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仪宫外,草地在夕阳的照射下恰似池塘一般反着光,照得殿内呈现大片的金色,犹如梦境一般美丽。然而如此美景,相对而坐的两个妇人,冯昭仪和常氏,却完全没有心情欣赏。
常氏,她那稍显臃肿的身段和脸庞展露着已届四十的半老徐娘风韵。侍奉拓跋濬十多年,她的动作依旧麻利,依旧保留着没有完全耗尽的青春活力。她的脸端正而不失温柔,平凡却讨人喜欢。和鲜卑人白皙的肤色不同,作为汉族女人,她的脸被平城的骄阳晒得黑中透红,而恰恰是这样不敷脂粉的装束,使得她在宫中当差的女人中显得尤其亲切和自然。
然而此刻常氏满脸愁容,脸上不复往日的光彩,她对冯昭仪说:“昭仪啊,我听说陛下要派高阳王到河北的封地去。太子殿下刚刚薨逝,他还这么小,如果现在就离开京城,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
冯昭仪吃了一惊:“高阳王要去河北封地?常妈妈,这是谁告诉你的?”
常氏沉默好一会儿,方才豁出去了一般急切地说:“昭仪,反正您也不是外人,实话告诉您,是右卫将军乙浑告诉我的。宗爱大人前日和陛下说起高阳王,就劝说陛下派高阳王到封地去。”
因为发自内心的忧虑,常氏的声音比平时要尖锐许多。
冯昭仪闻言,脸色突变:“如此大事,乙浑怎么会告诉你?!”
乍然被这么一问,常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她嗫嚅着低声说:“乙浑将军和我兄长常英时常一起饮酒,是他酒后说的……”
冯昭仪没有注意到常氏脸色的变化,兀自忧虑道:“如果高阳王现在就远离京城,祖孙远隔,恐怕他与陛下的关系就会有所疏远啊……”
常氏也是一脸焦急,她拍着大腿讲:“是啊,虽然高阳王已受封为储君,可陛下毕竟还有好几个皇子,一旦高阳王离开京城,与陛下渐渐疏远,这世嫡皇孙恐怕就白当了!昭仪,我和您不讲诳语,高阳王如果确要离开京城,我这么一个乳母也跟不了他去。唉,辛辛苦苦十多年,我肯定又会回去做奴婢……再者,景穆太子暴薨之因很可疑,高阳王离开京城去往远地,路上就会很危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呢!”
冯昭仪心里也很慌,嘴上却不得不安慰常氏说:“常妈妈,我也不希望自己的侄女跟着高阳王离开京城,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啊……”
常氏:“昭仪,现在唯一能够让陛下回心转意的,就是您了!”
冯昭仪:“可是我不能主动去找陛下说这事儿啊,陛下肯定会生疑,追问消息是谁泄露的,那样我们岂不就把乙浑将军卖了,也会把常妈妈你也连带进去。”
眼看着常氏行将落泪,冯昭仪沉吟半晌,犹豫道:“让我想想,怎么才能尽快面见陛下……”
黎明时分,御苑内的鸟开始叽叽喳喳叫了。由于饮酒以及服用了寒食散,拓跋焘在昭仪宫内尽情地释放狂风暴雨,折腾了大半夜方才睡下。
冯昭仪几乎一夜未眠,遐思达旦。自从景穆太子薨后,皇帝已经许久没有心情临幸她了,今夜皇帝忽然到来,令她备感不安。想到在平城度过的这些年,想到当年她被当作礼物,由冯氏燕国进献给大魏的屈辱,每每面对皇帝的临幸,她都是战战兢兢地享受鱼水之欢。这个粗壮的男人身上浓重的雄性气味,以及他特有的酒味、熏香味、发膏味,还有其他种种只有帝王才能享有的奢侈物品聚合而成的味道,总会让冯昭仪彻夜难眠。
殿外,天色徐明,拓跋焘似醒非醒。忽然他四肢痉挛般发紧,嘴里嘟囔起用鲜卑语说的梦话。
冯昭仪轻轻靠着他的额头,抚摸着这个让世界都颤抖的男人。不久,大梦初醒般短暂的蒙眬逐渐消散,拓跋焘张开了双眼。当看清身旁的人是冯昭仪,他的脸色温柔了许多,被有关太子的回忆折磨的痛苦,因为冯昭仪的抚爱而减退不少。
冯昭仪柔声说:“陛下,您昨晚睡得很好啊,一夜都没有翻身。”
拓跋焘用大手抚摸着冯昭仪雪白的胸脯,盯着她的眼睛,说:“朕近来心绪不宁,到了你这里,感觉才轻松多了。你似乎有事要和朕说?”
