黎明时分,鹿苑静轮天宫内外安静得瘆人。殿门处,熟睡中的赵黑忽然被贾周的哭叫声惊醒。贾周以哭腔高呼:“快,快!陛下不行了,马上唤御医!”
殿门大开,宫外宿卫值班的禁卫军全都拥到殿前大门外侍立,陆丽、乙浑、刘尼、源贺等人皆在,却因没有皇帝通过宗爱传口谕,谁都不能入殿。
寝殿之中,宗爱脸上泪痕犹湿,急切地问御医:“陛下还有救吗?”
御医满脸是汗,惊恐地回答:“陛、陛下已经崩逝了……”
宗爱故做大吃一惊状:“啊?!什么时候?何病致死?”
御医惊惶无限,哆嗦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应是已崩一两个时辰了,我看陛下的眼睛,好像是……”
宗爱此时面目狰狞,觑着御医,引导性地问:“陛下的眼睛怎么啦?嗯……难道是昨夜饮酒过多,突发呕吐而窒息致死的?……”
御医非常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打量着宗爱的神情,使劲点头:“确如大人所言!陛下是饮酒过多,半夜被呕吐出来的东西塞住了气道,堵憋致死……”
宗爱死死盯住御医的脸,低声说:“好吧,你就依此说。刚才有个宦者还说你来的时候陛下还有一口气,我已叮嘱他们改口。若是陛下刚才真的还有一口气,说不定会有大臣说是你医救不及时的责任……”
御医闻言,顿时给宗爱跪下,叩头如捣蒜:“万望大人相救!陛下确实是酒醉后半夜呕吐,气道阻塞而崩的!”
赵黑跪在一旁,看着皇帝的尸体,泪如雨下。
贾周也佯作哽咽不停。
宗爱带着御医从静轮天宫高高的阶梯上走下。在他身后,跟着贾周和赵黑。陆丽等人见到宗爱,皆躬身行礼,急切地问:“陛下病情如何?”
宗爱泪如雨下:“根据御医诊定,陛下他……他……他已经驾崩了……”
惶急中,御医也流泪不已,附和道:“陛下昨晚饮酒过量,半夜呕吐,堵塞了食道和气道……”
听闻此言,陆丽等人齐齐跪倒在地,大放悲声。宗爱任他们哭了一会儿,才高声道:“诸位,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皇帝大行,新君未定,吾等应立刻封锁消息,禁止任何人出入宫禁,待回宫召集大臣,与皇后商定大计之后,方可发丧!”
众军将不疑有他,皆拭泪而起,安排皇帝后事。
到了早晨,诸事已基本安排妥当,宗爱和贾周继续商议下一步要怎么做。贾周见四下无人,低声问宗爱:“大人,此后怎么办,您心中有新帝人选否?”
宗爱有些不耐烦:“先回宫再说!”
几个鲜卑勋臣匆匆走入尚书省,正是主持尚书省政务的尚书左仆射兰延、侍中和疋、侍中薛提。三人与殿内的宗爱见礼,仔细询问了皇帝崩逝的情况,而后各个面露难色。
宗爱:“诸位大人,如今皇帝大行,新君未立,不知当推举谁来承继大魏大统?”
三位贵臣平时非常礼敬宗爱,那都是看在他是皇帝宠臣的面子上。如今拓跋焘已崩逝,他们就不再拿宗爱这个宦者当回事,因此三人各自思虑,都未立刻接他的话。
尚书左仆射兰延想了片刻,方说:“皇帝暴崩,内外疑惑,应该拥立长君。东平王拓跋翰,英明聪颖,年纪也最长,应当立他为帝!”
和疋马上附和:“东平王才兼文武,可以为帝!”
薛提断然表示反对:“大行皇帝生前曾当众宣布景穆太子之子高阳王拓跋濬为世嫡皇孙,就是把他视作大魏的储君,肯定应该是他继位为帝!”
兰延摇头说:“高阳王年方十三,如果推他为帝,主少国疑,怎么能够使得我大魏江山安稳?!”
薛提高声反驳说:“东平王是个白面书生,为人确实富有魅力,说话也斟词酌句,往往两片嘴唇一动便是妙语连珠。我们都知道,大行皇帝生前确实喜欢他。但是东平王乃绣花枕头,平时除了骑马射猎,就喜欢喝最名贵的美酒,沉湎酒色,德行不够!”
此时和疋也终于耐不住掺和进来,说:“储君之选以嫡不以长,以长不以贤!如今景穆太子已经薨逝,大行皇帝诸子之中就属东平王年纪最大,他应该排在第一继承人的位置!”
