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肃杀的气息四溢,然而身处九华堂内,却完全感受不到。纯铜的炭火大盆摆放在四处,散发着暖香炭温暖的气息。热气蒸腾,仿佛形成了一道温馨的透明屏风,殿内的人都感到通体温热。
受赫连皇后之邀,冯昭仪、冯婉华姑侄来到九华堂。贵为皇后,赫连皇后对待冯氏姑侄的态度比往常更加客气,宫中女人之间天然的敌意,仿佛从未在她们之间出现过。而虽然嫡亲侄女冯婉华已经是事实上的皇太孙妃,冯昭仪对赫连皇后依然恭敬有加,礼节上没有任何的疏懒。
秋天的早晨,透明如水晶般的阳光从殿门倾泻进来,顿时照得殿内陈设熠熠生辉,就连迎着朝阳而坐的赫连皇后,脸上也抹上了一层金黄,使得她更加美艳绝伦。她对冯昭仪表示祝贺:“恭喜昭仪妹妹,如今,婉华就是我们大魏的储君之妃了。”
冯婉华闻言,抿嘴一笑,满脸羞涩。冯昭仪行礼道谢:“谢皇后姐姐。还是那句话,没有您,就没有我们冯氏姑侄的今天!只是毕竟景穆太子薨逝才半年,还不能办喜事……”
说着,冯昭仪脸上的喜色稍减,冯婉华也跟着微蹙起眉头。元华见状,搂住了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赫连皇后笑了,说:“这个倒不用担心。只要高阳王世嫡皇孙的位号不变,婉华早晚会是真正的王妃。我现在担心的是高阳王的生母……”
冯昭仪想了想,忽然发问:“您说的是景穆太子的妃子郁久闾氏吧?景穆太子生前她就一直不怎么露面,太子薨逝后,她更是寂寂无闻了。”
赫连皇后:“郁久闾氏其实和咱们姐妹一样,出身也很显赫,本是柔然王族。多年前陛下亲征柔然,柔然王族内讧,她被兄长郁久闾毗从柔然带着投奔大魏。当时,郁久闾毗还被陛下封为河东王。”
冯婉华一脸好奇,问:“姓郁久闾?好奇怪的姓。”
冯昭仪:“这是柔然姓,不是华姓。”
抱公公脸上露出柔顺恭敬的表情,插语说:“南安王的生母,也就是现在的左昭仪,也是郁久闾氏。不过这位郁久闾氏的柔然王族血统更纯,她是柔然吴提可汗的亲妹。两位郁久闾氏是姑侄,就如同昭仪和你的关系。”
冯婉华认真听着,更加好奇了:“我怎么从来没有听高阳王说起过他的生母?”
抱公公:“大魏所有皇子一生下来都由乳母哺育,加之大魏有子贵母死制度,但凡身份尊贵的皇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基本就不被允许再和生母见面。拓跋濬自幼由乳母常氏抚养,他很可能连生母是郁久闾氏这件事都不清楚……”
赫连皇后陷入沉思,说:“高阳王如今被封为世嫡皇孙,按照大魏制度,郁久闾氏不久后就应该会被赐死。但左昭仪郁久闾氏毕竟是陛下宠爱的美人,她是否会为侄女求情,陛下是否会为她破例,还要再看。所以眼下皇宫之内最高兴的,恐怕不是婉华,应该是那个常氏吧。”
冯婉华:“常妈妈挺好的,她对高阳王和对待自己亲儿子没什么两样。高阳王的一切起居,包括每顿饭吃什么,每天穿什么衣服,自小到大都是常妈妈在安排。”
赫连皇后莞尔一笑,对冯昭仪说:“妹妹,你看,婉华还真就是一个孩子,她哪里懂得宫内这些事情啊。一旦哪天世嫡皇孙高阳王能够登基做皇帝,这个常氏都有能力把咱们姐妹俩赐死!”
