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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景穆之死

傍晚,坤德六合殿内,大概是因心情长久郁闷,赫连皇后那双细细长长、眼梢上翘的蓝眼睛,似乎更加深沉了。她澄蓝颜色的眼珠没变,但平日里总是显得疲惫倦怠;而每当她瞪大眼睛直视某人,又会让对方感到似被一道灼人的闪电照射着。

对于冯婉华而言,她对赫连皇后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那双漂亮又奇特的蓝眼睛了。当然,赫连皇后那头如波浪般起伏的栗色秀发也让冯婉华过目难忘,即使被头饰压住,还是很令她感到奇异。

平日里赫连皇后如此美丽的面庞上很少出现欢愉的表情,不过如今见到了冯婉华,她目光中满含温情、笑吟吟的样子,使得她的面孔一下子生动起来,显得非常亲切可爱。

赫连皇后微笑着说:“婉华,能够让陛下亲自指婚给拓跋氏皇子的,你还是第一个啊。”

冯婉华娇羞地低下了头。冯昭仪满脸都是笑意,也说:“是啊婉华,你还不过来谢过皇后!如果没有她把你从掖庭的染坊里面带出来,送到我这里,你就没有今天!”

冯婉华跪下,向赫连皇后行三拜大礼。赫连皇后起身,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冯昭仪对赫连皇后说:“皇后姐姐,我们心里对您千恩万谢!当初婉华以犯官家属身份来京,我就算身为昭仪,也不敢冒犯忌讳将自己的亲侄女从掖庭领出来,更不敢让她待在昭仪宫,还是您……”

赫连皇后莞尔一笑,打断了她的话:“昭仪妹妹,我们都是亡国皇族的后人,就应该同病相怜,只有互相帮助,我们才能在这宫墙之内活下去。高阳王是太子之子,日后按理说也应该是太子。如果一切不出意外,婉华,他日你便会是太子妃。”

冯婉华小声道:“奴婢不敢多想。奴婢情愿在姑母这里待着,伺候姑母一辈子。”

冯昭仪笑了,看着自己这个争气的侄女,她脸上满是怜爱:“当初让你去给高阳王当伴读,我还真没多想,只道你日后能混上个媵妾的身份就很好了,谁料想你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够让陛下亲自指配你为王妃!你可千万别说要伺候我一辈子,我没有这福气啊。”

赫连皇后也笑着点头:“凡事我们要往好里想……唉,说到这个,陛下自南征返京之后,脾气越发暴躁,外间总有传言说陛下对太子殿下起了疑心。”

冯昭仪听她如此说,脸色也有些黯淡:“我也听说了一些传言。天家无骨肉,父子兄弟之间总是难免猜防倾轧,想一想皇后您的大夏国诸兄以及我们燕国兄弟父子之间的争斗、杀戮,都太让人寒心了。”

赫连皇后:“这宫内的关系太复杂,有时候想一想我都脑仁疼。日后陛下升了天,太子殿下当了皇帝,高阳王肯定会被立为太子,他的生母也肯定会被赐死。若真是那样,高阳王身边那个乳母常氏就得意了。”

对于赫连皇后的话,冯昭仪没敢接。当今皇帝现在活得好好的,正在盛壮之年,赫连皇后竟然就已言及他“升天”之后的事情。不仅如此,她还想到了高阳王被立为太子之后常氏将上位之事,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再之后,皇后与冯昭仪又聊谈了些什么,冯婉华就记不太清了。少女时代突如其来的爱使她忽然变得有些傻气,无暇去多想什么,她还沉浸在被皇帝指配为王妃的兴奋之中,懵懂的爱情还在不停地搅动着她那颗翻腾颠动的心。

然而,懵懂之中,她仍然感到了某种莫名的痛楚。她开始在心底对未来充满憧憬,同时,却又总是莫名其妙地提心吊胆起来。

午后,太极殿内,拓跋晃穿着宽袍大袖的儒服,入殿向拓跋焘行礼。

拓跋焘皱了皱眉。一些鲜卑勋贵和宗室也低声交谈着什么,似乎是对拓跋晃所穿的儒服表示不满和不屑。

拓跋晃没有察觉父皇的不快,兀自侃侃而言:“陛下,儿臣以为如今国家之急务是富国强兵。而富国之法不外乎以下几点:命令有司详细巡察畿内之民的数量和当前生活状况,无牛之家借人牛以耕种的,凡种田二十二亩,耘锄七亩以偿付牛力;那些贫穷百姓和家里没有成年劳动力的无牛之家,凡借牛种田七亩,耘锄二亩以偿付牛力。另还须详细列明家庭情况和耕牛口数,对于各家所种明立簿目,在地首标题种田人家的姓名,以此来判定这一户人家每年的收成。同时,为了劝民勤加耕种,官府还应在各地禁止饮酒、杂戏以及放弃种田而去倒买倒卖的行为。如果这些都能执行到位,农户贫困破产者定能大大减少,国家的耕地收成定能大大增加!恰如《周书》所言:‘任农以耕事,贡九谷;任圃以树事,贡草木;任工以余材,贡器物;任商以市事,贡货贿;任牧以畜事,贡鸟兽;任嫔以女事,贡布帛;任衡以山事,贡其材;任虞以泽事,贡其物。’”

拓跋焘强忍怒气,对拓跋晃说:“朕继位以来,以战养国,开拓四海,财源广进,现在我们大魏应该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贫弱吧!”