…………
看着这几个人吵来吵去,贾周偷偷观察着宗爱的表情。
他发现宗爱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三个鲜卑勋臣依旧在争来吵去,没有定论。
兰延盯着薛提,意味深长地说:“薛侍中,这里没外人,我们说句实话,高阳王不过一孺子,世嫡皇孙,他登基继位是所有人意料中的事。那日后他回想今日登基的经过,也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于吾等而言,我们有何保举之力,又有何推举之功?”
薛提听兰延如此说,脸色一变,顿时沉默了。
宗爱则暗自一笑。
和疋此时忽然想到了宗爱,问:“宗爱大人,您侍奉大行皇帝多年,您认为谁来继承帝位最合适?”
宗爱振袖而起,朗声道:“我一个内臣,对此事没有任何意见。我觉得真正能够定议此事的,当为皇后!得到她的认定,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三位大臣恍然大悟!确实,皇帝崩逝之后,无论何人继承帝位,都要尊赫连皇后为太后,新帝的任命诏书也一定要以赫连皇后的名义发出。
宗爱继续说:“三位大人,你们不妨在尚书省继续议事,我先派人把东平王接到宫内保护起来。我还得去见皇后,将三位大人提出的继位人选告知她,看看她如何定夺。”
兰延、和疋、薛提三人面面相觑,只得点头同意。兰延迟疑了一下,对宗爱说:“皇后内宫只有宗爱大人您能够进入,您不妨把我们的建议告知皇后,让皇后做个主。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啊。”
宗爱点头应下,非常客气地向三位贵臣告辞。而后出来尚书省的殿门,他小声对贾周说了些什么,贾周不停地点头。
坤德六合殿内,忽然听到皇帝暴崩的消息,赫连皇后也愣住了。她欲哭无泪,问宗爱:“前日大行皇帝还到我宫内说话,能吃能喝,怎么忽然就崩了?”
宗爱满脸忧愁,叹息道:“旦夕祸福,谁能知之!根据御医诊断,大行皇帝是昨晚饮酒过量,半夜呕吐,堵塞了气道而……”
赫连皇后重重叹息。宗爱又道:“如今最主要之事,是赶紧决定推举谁来继承大魏正统。”
赫连皇后稍稍缓过神来,说:“这还有疑问吗?自然是拓跋濬,世嫡皇孙啊。皇帝……大行皇帝生前就把他的储君名位定了的啊。”
宗爱意味深长地说:“皇后,老奴也知道您和冯昭仪关系好,冯昭仪的侄女一直在高阳王宫内,大行皇帝也已指婚她为高阳王妃……”
赫连皇后禁不住面露厌恶之色:“我和冯昭仪关系好坏暂且不说,她的侄女是不是高阳王妃也暂且不讲,只说依照大魏的继承法则和大行皇帝生前的公开宣布,大魏新帝当然应是世嫡皇孙拓跋濬。”
宗爱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答言道:“皇后,您想过没有,世嫡皇孙拓跋濬登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连尚书省兰延等贵臣都知道,他当了皇帝,推举他的臣子们没有任何功劳,就算是您,也就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而已。而更重要的是,一旦高阳王继位,依据大魏制度,他的乳母常氏马上就会成为保太后!您想想,之于高阳王,您这样一个皇太后和从小乳养他长大的保太后,谁亲谁重?”
赫连皇后顿时默然。思忖良久,她低声说:“那位常氏当上保太后又如何?我和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宗爱察言观色,小声说:“常氏乃一低贱乳母出身,家中有兄有侄,必然很快会有大臣阿附,在新帝身边形成势力。到时候,常氏这个人,还与您是平起平坐吗?”
赫连皇后愣了一下,忽然愤然道:“倘若我兄侄还在,我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孤苦伶仃!”
宗爱的表情有些不屑:“当年您的兄长赫连昌无故逃离,大行皇帝岂能容他!不过奇怪的是,门诛赫连家族之后,大行皇帝竟然没把您皇后的位号废掉!老奴估计大行皇帝当时还是笃信您当初手铸金人的成功,才没有起换皇后的念头吧。”
赫连皇后仔细思虑了许久,才又叹了一口气:“那你说吧,你们准备推举谁?”
宗爱:“拓跋余!”
赫连皇后很奇怪:“南安王拓跋余?按照皇子们的长幼顺序,不是东平王拓跋翰居前吗?”