听赫连皇后如此说,冯婉华和元华对视了一下,吐了吐舌头。
冯婉华说话不知遮掩,说:“不过,常妈妈和陛下身边的右卫将军乙浑关系非常好。这个坏蛋乙浑就是杀害元华姐姐父亲的凶手,当初我和母亲被禁卫军从长安押到平城,一路上他也干了不少坏事!不知为什么常妈妈会喜欢他,高阳王也喜欢他,陛下也特别喜欢他!”
冯昭仪闻言,诫嘱道:“婉华,日后你一定要记住,仇人和敌人,是完全不同的!在宫里,如果你想好好活下去,就要先处理好和敌人的关系。所谓的仇人,还能化成‘朋友’,但敌人就不一样了。”
冯婉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沐浴在秋天舒适的阳光中,再一次回忆起家人,她忽然有些恍惚。和元华一起走出九华堂,面对着已经被秋天染成一片金黄的树林和灌木丛,听着鸟儿依稀鸣啭,两个女孩的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来。她们在心中祈求着,希望那些不断弥漫的阴影能尽快从她们的生活中掠过,至少不要再出现得那样频繁。
幸亏有西苑里广阔的草地,拓跋濬才能在飞马驰骋中宣泄心中的愤懑。许多个深秋的午后,他和冯婉华身披披风,纵马狂奔。这一日,他们又一次并马跑进西苑,任由骏马钻进杨树林,树枝甚至刮伤了他们的脸颊。
有风吹过,可以看到树叶背面闪耀着蓝白色的光,发出某种低沉的沙沙响声。拓跋濬很希望整天都能骑在马上,甚至想效仿鲜卑先祖在广袤的大草原上那种野蛮的原始生活。马群在身边打转儿,他可以骑在马上打盹儿,也可以躺在草地上无忧无虑地凝视自由飘荡的云堆。想必那便能够让人忘却许多痛苦和烦恼吧。
每每想起父亲的薨逝,拓跋濬的头脑就清醒不起来。各种胡思乱想猛烈地侵扰着他的心。每当这时,冯婉华就会为他讲述《诗经》《书经》等典籍中的内容,希望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不过这一天,冯婉华的讲述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忽然听到几声炸雷,仰头一看,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浓阴。一片死寂过后,远处的什么地方轰隆隆响起连续的雷声,豆大的雨点开始倾泻到草原上,天幕上闪现出许多曲折的电光。惊雷不断,电光照耀下,两个少年人骤然又看见不远处有一大群没有鞍鞯的马。在黑云笼罩下,马匹全都聚在一起,似乎在奔跑。
忽地一股旋风刮过来,卷去了拓跋濬头上湿淋淋的帽子,他不得不趴在鞍头上,有一瞬间,周围是一片漆黑的寂静。接着,无数响雷再次在高空发动,声音巨大,震得冯婉华的坐骑后腿都蹲了下去。
狂风暴雨中,她艰难地睁开眼,看到马群正飞速向他们奔来。这些发疯的骏马头部都几乎贴着地面,正在风驰电掣。二人忙拨转马头躲避,堪堪躲开这一波冲击。
马群冲了过去,却又停在了不远的地方。冯婉华大声对拓跋濬呼喊,希望能赶紧离开这片危险的地方。但她不懂的是,因大雷雨而受惊的马群恰恰是听到她的声音才跑过来的。如今她这么一喊,那些马掉转马头,再一次冲了过来!
马蹄轰鸣声再次响起,拓跋濬大惊失色,急忙往自己的坐骑肚子上抽了一鞭子。但来不及了,一匹发了疯的黑色大马猛然与他所骑的骏马相撞,他飞一样从马鞍上被甩了出去。万幸的是,他落地后,几匹大马从他身上越了过去,竟然都没有踩踏到他,只有一只马蹄把他的披风踏入了烂泥之中。
正在茫然之际,冯婉华纵马飞驰而来,焦急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糊成一片。看到拓跋濬安然无恙,她笑了。她从马背上伸出手来,拓跋濬拉住她的手一跃而上,从身后紧紧搂住了她。
二人共骑一乘,往回飞驰,一双身影似乎已经是脱去稚气的青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