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凉风观内。
赫连皇后没有生过孩子,她的容颜显得非常年轻,似乎几年来都没有发生变化,恰似一朵永远不老的花。看到跪拜在地的冯婉华,她俯身亲切地握了握女孩的手,蓝色的明眸里满是安慰。
冯昭仪轻轻叹了一口气,对赫连皇后说:“皇后姐姐,您说我这侄女多命苦,刚刚被皇帝指婚为高阳王妃,还没有册封,太子殿下就忽然薨逝了。”
赫连皇后安慰道:“昭仪妹妹不要忧虑,太子虽然薨逝,但眼下高阳王皇太孙的地位已经明确,待孝丧一过,婉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册封王妃,也就是我们大魏帝国的皇太孙之妃!”
冯昭仪依旧忧心忡忡,说:“太子死非所命,宫内宫外颇有传闻。皇帝陛下近日心情不佳,喜怒无常,我是真怕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岔子……”
冯婉华在一旁听着二人说话,心跳得非常剧烈。宫内的女人在长久的寂寞孤独中总会互相亲切体贴,也会为了安慰彼此而说许多毫无意义的话,甚至她自己都想编造一个能够欺骗自己和姑母的谎言来作安慰了。然而痛苦是如此现实,她只能默默地承受折磨。
抱公公插言道:“据老奴所知,景穆太子之死,和宗爱大有干系。”
冯婉华使劲点头,说:“对!景穆太子薨逝前在殿内见了高阳王和我,当时就有宗爱、贾周和赵黑公公在场,现在想一想,那时景穆太子的情形特别古怪。”
冯昭仪奇怪地问:“怎么个怪法?”
冯婉华:“当时殿下和我们说话,语气特别特别温和,特别是对待高阳王,就像诀别一样!更奇怪的是,他在我们临走时给我们写了字,给我的两个字就是‘景穆’!这就说明他当时已经知道自己要离世,甚至连自己的谥号都知道了。”
赫连皇后和冯昭仪都十分惊讶。元华过来揽住冯婉华的肩膀,问:“你是说,太子殿下当时就已知道自己会被人害死?!”
冯婉华眼睛中满是疑惑:“到底是什么情形,我确实不知。但真真切切的,他当时写给我的两个大字就是‘景穆’。”说着,她从怀中掏出那卷缣帛给在场的人看。
抱公公若有所思,仔细看着两个大字:“即使宗爱参与杀害太子,陛下肯定也是知情的,否则光天化日之下,他没有那胆量下手。更何况宗爱手下的赵黑乃老奴养子,杀害太子之事非常人所能,如果真是宗爱自己的主意,赵黑应该会马上告诉老奴。”
冯婉华继续回忆当时的情景:“当时赵公公和贾周都在场,他们两个人和宗爱在殿内,殿门口还有乙浑带着一队禁卫军把守。……”
冯婉华的声音飘荡在耳边,带来越来越多的疑问。冯昭仪拿起那卷缣帛,两眼呆呆地注视着上面的“景穆”两个字。如今,景穆太子的暴薨使得她侄女婉华的将来变得更加不明朗,此事就像灼人的火炭一般折磨着她的心,让她涌起万般不安。
赫连皇后也眉头紧锁。她十分清楚太子的薨逝对于高阳王和冯婉华而言意味着什么。想到宫内更加扑朔迷离的将来,她内心深处也充满了不安。此事一出,在这巍峨皇宫之内,她似乎更找不到方向了。
思考了半晌,赫连皇后忽然喃喃道:“高阳王现在是皇太孙,哪天陛下不在了,高阳王继位,依据大魏制度,他那个乳母常氏说不定就会当上保太后……”
众人都没敢接赫连皇后的话。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说出此类大逆不道的话了。如今皇帝陛下健在,不知是出于直觉还是什么,赫连皇后总说出“哪天皇帝不在了”这样的不吉之语,如果传到皇帝或者宗爱耳中,定然又会惹起大祸!
