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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世嫡皇孙

夜。暗黑的太极殿内,拓跋焘沉默地坐着。殿内没有燃烛,影影绰绰中,侍立在各处的宫婢和宦者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宗爱望着拓跋焘的身影,心里沉甸甸的。勒毙太子之后直到现在,他没有感受到任何胜利的喜悦,反而满心都是一种空落落的失落和莫名的恐惧。面对沉默不语的皇帝,他有些忐忑,低声道:“禀告陛下,我把太子遗体带到了殿外,您要看一下吗?”

拓跋焘默然良久,而后,回应宗爱的唯有长长一声叹息。

人死不能复生,观之何益!拓跋焘心中五味杂陈。且最让他焦虑的是,他忽然找不到自己痛苦的根源了。虽然对太子的疑虑使他大起杀心,可当这个虚无的威胁不复存在,他忽然开始自我怀疑。

酒,能够使巨大的痛苦稍有缓解,然而稍稍错神,种种悲伤又会卷土重来。更加残酷的是,此刻拓跋焘清晰地意识到,他自己就是悲伤的制造者!

这一日,拓跋晃的小殓礼将在万寿宫举行。宫内到处都是白色幡旗,哭声一片。巨大的柏木棺材摆放在正殿内,厚重的棺身如同一道墙壁,阻隔了死者与生者。而太子的遗体还未入棺,放在一旁的床上,面上盖覆着白色帛巾。

拓跋濬、冯婉华、常氏,以及几十名万寿宫官属,皆身穿白色孝服,跪在殿内痛哭。作为拓跋晃长子,拓跋濬双手拍着棺材外面巨大的镀金铜环,哀号不已。

阵阵鼓声中,虎贲千人,排在万寿宫外的广场上,皆身佩班剑,默然肃立。宫廷乐师演奏起哀乐,唱起挽歌:

“岩岩垂岫,岋岋高云。龙游清汉,凤起丹岭,分华紫萼,底流天景。重渊余静,椒萼方纷。如何斯艳,湮此青春。骚骚墟垄,密密幽途。悲哉身世,逝矣亲疏。沉沉夜户,瑟瑟松门。月堂夕闭,穷景长昏。攸攸靡吊,漠漠不存。哀痛神躯,永邈千龄……”

挽歌一唱三叹,绕梁不绝,促使在场的人们更加悲痛,情不自禁地开始新一轮的痛哭。

冯婉华一直沉默不语,泪水不停地从她眼中流出。跪在巨大的棺木前,她能感到柏木棺材上散发出来的夏天的泥土气息和某种香料的温暖气息。它们飘浮在迷离而又温柔的挽歌声中,哀感着在场所有的人。

然而,在一片悲声中,细看就不难发现,冯婉华那双细长的、美丽的蒙眬泪眼里不时闪过严厉,她的两道蛾眉因思虑而皱起,更显得双眸格外黑。几天前那些不连贯的零碎记忆在一点点拼凑,使得她在哭声中也保持着某种警醒和冷静。看着身边悲伤到不能自已的拓跋濬,女孩心中升起巨大的愤怒——太子绝非正常死亡!

夜晚来临,万寿宫内依旧烛光闪烁。由于连日痛哭,冯婉华本来清澈的眼睛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有些红肿。元华专程从昭仪宫赶来,陪伴了冯婉华几日,眼睛也是红红的。

二人身边,坐着失魂落魄的拓跋濬。这个少年瘦削了许多,似乎一夜之间由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沉静的青年人模样。常氏满脸泪痕,不断以袖拭泪,轻抚着他的肩。

忽然,拓跋濬像是醒过来了一般,抱住常氏号啕不已。

冯婉华等了许久,待众人情绪稍稍平息,才从怀中掏出一卷缣帛来,正是三天前拓跋晃写给她的字——“景穆”。

常氏、元华不知就里,拓跋濬止住哭声,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冯婉华音声愤愤:“难道你们都没有注意到吗?刚才礼官念陛下赐给太子殿下的哀册,给太子的谥号就是这两个字:景穆!我们上次见到太子殿下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只说自己身体不适,他怎么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谥号了呢?”