冯昭仪心中一紧,只得实话实说:“陛下圣明!妾之侄女冯婉华,一直侍奉高阳王读书,日前陛下亲自指婚,妾感激莫名!还希望陛下能够尽快下诏,让他们成婚。”
拓跋焘:“哦,是高阳王的事情,前几天宗爱还和朕说过。为了历练他,朕想让他之藩,到高阳封地去,不过此事朕还在考虑。如今他逐渐长成,外派他到河北封地,让他组建自己的班底,想来是很好的。”
冯昭仪把头从枕上抬起,急切地说:“陛下,恕妾直言,国家新丧太子,高阳王刚刚被陛下立为世嫡皇孙,正应该留在都城跟随陛下学习朝仪,平息物议。待他年纪和阅历都稍长,再外派之藩不迟啊……”
拓跋焘闻言,略微沉吟:“嗯,朕当仔细思之。”
冯昭仪:“陛下,恕妾愚钝,妾求陛下留高阳王在京城,其实也有私心。妾之侄女冯婉华已经承蒙您亲自指婚为高阳王妃,如果高阳王能够继续留在京城,一旦景穆太子丧期过去,就可以由陛下主持婚仪,妾之侄女或也能早为高阳王生下子嗣!”
拓跋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冯昭仪,说:“嗯,朕就喜欢你这样直来直去。如果你只说高阳王留在京城是有利于他学习朝仪,朕还真的不信!私心这种事情,你说出来让朕知道,就不是私心了!人非草木,谁无亲情;人非圣人,谁无私心!好吧,朕就答应你,待过几年,高阳王年满二十岁,朕再派他外出之藩!不过你要明白,作为世嫡皇孙,他必须历练,方可治国!朕就是要教会他,一定要坚决把一切对自己有威胁的因素消灭在萌芽阶段,他必须历练这种无情之情,必须具备远见卓识!”
冯昭仪听拓跋焘如此说,心内无限感激。她抱紧皇帝的一只胳膊,把脸紧紧贴在这位雄武帝王的胸口:“妾万谢陛下!”
鹿苑,是平城里拓跋焘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数不清多少次,他和拓跋晃父子二人在这鹿苑中率领群臣讲武教战,阅兵驰马,或是捍虎逐鹿,游猎驰射……每当在这里纵马驰骋,他便会回忆起很多往事。
为了避免孤零零一个人思念太子的痛苦,他更加拼命地抽打着胯下马。初冬时分,正午的太阳依旧让人发热,马身上也是汗淋淋的。他一直催马飞奔,偶尔才让马缓步走上一小会儿,一直走到一道荒沟里才停下。紧跟着他的禁卫军兵士过来卸掉马鞍,放马去吃草。
拓跋焘独自一人走到荫凉里,坐在一张胡床上,托颐沉思。没多久,他那匹名马“追风”吃饱喝足,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这匹马生着一颗精瘦、机灵的小脑袋,批竹耳,胸部筋肉非常发达,臀部稍往下垂,尾巴卷着。而它那四条细长有力的腿,蹄腕骨简直是完美无瑕。仔细观看,它就连马蹄也非常光滑,像经过精心打磨的玉石那样熠熠生辉。
忽然,草原上一股带苦味儿的风把追风的鬃毛吹倒,追风低头用脸蹭着拓跋焘的腿。在大魏帝国,敢于这样公开和皇帝亲热的,也就只有这匹马了。拓跋焘搂住追风,略显干燥的马脸被冬天的风一吹,散发出一股微咸的气味,还有一股太阳的气味。
天空中满布低垂滚动的白云,大片的低地草原上到处蜿蜒着漫长曲折的浅谷,其间残留着一些被杂草掩没的禁卫军的马踏过的痕迹。如此广袤的草原,像极了鲜卑祖先生长的地方,珍藏着鲜卑的荣光,也埋葬着高车部族的骸骨。