平城的七月,夜晚已满是凉意,太极殿内更是凉飕飕的。小宦者贾周两眼紧盯着宗爱的脸,很想从中看出些微喜怒哀乐的端倪。近日贾周发现宗爱的腮帮子旁边多了个黑色的囊肿,这使得他的面相显得越发狰狞,即使是在伺候皇帝的时候,他的低眉顺目也因这个黑色囊肿而大打折扣。
景穆太子被害之后,宗爱似乎也老了几岁。他昔日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背也有些驼了,似乎他身上坚硬的外壳忽然裂开了一条缝。当他望着虚空的时候,两眼偶尔会流露出略带慈和的神情,然而一旦直视某人,他的目光又会立刻变得黯淡而阴郁。
这一天,宗爱显然心情沉重。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贾周说:“有些事情,走出了第一步,就必须走第二步。真累心啊……”
贾周小心翼翼地试探:“太子和太子那些党徒,大人,您借皇帝之手都一举铲除了!此后您应该无忧矣……”
宗爱心思深沉,嘿了一声:“我观陛下最近几天的举动,似乎很后悔杀了太子。陛下疑太子,太子尚不能保命;如果哪天陛下疑我们,我们还能活吗……”
随着烛光摇曳,有阴影在宗爱脸上跳跃着,令他的神情几近怪诞。白日里的威严和阴沉被昏昏欲睡的倦容替代,烛光下他花白的辫发僵硬地贴在头皮上,眼皮耷拉着,因为长久的思虑而近乎胶合在了一起。前所未有的恐惧深植在内心,他不停地嘟囔着……
宗爱一反常态的模样令贾周也感到害怕。跟随宗爱的这几年,贾周亲睹他暗中害了不少人,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担惊受怕过。毕竟,这次他所害的人,是大魏的太子!只要一想到白日里皇帝那张阴郁的脸,贾周就越发心惊肉跳。
就在贾周坐立难安之际,忽然,他听见宗爱说:“我要去见一见皇后。”
这一日,平城的秋阳暖洋洋的。北苑永乐游观殿中,赫连皇后端坐在榻上,几乎难以掩饰内心对恭立在她下首之人的深深的排斥。然而,深知这个大宦者是皇帝的宠臣,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后,她并不敢流露出不快之意。
宗爱一脸恭敬:“皇后,这是西域进贡的石榴,籽粒大,味道甜美,老奴特意呈给皇后尝尝鲜。”
赫连皇后:“感谢惦念。”
宗爱:“陛下这些天很暴躁,无暇他顾,这些石榴是老奴特意拿来给皇后您的……”
赫连皇后强压心中的不快,对宗爱说:“有劳郡公大人。”
宗爱摆摆手:“皇后,老奴知道您对老奴有记恨。先前您的兄长逃匿,惹得陛下恼怒,问及老奴当如何处理,老奴也是不得已才那样表示的。”
一时间,巨大的仇恨涌上赫连皇后心头,但她还是竭力掩饰住,慢条斯理地说:“当时我的兄长无故逃亡,事关大魏家之事,郡公您确是不得不如此。”
宗爱仔细斟酌着赫连皇后的表情,说:“皇后,您也知道,陛下乃沉猜雄主,当时的境况,老奴只能附和啊。”
赫连皇后略带讥讽地说:“郡公大人公私分明,所以陛下才这样重用您,信任您。”
宗爱顿了顿,他看到几个侍婢侍立在近旁,颐指气使地让她们回避,而后才压低音声,说:“皇后,说出来您可能不相信,老奴的出身与赫连夏国有密切关系。老奴本姓铁弗,与赫连皇族是宗亲,二十多年前在一次战争中被大魏俘获,几经辗转,才阉割后进入宫廷作奴……”
赫连皇后还是第一回听宗爱如此说,大起疑窦,心道这个老家伙如今年近五十,二十多年前他已经是个小伙子了,怎么还可能受阉割后入宫?而且赫连皇后也知道,大魏早期对从周边部落和国家俘虏的青壮年男子一概屠戮,不留活口,先前在和赫连夏国的战争中,但凡俘获贵族子弟,除了主动投降的,也基本都是杀掉了事。
看到赫连皇后一脸怀疑的神色,宗爱也不奇怪。这位皇后长于深宫之中,当年大魏军队击灭夏国后,她与两个妹妹皆被拓跋焘纳入后宫,对于赫连夏国的宗亲和历史,她并不是特别熟悉。
