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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暴怒的皇帝

秋日的午后,鹿苑里非常寂静。拓跋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宗爱、贾周以及几个禁卫军兵将。宗爱距离他最近,只有一米开外,其余的人则都与他保持着十多米的距离。

鹿苑南起于平城之北,向北紧接长城,东包白登山,一直与广阔的西山相连,纵横近百里。从武川河引来的水流分成三条大沟流入苑内,最大的鸿雁池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将绵延迤逦的群山映射在湖面上。

这片广阔的园林修建于北魏建都平城的第二年,也就是道武帝拓跋珪天兴二年(公元399年)二月。当时道武帝刚刚在与西北高车部族的战争中取胜,俘获高车三十多部共十万多人,缴获战马五万多匹,牛羊二十多万头。得胜之余,道武帝把俘获或投降的高车人全部驱赶到平城边上,迫使他们没日没夜地修建鹿苑。

高强度的劳作在半年内虐死了七八万人,鹿苑终于建成。

禁卫军骑着马在没膝的草丛里无声地行走着,巍峨的宫殿逐渐被他们甩在远处。正前方,轻柔的淡蓝色烟雾从草原深处缭绕升起,太阳疲倦了,懒洋洋地躲在天边一大堆浓厚的云彩后面,整个草原便似乎都沉默了下来。

拓跋焘极目远眺,望着远方漫无边际的碧绿蜃气,长久地静默着。

鹿苑非常辽阔,数不清的无名野花野草好似潮水,青草的草尖在阳光下发出铜绿色的光芒。草原上到处都是大针茅、线叶菊、红花鹿蹄草和羊草,虎榛子、元宝槭以及知母等植物杂生其中,偶尔还能看到沙地柏和耧斗菜叶绣线菊。中午时分,被阳光蒸晒的青草持续散发出清香,几片在凹地深处凿出来的大水塘孤零零地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仿佛在寂寞地喜笑颜开。队伍行进间,偶有沙狐、豹猫、猞猁、狍子以及黄鼬忽然出现,从马蹄间倏忽而过;天空上,则总能看见大天鹅、大鸨、白枕鹤、蓑羽鹤、秃鹫、红隼及草原雕等飞禽。

若是在从前,皇帝和禁卫军早已手忙脚乱地开始围猎大小野兽了。然而眼下,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拓跋焘都不感兴趣,一行人就这样默默地走着。

宗爱忽然感到一种他非常难以把握的沉淀下来的恐惧。自从拓跋晃死后,皇帝总是长久地沉默。但宗爱能感知到,皇帝的这种沉默绝非来自柔顺宁静的心情,而是在压抑某种来之已久的暴躁和怀疑。宗爱深信,总有一刻,或迟或早,皇帝的情绪会喷薄而出,酿成大祸。

路过一处皇家养蜂场,禁卫军中一个下巴留着大胡子的高车兵士没约束好战马,不慎让马蹄踩烂了一个蜂箱。一时间,蜜蜂密密麻麻地都飞了出来,围绕着高车兵士嗡嗡旋转。蜜蜂虽小,却使得这个兵士十分惊恐,他不停把落在大胡子上的蜜蜂拂下,在马背上很是慌乱。

听到身后忽然出现动静,拓跋焘拨转马头,很快就来到了那个大胡子禁卫军的马前。蜜蜂还在嗡嗡不停,使得兵士又急又慌,看到皇帝走近,他不得已低头拉住马缰,尽力不再乱动。

然而他没有机会解释,只见拓跋焘乍然抽出腰刀,话也不说,一下就将他的脑袋砍掉了。事起仓促,这个兵士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他那没有脑袋的身体还直直地在马背上僵立了片刻,才身子一歪,从马上掉下来,而他的一只脚还塞在马镫里。

看到皇帝发怒,骑马的禁卫军纷纷下马,跪倒在草丛之中。先前围绕那高车兵士的蜜蜂还在孜孜不倦地飞舞,只是此时它们围飞的脑袋已经不在活人的脖子上,却是瞪着惊讶的双眼落在了草丛之中。

皇帝这种随意杀戮的行为,近来已是常态。无论是宫婢、宦者还是禁卫军,甚至是宗爱的手下贾周,都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小事遭到毒打甚至是杀害。

小宦者贾周距离被杀的高车兵士很近,腥甜的鲜血溅到了他的衣服上,极度惊惶之下,他吓得浑身瘫软,大小便失禁,屎尿俱出。

闻到了贾周身上的臭味,宗爱紧皱眉头,立刻马鞭一指远处,让他立刻远离皇帝身后的扈从队伍。惊恐万状的贾周话都说不出来,即刻下马往后面的草丛深处跑去,生怕皇帝忽然大怒,再搭上自己的小命。