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忽然间狂风大作,大雨咆哮而至,带着浓重袭人的凉气和呛人咽喉的尘埃。草原下了一场冬天罕见的暴风雨。拓跋焘打马狂奔,很快就进入了五色琉璃行殿。站在殿外的回廊上,他看到天空变成了灰色,西天涌起一片又一片浓重的乌云,下垂的云脚紧贴在迷离的地平线上,椭圆形的云头上闪烁着刀锋一般的白。
其实,相比白日,现在的拓跋焘更喜欢黑夜。即使是在冬天,他也总感到内心燥热,渴望着冰凉北风的吹拂。而每天夜里,畅饮着美酒,看着那乌黑天穹上灿烂的繁星,观察着广阔的银河,他就能感到好受些。仰望着无垠的夜空,想象着那些没有人迹的星群所铺成的道路,他猜想它们应该和人世间的道路一样纵横交错。也或许那苍穹之中也和人间一样,到处都是各种小鸟的鸣叫和响亮的蝈蝈儿声……
不知道为什么,终日晃动在拓跋焘眼前的,不是成年的太子拓跋晃,而是太子三四岁时候那白白胖胖的小孩模样。宗爱总是无声地跟随在拓跋焘近处,此时他看了皇帝一眼,吃惊地发现皇帝那被太阳和劲风弄得黝黑的脸颊上,竟然涕泪纵横。
这些天,除了宗爱,禁卫军领军将军陆丽、左卫将军刘尼、右卫将军乙浑也一直跟随拓跋焘在平城附近的鹿苑、西苑等地逡巡。在他们背后,还有一位将军,面庞黝黑,相貌英武,乃殿中将军源贺。
午后有凉风吹过,拓跋焘心情不错,命人唤陆丽和源贺过来说话。
陆丽来到皇帝面前,恭敬地行军礼:“参见陛下!”
拓跋焘举手示意陆丽起身:“陆丽将军,汝父陆俟,汝祖父陆突,三代效力本朝,真都是百战良将啊!”
陆丽:“我们家族世受国恩,粉身难报!”
拓跋焘露出罕见的笑容,打趣地问:“汝父陆俟个子矮小,是怎么生出你这样魁梧的汉子的?”
陆丽:“臣母出自鲜卑草原部族,身材高大,臣兄弟九人都是魁梧身材的大个子。”
拓跋焘笑了,回忆道:“嗯。朕记得始光三年(公元426年)朕亲征赫连夏国,命令汝父统军镇守大漠,以防柔然趁机进犯。柔然非常忌惮汝父,听说是他率军守卫,果然未敢越界。不久,汝父还率领我们鲜卑勇士攻克虎牢关,朕当时高兴极了,赐汝父为建业郡公,升为冀州刺史。而且他武功好,文治也好。朕记得当时考核大魏各州郡官员政绩,汝父陆俟名列第一!”
陆丽:“臣父威略智器,确实不同常人。”
拓跋焘继续回忆:“太平真君七年,胡贼盖吴在长安一带造反,声势颇大,汝父与高凉王拓跋那在杏城攻打盖吴叛军,大胜,临阵生擒盖吴的两个叔父。当时众将领都说要把那两个贼头押送到京师献捷活剐,唯独汝父不同意。他坚持自己的主意,要留下盖吴两个叔父的性命,纵放他们回去诱杀盖吴。”
陆丽:“是啊,臣父多次说过此事。他说,当时长安周边地区地势险要,百姓又大多刚猛强悍,部族繁多。即使在太平盛世,仍然多有叛乱发生,更何况当时盖吴还出逃在外。如果不彻底诛除那个贼头,长安之乱肯定没法结束。而且,当时盖吴只身逃窜藏匿,我大魏也不可能在当地滞留十万大军以追剿他一个人。所以,盖吴的叔父作为亲眷,是最有可能找到盖吴本人的人。臣父坚持在私下里向盖吴两个叔父许诺,说只要找到或者杀掉盖吴,就一定会宽免他们的妻子儿女!”