在近乎凝固的寂静中,宗爱诡异地笑了笑。他低声对赫连皇后说:“皇后,老奴别无他意,只是想让您知道,日后宫内若是有大事发生,老奴肯定是站在您这边的……”
傍晚时分,平城的市坊酒肆总是特别热闹。一间酒肆之中,常氏和乙浑连榻而坐,常氏之兄常英和侄子常泰坐在下首,都是一副唯唯巴结的样子。
常氏年纪虽然不小,毕竟曾有几分姿色,说起话来仍是颇有风情。在烛光之中,她的脸显得瘦削了一些,稍显扁平的面颊上一双眼睛秋波流荡。她头上梳着高高的假髻,两条粗粗的蓬松发绺耷拉下来,一直盖到耳边。
常氏的身材本来不错,这一日她身着紧身鲜卑式小袖,把她的胸部衬托得十分突出,而衣服上那些锦缎结子以及花边繁复的褶裥,更使得她整个人花枝招展的。
乙浑一边喝酒,也不避讳,一边抚摸着常氏的大腿。常英、常泰都假装没看见,不停地向乙浑敬酒。
常氏故做娇羞状:“乙浑将军,您可是宗爱大人身边的红人,但凡有机会,您也推荐一下我兄长,给他弄个差事嘛。”
乙浑打了一个饱嗝儿,一笑:“呵呵,常英老弟年纪太大了,就是这位常泰大侄子,年纪也大了,否则我跟宗爱大人打个招呼,他们便可净身入宫做宦者,肯定大有可为!”
常氏轻轻打了乙浑胳膊一下:“将军说笑,他俩这个岁数还怎么能当宦者!我是说啊,如果宫内有些能委派他们父子在宫外干的差事,您给我们关照关照。”
常英:“就是就是!乙浑大人,比如宫中御厨需要什么采买,就可以让我……”
乙浑笑着打断了他:“如果是我禁卫军厨房需要东西,你还可以代为采办,从中赚上一些。御厨之物,哪里能轮到你啊!”
常氏:“嗐,就是这个意思。我这兄长没什么本事,不过就想图个生计。”
乙浑继续摸着常氏的大腿,说:“嗯,没有问题!”话锋一转,他又道,“……唉,先前我还巴结着你,心想日后太子登基,高阳王肯定也就是太子了,谁承想如今太子暴薨,宗爱大人又那么恨他,我都担心日后高阳王不一定能活!……唔,今天我酒喝多了,多说两句……太子之死,大有可疑!说是因病而死,实际上他就是被皇帝赐死的!……”
常氏听闻此言,脸色大变,赶紧压低了声音问:“啊?!那可是太子啊,怎么会被皇帝赐死?!”
乙浑眉头一皱:“他得罪了宗爱大人!宗爱大人是谁,皇帝对大人言听计从,对太子起了疑心,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所以嘛,那什么太子之子高阳王,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啰……不过我告诉你们啊,今天的话如果你们传出去一个字,必死无疑!”
乙浑的一席话说得常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咬咬牙,以劝说的口吻对乙浑说:“大人,咱可不能这么势利,人这辈子总说不定会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太子虽然暴薨了,高阳王却受封为皇太孙,没准日后就要继承皇帝之位呢!”
乙浑呵呵笑了:“当然,这话我信!我虽然是个粗人,道理我都明白。所以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脚踩着两条船……唔,最好是三条船,四条船……”
常氏用手抚弄着自己的丝质衣服,感受着触手可及的柔软。她双腿裸露在外的地方,在乙浑黑黝黝的大手的映衬下,显得粉嫩如少女。
这个常氏当然不是个娇弱畏寒、羞怯胆小的女人,但是生活中无尽的变数依然让她时时感到疲倦,总有忍耐不下去,干脆豁出去好了的冲动。
黄昏的薄雾中,夕阳照耀在酒肆的墙壁上,散发出绚丽的红色。眼睁睁看着阳光在平城上空暗淡下去,常氏的心中升起更加深沉的忧郁。她利用难得的闲暇,贪婪地享受美酒佳肴,希望这能够带给自己短暂的乐趣,同时,她也期待着乙浑那双粗鲁的大手能够抚慰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