鹿苑静轮天宫,傍晚时分。拓跋焘似乎没有了白天的心烦意乱,神情稍微平静了些。他的视线掠过道武帝修建的西昭阳殿、西宫,又掠过明元帝时代修建于西面的板殿、蓬台以及白登宫。而后,看着自己先前下诏兴建的五色琉璃行殿,拓跋焘感到十分满意,他的目光逡巡了一会儿,最终定定地停在了“静轮天宫”牌匾上。

从静轮天宫的窗口望出去,天上乌云密布。远处山边电光闪闪,空中不时闪现橙黄色的闪电,而天边乌云下依旧透着夕阳灼人的余晖,这让拓跋焘眼前的景致显得越发壮阔。广袤的草原颇为寂静,大地沟壑起伏的皱褶里隐藏着无数人世间忧郁的回光。愁云漠漠,黑云中终于凝出雨点,一只大鹰在波浪般翻滚的乌云边际飞翔,扇动着它巨大的翅膀,飘舞一般潇洒地捕捉风势,在高空闪着亮丽的黑色幽光。那大鹰朝殿宇的方向直飞了一会儿,而后又斜着身子向远处的山冈飞去,双翅平展,越飞越远,很快就看不见了。

宗爱小心翼翼地亲自把酒温热,然后把寒食散放在一只精巧的西域琉璃盏内,走到临轩远眺的拓跋焘背后,小声说:“陛下,请服药。”

拓跋焘转身走了几步,搭脚坐到一张胡床上。宗爱呈上琉璃盏,拓跋焘大口咀嚼着药丸。而后他接过酒盏,一口气将盏内的酒全都喝了下去。

他摸摸自己的肚子:“朕饿了,速速上膳!”

宗爱赶忙吩咐下去。

很快,桌案上摆上来八个用漆碟装的小菜,琳琅满目,一个巨大的金盆也被端了上来,里面装着一只烤炙的羔羊。

香气缭绕,令人食指大动。宗爱先跪坐下来,用刀切开羔羊,仔细尝了尝,而后才请皇帝食用。他用绸巾揩了揩嘴,对拓跋焘说:“陛下,这是最新的菜式——羯肉虾仁,选用的是上好的塞北羔羊,配以鹿苑内的湖虾,剥壳后塞进羔羊肚子里,穿在叉子上用炭火烘烤一整天……”

拓跋焘大口嚼着羊肉和虾仁,一直点头,显然很是满意。有小宦者不停地将金质酒壶递过来,每个酒壶都由宗爱先斟出一小杯来亲尝,然后才倒在酒盏中递给拓跋焘饮用。

没多久,半只羔羊和几乎所有虾仁都被拓跋焘吃掉了。饕餮之间,他还一直大口喝着酒。酒酣之余,拓跋焘似乎心情不错,对宗爱说:“这种羊肉和虾仁弄在一起的做法,太好吃了。唤御厨上来,朕要亲自赏他几把金壶!”

宗爱立刻挥手,让贾周把御厨唤上来。不一会儿,御厨哆哆嗦嗦地过来了,神情近乎恍惚。他走到食案近前,在宗爱的提醒下忽然跪倒叩头,吓了拓跋焘一跳。他有些结巴,说:“奴才张海峰,拜见皇帝陛下!”

这个名叫张海峰的御厨长着一张奴相的大脸,还是个兔唇,说话有些漏风。不过好在拓跋焘心情很好,随手一挥,将桌案上的六七把金壶全都拂到地上,对御厨说:“羯肉虾仁味道不错,朕心颇慰!这些都是赏你的,拿回家中罢!”

御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恩典,不禁感激涕零:“……这、这这?!奴才叩谢天恩!!!”

说着,他忙不迭地不断叩首,脑门都磕得青紫了。

拓跋焘吧嗒着嘴,问:“你是新来的御厨吗,怎么先前没有这样的东西给朕吃?”

说着,他起身抚摸自己胀圆的肚子,在殿内走动起来。美食,酒,还有寒食散,使得这个帝王异常兴奋。

这个叫张海峰的御厨兴奋得过了头,看到皇帝竟然和自己闲聊,又看到宗爱大太监鼓励的眼神,他顿时有些忘乎所以。他回禀道:

“陛下,羊肉如果没有膻味,其实不好吃的;但如果膻味太大,肯定也不行。因此这道菜里的羊肉定然不能用膻味过大的公羊肉,一定要用塞北羯羊的羔羊肉!