拓跋焘:“是啊,当时长安还有人向朕密报,说汝父私自擅权纵放逆犯,幸亏朕明察,不予理会,始终对汝父信任有加。”
陆丽很自豪地说:“臣父确实深谋远虑,全赖陛下圣明恩慈!因为胡贼盖吴谋反叛逆之心不死,如果他当时得脱,肯定会死灰复燃,在当地继续欺骗蛊惑不明事理的部族百姓,声称‘王者不死’,再次掀起祸患。臣父力排众议,决意要纵放盖吴两个叔父。当时众将领都在质疑若是纵放其二人回巢,他们一去不返,谁来承担罪责?臣父当时就拍着胸脯说罪责皆由其一人承担!”
拓跋焘:“朕记得汝父当时给了盖吴两个叔父杀掉盖吴的期限,结果到了约定日期,那两人竟然没有回来,吓得众将领都入营叫嚷,归咎汝父。唉,汝父真料事如神,坚称盖吴两个叔父是还没有找到下手机会,果然,几天之后二人携盖吴人头归营,长安大定!”
陆丽再次下拜,叩首言道:“陛下对子言父,臣无限欢欣,感激涕零!父子深恩,诚难回报!”
听到“父子深恩”四个字,拓跋焘的脸色忽然阴郁起来。景穆太子的面容又开始浮现。他叹息一声,说:“朕近日神思恍惚,常常做噩梦,爱卿忠厚传家,朕心欢喜,希望爱卿能够继续效忠!”
陆丽:“臣三世受国厚恩,诚惶诚恐,至死不渝!”
拓跋焘转向源贺,说:“贺豆跋(源贺鲜卑小名),近来你好像胖了一些。”
源贺:“总是得到陛下赏赐给禁卫军的酒肉,所以吃胖了一些。”
拓跋焘笑笑,说:“源贺,朕这一生击灭数国,但汝父秃发傉檀的凉国(南凉),可不是朕灭掉的!”
源贺:“臣父当年割据一方,未有机会孝顺皇帝。我们凉国是被乞伏氏秦国灭掉的。其实,当时臣父率领臣等全部宗族都投降了秦国,臣当时才十一岁。秦国国主不似陛下宽仁,不久就派人鸩杀了臣父。十年之后,臣兄秃发虎台和姐姐秃发王后 想为臣父报仇,合计谋杀乞伏炽磐,结果事情泄露被杀。当时臣与臣兄秃发保周有命逃离秦国,幸得陛下收留,才苟活至今。”
拓跋焘点点头,亲切地说:“朕与你君臣风云际会,也算是龙虎之遇了!朕记得当时就给你赐爵西平侯,加封你为龙骧将军了。”
源贺行礼:“陛下深恩,臣永不能忘!当时陛下认定我们秃发部族和您属于同一鲜卑族源,赐我‘源’为姓氏。不久,臣随陛下征讨白龙胡和吐京胡,破敌立功,陛下又封臣为平西将军。为庆贺胜利,您又改臣的名字‘破羌’为‘贺’。而自从陛下为臣改名,臣遇事一顺百顺,深托陛下洪福!”
拓跋焘:“疾风知劲草,希望爱卿你一直为我大魏忠顺之臣!”
源贺再次行拜礼:“臣万死不辞!”
傍晚时分,拓跋焘骑马乏了,便在鹿苑静轮天宫里饮酒。期间,他忽然对身边侍奉的贾周说:“朕头皮痒。”
贾周急忙跪爬过去,轻轻站起,用一支玉簪在皇帝的头皮上来回探试。皇帝一直摇头,贾周惶急,手上的力度便大了一些。然而猝不及防地,皇帝抽出了腰间宝刀,贾周大气也不敢出,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宗爱见状,忙走过来俯身解开皇帝的几根发辫,用长长的指甲轻轻为躁怒的皇帝解除瘙痒。拓跋焘头皮上奇痒得解,龇牙咧嘴,满意地点头,瞥着贾周对宗爱说:“朕身下这白虎皮乃朕当太子之时,皇考亲自射猎赏赐给朕的。如果不是顾惜这张白虎皮,刚才朕就把这个奴才一刀两断了!”
贾周面无人色。宗爱扬扬下巴,示意他赶紧离开。
拓跋焘此时酒意上头,心中还是有气,对宗爱说:“宗爱,你这个狗奴才,怎么最近不给朕讲南朝宋国太子弑帝的故事了?”