拓跋濬听冯婉华如此说,拭泪止住哭声:“……父亲写给我的四个字是《诗经》中‘福禄攸降’,写给你的是‘景穆’……咦,还真是!”

冯婉华:“我想,太子殿下写给我这两个字,就是在暗示当时他的处境。殿下之死,肯定和宗爱老贼有关系!”

常氏赶紧过来捂住冯婉华的嘴,低声劝止:“千万不要如此高声!宗爱公公在宫内有许多眼线,太子尚能被他所害,别再牵累了高阳王!”

太子大殓,负责护丧的大鸿胪已经到达。众人再次匍匐跪地,哭声一片。礼官指挥专司丧葬的人将太子遗体移入铺有经文锦褥的巨大棺材,盖上被子。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而就在准备封棺之时,大鸿胪忽然停止了仪式。

寂静之中,一座十六人抬的七宝旃檀刻镂辇缓缓进入万寿宫,辇上正是皇帝拓跋焘。

随着皇帝的到来,浩荡的哭声变成了低声哀泣。拓跋焘身穿常服,在宗爱的扶持下慢慢走入殿内,围着棺木转了一圈,脸色阴沉。而后,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沉默地走到殿外。

大鸿胪注视着皇帝的举动,高声喊道:“魂兮,归来!”

招魂仪式开始。

古人认为人刚死的时候,魂气犹存,故而死者亲属都希望能够将死者的魂气召回,使其重新附于肉体之内,在最后时刻让死者起死回生。

这是一个晴朗的、干爽的夏日,万里无云,天空非常明净。太阳当空而悬,向四周映射出巨大的朦胧光影。风很大,吹得殿庭中的树叶呼啦啦响。忽然一个健壮又灵活的人出现在庭院内,手里持着太子生前所穿的爵弁服,纯衣、纁裳、缁带、韎韐。在众人的观望下,他从大殿东边的屋檐登上殿顶,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姿势飞快爬上屋脊,面向北方,挥舞着手中的朝参礼服,以奇怪的长音呼唤起来:“太子晃——太子晃——太子晃……”

招魂者大声连呼三次,而后将太子的朝参礼服扔了下来。当时的风很大,地面上接承的人用一只大箧把礼服接住,礼官趋行进入殿内,将礼服覆在拓跋晃的遗体上。

众人再次拥到棺前痛哭,而殿外,或是出于大悲无形,或是出于极度冷漠,皇帝的脸上没有任何悲戚。

此时宗爱的神情也是十分复杂,他时时观察着皇帝,一直在旁边小心伺候,不敢多说一句话。

拓跋焘痛苦地回忆起太子的一生。他竭力想把“背叛”自己的太子和往昔那个英俊果敢的太子分离开来,但所有的场景最终都纠缠在一起,悔恨和厌离之感交织,令他内心深处越发痛苦和矛盾。

在拓跋晃死后的几个夜里,拓跋焘酒醉之后醒来,都觉得那就是一个错觉或噩梦。一代雄主拓跋焘征战多年,此刻疲劳和软弱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如果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信任,那么世上还有谁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棺柩被抬出大殿,哭声也随之涌出大殿。拓跋濬跪下抱住祖父的腿痛哭不止。

纵使杀伐一生,铁石心肠,看到心爱的皇孙如此悲恸,一股眼泪还是止无可止地从拓跋焘眼中涌了出来。他忽然高声道:“朕宣布,拓跋濬为皇太孙,世嫡皇孙,依旧以万寿宫为东宫!”

拓跋濬、冯婉华、常氏等人尽数跪拜在地,匍匐俯首。

宗爱默然。他低头看了看跪拜的拓跋濬,又看了看昂头叹息的皇帝,使劲咽下一口唾沫…… gLbToACnTxZEoJNPUpJ/PN2t3yo1I5jEn86vDZKPSN2WCil0EBQLzveWeRgKE0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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