“羔羊的宰杀也有讲究,俗语说‘牛锤头,猪捅心,羊刺颈’,奴才用尖刀横向穿刺,要插入羊颈上的大动脉,一下子使羔羊断气,这样肉才好吃。劏羊之后,除了放血和取脏,剥皮也是奴才亲自干的,不敢让厨下那些小公公们干,他们手里没劲,剥皮晚了,羊肉也会不好吃。

“在剥皮这个紧要的关头,奴才先在羊腿跗关节靠内的位置用刀开一小孔,然后抱住羊腿吹气,羊皮鼓胀后几下就要将整张皮搞掉,再用香辛料和清水对羊坯进行清洗和渍腌,去除残留的膻臊味。接着,奴才用香辛料加酒和面粉对羔羊进行裹腌,这样才能使香气牢牢附在羊肉上。

“腌渍完成,奴才就在羊肚内装入现剥的虾仁,用细铁丝把全羊捆扎牢固,放入地下挖开的窑洞,再用香樟炭仔细地慢慢烘烤,还要保证窑内没有黑烟。就这样,要用一天的时间,慢慢烘,慢慢烤,羊皮才会酥,虾仁才会鲜……”

御厨滔滔不绝,拓跋焘满意地说:“好!以后朕但凡到鹿苑来小住或者打猎,你就给朕做这个东西吃!”

御厨叩头致谢:“遵命!遵命!”

至此,原本御厨可以见好就收的,然而他似乎心有不甘,还想多说几句奉承话以博皇帝好感。于是他讨好地继续禀告:

“陛下,这个菜式是奴才从南朝宋国一个俘虏那里学到的。那个南蛮子本来是建康城内的御厨,一次探亲回兖州,正好被咱们攻城的大魏天军俘虏,带到了平城为奴。呵呵,这下也好,宋国那个南蛮岛夷皇帝刘车儿反正已被他自己的太子弄死了,即使那大厨有命回到宋国皇宫,也没有人能享受这样美味的菜式……”

拓跋焘本来心情甚好,乍然听御厨说到此事,勃然暴怒。一时间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捡起一只金壶就狠狠砸到了御厨的脸上。

御厨的大肉脸上顿时鲜血迸出,鼻梁都被砸塌了。面对皇帝如此出人意料的暴行,御厨蒙了,跪趴在地,满脸惊惶,仰着头呆望拓跋焘。一旁的宗爱暗暗叹气,心道这个不懂事的御厨,好提歹提,你提南朝的皇帝和太子干什么?!

拓跋焘怒不可遏,吼道:“狗奴才!南朝宋国皇帝刘义隆的小字名讳,也是你这种奴才能够随便提的吗?!宋国太子弑父这等事,也是你这种狗杀才能够随便说的吗?!来人,给朕弄死这个狗才!”

殿中禁卫军闻言,迅速围拢过来。然而拓跋焘忽然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们:“慢!不要拉出去砍了,没有那么简单,朕要慢慢收拾他!”

拓跋焘的脸通红。半是因为酒,半是因为寒食散,此时的他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

看到皇帝如此暴怒,身为大太监的宗爱也吓得脸色蜡黄,脑中急速旋转。小宦者贾周更是心惊肉跳,他看看拓跋焘,又看看宗爱,简直是手足无措。

宗爱思虑了只片刻,厉声下令:“来人,把这厮绑了!”

四个禁卫军兵士上前,很麻利地将张海峰的手脚都绑缚起来。这御厨此时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嘴里连连哀求:“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宗爱仔细看了看殿内的陈设和梁柱,让人搭一条绳子在短梁上,又弄来一张小榻,逼着御厨站上去。而后他亲自弄了一个活扣,套在了这个倒霉蛋的脖子上。

拓跋焘依旧是气哼哼的,站起身仔细观察了一下绳索,说:“让这个狗才多多受些苦!何等狗物,敢妄论国事!”

御厨此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依旧在妄想能侥幸活命,低声哀求着:“陛下,求您饶恕奴才,求您饶恕奴才吧!这羯肉虾仁,大魏就奴才一个人会做啊,请让奴才继续伺候您吧!奴才并无意妄谈国事啊,奴才只是说南朝宋国太子的事情……”

“太子”两个字再一次刺激了拓跋焘的神经,他拿起腰刀,用刀背狠狠砸在张海峰的脖子上,疼得这个胖子顿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号叫。

深恐皇帝继续暴怒,宗爱趁机一脚把御厨脚下的小榻踢了开去。

随着一声响,御厨肥大的身躯旋转了一下,忽然下坠,勒在他喉咙上的绳索急速抖动起来,他顿时被勒得喘不过气。但吊着他脖子的绳子很长,他正好可以用脚尖踩住地面。于是御厨没有立刻毙命,他旋转着晃了多次,努力向上挺起身子,踮起脚尖蹬住殿内石地,瞪着暴突的眼珠声嘶力竭地哀求:“陛下!饶命!饶命……宗爱公公!饶命啊,饶了奴才吧……”