宗爱很想岔开太子的话题,怕一句话没说对惹皇帝发怒,于是只是道:“禀告陛下,南朝宋国贼太子刘劭被杀之后,刘车儿的第三子武陵王刘骏继位。此人一介文弱书生,日后必定不是陛下的对手。”
拓跋焘扬扬自得,说:“朕自少年时就心怀大志,必须廓定四方,混一戎华。数年以来,朕每每亲自率军征战,攻城拔寨,无坚不摧。你看看,朕攻灭赫连夏国、冯氏燕国、沮渠凉国,击走吐谷浑,征伐山胡,远逐柔然,一统北方,如此功业,前人有几人可及?”
宗爱谄媚地附和道:“陛下英图武略,前无古人。来年秋至,一定再提大军,向南饮马长江,攻灭宋国,混一南北!”
听人如此奉承,拓跋焘连连点头。然而他忽然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当初景穆太子在世时,反状不明,奈何你未劝朕仔细鞠审?”
宗爱:“……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景穆太子手下一直有兵,又有威望,他的部下仇尼道盛等人已经招供,还有宫内美人的供词……”
拓跋焘:“你说景穆太子淫污宫内美人,可那几个美人都死了,证词岂能尽信?你说景穆太子调禁卫军为东宫军,朕后来想想,太子本来就是替朕留守京城监国的,京畿所有军队他都可以调动,如果他有反心,又何必大张旗鼓征调禁卫军?”
宗爱:“景穆太子之事,陛下当时可是乾纲独断啊!”
拓跋焘沉吟片刻,说:“朕知道你一向忠心耿耿。不过朕也知你一直和景穆太子有嫌隙,太子周围有人围聚,想提前让太子继位以博取富贵,这倒也是正常的事情。可景穆太子本人是否有反心,就不好说了。而你,一个阉割狗奴,大魏的不少郡守都是你私下委任的,不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宗爱听皇帝如此说,赶忙匍匐在地。他的心怦怦狂跳,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上滚落。此时宗爱深知,死亡恐怕就是他马上要面临的现实。只要皇帝一个手势,阶下的禁卫军就会立刻将他五花大绑押送牢狱甚至是杀死。
然而拓跋焘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责斥,只是表情郁郁地兀自坐在那里继续饮酒,宗爱在旁侍奉得战战兢兢,心中惊恐不绝。
深夜时分,宗爱和贾周二人密谋。贾周脸色发白,声音颤抖,对宗爱说:“君疑臣,臣必死!宗爱大人,如果我们不先下手,或许明天就会死!”
宗爱思忖良久,才点了点头。显然,做下这样的决定,太难太难。他朝殿内正熟睡打鼾的拓跋焘看了一会儿,一股忽然蹿上来的无声的愤怒憋得他满脸通红。他走近贾周,压低声音,近乎沙哑地说:“陛下如今百鬼缠身,一天不杀人他就不舒服。或许是景穆太子的鬼魂缠住他了。如果我们不动手,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贾周掏出一个小琉璃瓶子,道:“这是西域麻药,我刚才已经偷偷放在陛下酒中,足够他睡到明天中午的。”
宗爱大惊:“我还没让你做你就动手了?!你怎么敢先斩后奏!”
贾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天不动手,或许明天小人就已经是一具尸体,再也帮不了大人您的忙了!”
宗爱一愣,叹了一口气,接过琉璃瓶子。
贾周掏出一条绢绳来,问宗爱:“用这个如何?”
宗爱摇头:“不行,明日御医查验,一眼就能看出死状!”他唤来同为心腹的赵黑,问,“汝此次回家省亲,家中安乐否?”
赵黑跪地行礼,回答说:“回大人,家中父母都安乐。我还用您赏我的金银在家里购置了几十亩地以及几个奴仆。”
宗爱:“嗯,这就好。赵黑,好好干吧。你下去,去把殿门关严!”
赵黑拱手道:“在寝殿内伺候最累,不如我和贾周留下,大人您先去休歇?”