宗爱摇头,说:“东平王拓跋翰骄横跋扈,据老奴先前知悉,他认为赫连家族已经被大行皇帝族诛,一向不把您放在眼里。如果他当了皇帝,后宫日后肯定就是别人的天下了。”
赫连皇后仔细想了想,问:“皇孙拓跋濬,还是一个孩子,即使不推举他当皇帝,他还不至于有什么不好的下场吧……”
宗爱笑了:“高阳王黄口孺子,何能为也!老奴我之所以不推举他,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日后他的乳母常氏会凌驾于您之上啊。既然高阳王当不了皇帝,对帝位就没有任何威胁,他本人也就没有任何危险。至于冯昭仪的侄女,大行皇帝孝期一过,高阳王大可以名正言顺地封她为王妃。……”
听着宗爱一连串的分析,赫连皇后心乱如麻。拓跋焘活着,对她是个折磨;如今他崩逝了,却又平添新的折磨,给她的生活投下重重阴影!当然,如今回头想一想这位大行皇帝生前对自己的短暂宠爱,她内心深处还是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忧伤。但又一想起自己的父兄以及大夏国家、赫连家族的命运,她又会涌起一种混杂着仇恨与恐怖的感情。
赫连皇后还在出神,忽然听宗爱大声说:“皇后,请把您的玺印交给老奴吧,近日肯定有不少诏书,都需要以您的名义发布!”
看到宗爱从赫连皇后处施施然而来,贾周赶忙迎上前。他似乎非常着急,问宗爱:“大人,东平王拓跋翰已经被接到了尚书省,如何处置他?”
宗爱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东平王好处理,眼下得先把兰延、和疋和薛提干掉!”
赵黑闻言,大惊失色:“这三个人都是重臣,如何敢擅杀?”
宗爱咬牙切齿地说:“大行皇帝还在的时候,他们是重臣;现在,他们就是罪臣!如果拖延到明日早朝,全体大臣集结,这三人再提出新帝人选的问题,可就不好收场了。”
赵黑仔细观察着宗爱的脸色,问道:“不能让禁卫军去处理这件事吗?”
宗爱:“凡遇大事,一定要先发才能制人!现在皇后的印玺在我手里,我们先以皇后的名义把这事儿办了,然后再通知禁卫军和大臣。现下宫内无主,如果让陆丽等人去办此事,我怕他们会起疑心,弄不好他们会想办法亲自觐见皇后,求问是否懿旨是她本人发出。”
贾周:“大人说得有理!”
宗爱:“赵黑,你马上去尚书省,把那三个人诓到太极殿来;贾周,你去集结能出死力的宫内宦者,到时候听我命令。大概能召集多少人?”
贾周想了想:“应该能够凑三十个吧。”
宗爱:“好!各自行事,立刻!”
宗爱、贾周等人在做着杀人灭口的准备,兰延、和疋、薛提却还完全沉浸在推立谁人为新君的纠结中。他们从尚书省出来往太极殿走,边走边还在争论着什么。宗爱身后,三十多个小宦者手提利刃,地上放着几条卷起来的毯子。
兰延最先看到殿门口的宗爱,大声说:“宗爱大人,东平王拓跋翰已经在尚书省,我们刚才和他谈了,他非常高兴,说要亲自去见皇后谢恩!”
宗爱大声回答:“好,好,好!”
宗爱做出邀请的姿势,请三人入殿。然而刚刚入殿,三人就吓了一跳。只见几十个宦者忽然跳出来,个个手提利刀,直直就朝他们就冲了过来。兰延在前,当头就挨了一刀。懵懂之中,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抵挡,又是一刀斩下,他的左臂被砍落在地。未等他缓过神来,几把匕首已经没入他的胸口。
和疋、薛提愣住了,扭头去看宗爱。宗爱阴沉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提刀的宦者个个面目狰狞,不消片刻,大魏三个朝廷重臣就倒在了血泊中。宗爱早有准备,命人迅速将三具尸体包在毯子里弄走,地上的血迹也很快被擦干净了。太极殿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贾周还在气喘吁吁,自告奋勇地对宗爱说:“大人,小的去处置东平王吧。”
宗爱点头。
太极殿内,赵黑正在向宗爱汇报着什么,宗爱坐在榻上,连连点头,看上去非常冷静。不久,贾周大踏步入殿来到他跟前,音声清脆地说:“大人,东平王拓跋翰已经被杀,您若是不放心,可以看看他的尸体。”说着,贾周神经质一般忍不住絮叨起来,“是小的亲手做的,刚开始还真有点可怕!小的先是朝他的脖子砍了一刀,他抬手格挡,大行皇帝的刀真锋利啊,他那胳膊一下就掉下来了!他鬼哭狼嚎,小的就又斜着砍了他一刀,一下就把他一个肩膀砍了下来!他躺在地上还没有马上死去,一直在大喘气,小的还能看到他的心!那真是心,不是红色的,是紫色的,在巨大的伤口里跳动着……真是可怕!可怕!”
贾周卷起的袖子已经被血浸湿了,然而他的眼神毫不胆怯,得意扬扬地看着宗爱。
虽然这个小宦者一直在重复“可怕”两个字,然而不难看出,他其实已经适应了这种无情的杀戮,甚至,还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