御厨竭力挣扎着,嘴里流出了带血的唾液。宗爱有些忙乱,指挥四个禁卫军兵士,费了很大劲才把御厨肥大的身躯重新抬起,放在小榻上。他仔细琢磨着绳子的长度,心想若是能把绳子弄短些,或许能直接吊死这御厨,给他个痛快。

然而拓跋焘此时很兴奋,他拿起酒不停往自己嘴里灌着,手托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御厨和宗爱,打量着御厨脚下的小榻和他脖子上的绳索。

宗爱在贾周的帮助下重新调整好绳扣。拓跋焘趋身上前,亲自飞脚,把御厨脚下的小榻踢开。御厨肥重的身子再一次开始在空中摇荡,他抽搐起来,在痉挛中不自觉地将头使劲往后仰,眼看脖颈就要被拉断。忽然,拓跋焘又把小榻踢到了他脚下,还竖立起来,好让他更好地踩住。

人的求生欲是无穷的。绳子紧紧勒着御厨的喉咙,他已经不能出气也不能出声。他瞪大绝望的双眼,泪如泉涌,发黑的舌头耷拉出嘴外,面目狰狞,但他仍然在拼尽全力将整个身体向上方探着,妄图减轻一些不能呼吸的痛苦。

除了拓跋焘,一时之间,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近在咫尺的惨状镇住了,包括宗爱在内,众人都面露惊恐地盯着御厨那张因痛苦而极度变形的脸。只见御厨还在不停晃动肥大的身躯,艰难地哀求:“陛下!饶命,饶命,奴才没有别的意思……那南朝太子……”

听到御厨还在说“太子”,拓跋焘顿时陷入更加躁怒的狂乱之中。他高举手中的刀,对贾周断喝道:“趴下!”

这一声怒喝吓得贾周只差神魂四散,忙不迭趴在地上,哆嗦个不住。看到心腹如此狼狈,宗爱不得不闭上双眼,心道皇帝恐怕会一刀结果了贾周。然而拓跋焘只是指着御厨脚下对贾周道:“去,把小榻拿开,你过去趴在这个狗贼的脚下!”

贾周愣住了,一时之间没有弄懂皇帝的意思。宗爱却立刻明白了,赶紧猛踢了贾周一脚,咬牙切齿地低声道:“陛下不是要杀你!是让你把这个肥贼慢慢折磨死!”

贾周会意,立刻爬到御厨脚下充当小榻。他一边紧张地观察着皇帝,一边拱起身子,努力将御厨往上顶。御厨已经发紫的舌头耷拉出嘴外,显然也明白了皇帝折磨自己的意图,他不再哀求饶恕,只是使劲蹬踏着脚下的贾周,想尽快死去。

贾周稳住自己惊慌的心情,将身体拱得更高了。就这般,一次次地,套在御厨脖子上的绳子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肥胖的御厨脖子变得越来越长,大脑袋越来越仰。

随着时间流逝,绳子急速转动着,短梁也发出了叽叽呀呀的声响。拓跋焘挥着手,表情暴躁又陶醉,不断指挥贾周拱高或趴低,而那御厨越发黑紫的脸上,已经满是带血的唾液和热泪……

吊死了多嘴多事的御厨,沉重的苦闷和恐惧几乎压垮了宗爱。他在殿门处悠晃着,思绪纷飞,耳朵里似乎依旧在回响着御厨临死前的哀求和号叫,眼前也似乎依旧是那胖子颈椎断裂时呈现的黑色大脸。

贾周也是余悸未消。他的裤子还是湿的。刚才趴在御厨身下,他极度恐惧,身上的秽物似乎是尿液,也不知是那胖御厨的还是他自己的。

呆立了许久,确定皇帝已经入眠,宗爱和贾周二人才敢出到殿外。在清凉的夜色里,他们看到一颗流星忽然划破了漆黑的夜空。宗爱道:“皇帝现在总是喝酒、大量吃寒食散,哪天他一发狂,很可能把我们也弄死……”

贾周浑身还是哆嗦不止,颤颤巍巍地说:“太可怕了……现在真是活一天算一天……大人,您发现了吗,自从太子死后,陛下的性情变得完全不可捉摸了啊……” w1NV4waukMlj2AdqvZOXKtRqW54/d+x04hV2nTHTA91OoB8IIy9AFjvsWHd0ub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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