宗爱摆摆手,对赵黑说:“不用!你赶紧下去吧。”
赵黑得令,只得从静轮天宫高陡的阶梯上慢慢往下走。
宗爱和贾周二人回到寝殿,由于被下了麻药,拓跋焘正鼾声如雷。
就着微弱的烛光,二人坐到皇帝的睡榻上,将一厚沓麻纸和一大壶酒放在了旁边。贾周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绢绳,悄悄把皇帝的双脚捆住。由于麻药的作用,拓跋焘没有丝毫感觉,继续打鼾熟睡。接着,二人又各拿起一根绢绳,蹑手蹑脚地走到拓跋焘头部近前,仔仔细细地把这位皇帝的双手绑在了一起。
贾周喘着粗气,紧张得浑身发抖,宗爱抬头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拓跋焘忽然睁开了眼睛!贾周吓得往后一跳,碰到了一个巨大的烛台。轰的一声,烛台倒地,拓跋焘被巨大的声音震得彻底清醒,满脸惘惑地看着四周。他使劲动了动,发现自己的四肢竟然已经被捆住,他想大喊出声,但麻药又让他的舌头动弹不得。
宗爱指挥贾周:“把纸喷湿!”
贾周喝了一口酒,喷在一沓麻纸上。宗爱见状,摇摇头,自己端过酒壶喝了一口,揭开一张麻纸,将口中的酒都喷到了纸上。而后他将这张彻底湿透的麻纸盖到皇帝脸上,拓跋焘的喘息声立时变重了些。
宗爱仔细观察着,又把麻纸揭开,露出皇帝的眼睛,只让麻纸盖住他的口鼻。贾周效仿宗爱,也喷湿一张麻纸,再一次轻轻盖在了皇帝的脸上。
这一回,宗爱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后,二人有条不紊,将麻纸一张又一张往皇帝脸上盖,如同裱墙一般。麻药的作用很大,四肢都被捆缚的情况下,拓跋焘死命挣扎,仍然根本动弹不得。当麻纸盖到五六张时,拓跋焘已经很难呼吸了,他努力用嘴往外喷气,试图把麻纸喷开,虽然麻纸很轻很薄,但湿透的麻纸韧性很强,他根本无法成功。情急之下,他拼尽全力往外伸舌头,试图用舌头捅破纸,让自己能够吸进一口空气。
见到皇帝死命挣扎,贾周忽然面色狰狞,大扇了皇帝一巴掌!这一掌把拓跋焘脸上的那沓湿麻纸都打歪了,他忽然得以吸入一大口空气,竟然低声号呼了一声!
宗爱迅速将湿麻纸重新放到拓跋焘的口鼻处,又将一口酒喷在他脸上,仔仔细细把纸张周围的缝隙抚平。
拓跋焘的胸脯越来越鼓,浑身颤抖着。他大睁的双眼里是越来越多的恐惧。由于不能呼吸,他的眼珠子似乎都要鼓出眼眶来!宗爱和贾周对视了一眼,又接着你一张我一张地慢慢将湿麻纸往拓跋焘脸上盖。
随着脸上的麻纸越贴越多,拓跋焘终于不动了。一代雄主,竟然就这样被活活闷死了!
坐在拓跋焘的尸体旁边,宗爱出人意料地镇静,竟然开始饮酒。而贾周则是咽了一口唾沫,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从紧张中清醒过来,脸上是极度的惶恐,问:“皇帝死了?”
宗爱:“应该死了吧。”
贾周不放心,又拿起酒壶冲着拓跋焘被厚厚一沓湿麻纸捂着的脸慢慢浇了一些酒。
宗爱:“别弄太多酒在皇帝脸上,都流到脖子下面去了!赶紧擦干!”
贾周赶紧找来巾帛擦拭,却还是不敢将皇帝脸上的湿麻纸拿下来。
宗爱边喝酒边命令他:“赶快把皇帝手脚上的绳子解开,趁着现在皇帝身体还软和,赶紧把他的双手放自然了,双腿也略略分开一些。”
贾周依令照做,然而,就在他摆放尸体双臂的时候,碰开了褥子,竟赫然露出一把锋利无比、未入刀鞘的匕首!贾周吓了一跳:“陛下真是厉害,显然连我们都不信任,看,他睡觉都带着利器!”
宗爱:“是啊。先前我们大魏的道武帝就是被儿子弄死的。陛下常常以此为戒,晚上睡觉也带着刀,我还一直以为他是将刀放在枕头底下的呢。”
贾周面色惨白,哆嗦着说:“真后怕啊!如果我没事先往御酒中放麻药,就凭我们两个,绝对不是陛下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