拓跋晃:“如今大魏境内财富不少,但皆为先前陛下征战所得。而时下周边小国皆灭,北柔然、南宋国又难以在短时间内击灭。如此境况下,我们大魏必须开拓财源,鼓励农耕,才能增加赋税,以充军国之用!”

拓跋焘沉默半晌,对宗爱说:“宗爱,你上午还给朕看过有人告太子手下营私舞弊、吞占田地的事情,当着太子的面,你可以说给他听听。”

拓跋焘如此当廷指名道姓,宗爱却摆出来一副耿耿忠心的样子,没有丝毫尴尬,道:“天地无私,故能覆载上下;王者无私,故能容养万物。殿下是我们大魏的国之储君,万方臣僚百姓都将您当榜样来敬戴,可是您的手下却在京畿地区大肆营立私田,畜养鸡犬,而后拿着这些东西到市场上贩卖,与民争利!如今,四方远近都对太子您有谤声流布,事实不可追掩。天下者,诚为陛下之天下,也是殿下之天下!天子、太子富有四海,何求而无,您又何必蝇营狗苟,和市肆内的贩夫贩妇争夺这样的尺寸之利呢?如今东宫官员中贪利小人不少,名义上是为国求财,实则是为满足一己之私!长此以往,臣恐国家有颠覆之祸!希望殿下您能够斥去佞邪,亲近忠良,将所占田园分给贫下百姓,贩卖之物收散归官。如此,则美誉日至,谤议可除!”

拓跋晃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宗爱这冠冕堂皇的一席话听得他目瞪口呆。他脸色发白,对皇帝解释道:“儿臣之本意一直是鼓励农家开垦耕地,发展生产,以充国用!如今京畿地少民多的原因,主要还是皇家苑囿太多太广,才使得不少农户无田可种啊!宗大人说臣手下圈占土地,与民争利,不知消息从何而来?”

拓跋焘冷冷地说:“如此说来,倒是朕罪大恶极了,为了一己田猎之私,侵占农户土地?”

拓跋晃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拓跋焘冷笑一声,说:“你也不要太着急,等你自己登基之后,大可以把皇家苑囿分给农户百姓,收买人心!”

说着,他忽然起身,转身离开了御座。

太极殿偏殿内,午后,拓跋焘和宗爱相对而坐,案子上面放着酒具和菜肴,几个宫婢和小宦者在旁边躬身伺候着。

宗爱眉飞色舞,讲故事一样对拓跋焘说:“刘劭是南朝皇帝刘车儿的长子,皇后所生。此人出生三日,刘车儿去看视,当时他头上的帽子原本系得很牢固,却忽然无故自落,坠于刘劭身边。刘车儿当时就心惊不已。”

拓跋焘若有所思:“据说这个刘劭长得不错。”

宗爱:“据说此人美须眉,大眼方口,身高七尺四寸,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拓跋焘:“刘劭为什么弑父?”

宗爱:“陛下,这真是说来话长,待老奴为陛下从容道来。刘劭的姐姐是宋国的东阳公主,她有个名叫王鹦鹉的侍婢,认识一个名叫严道育的女巫师。公主见后很喜欢这个巫师,原本公主和太子刘劭平时关系不错,两人便一起观看严道育表演。眼看严道育举手之间,一道流光进入衣箱,命人过去打开,竟惊见两颗圆青可爱的珠子在箱子里面闪闪发光!”

拓跋焘:“这不是西域幻术吗,有什么稀奇。”

宗爱:“陛下圣明!但这种小小西域幻术,在南朝宋国却很少有人知道。东阳公主和太子刘劭大为信服,认为那个巫师真有异术。刘车儿还有个儿子,即始兴王刘浚。这个人与刘劭不是同母所生,但与刘劭相交甚密。几人混在一起昼夜求神,还雕刻代表刘车儿的玉像,埋在南朝宫廷的含章殿前,暗中诅咒刘车儿快死,太子刘劭好快点继位……”

听闻宗爱一口一个“太子”,拓跋焘不禁皱眉不悦。

宗爱仍未停下:“东阳公主有个奴仆,名叫陈天兴,暗中与王鹦鹉淫通。不久东阳公主得急病死了,作为侍婢的王鹦鹉本应该出嫁的,岂料这个侍婢想得挺多,害怕自己与家奴私通的事情会泄露出去,就派人送信给太子刘劭,让他找人杀掉陈天兴。不久,陈天兴果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杀,而与他一起埋刘车儿玉像施行诅咒的,还有一个东阳公主府内的小黄门,名叫庆国。这个庆国认为自己也定要被灭口,就暗中向刘车儿告发了这些事情。那刘车儿又惊又叹,马上派人搜查王鹦鹉家,果然获得太子刘劭、始兴王刘浚和巫师严道育等人诅咒他的往来书信等罪证。”

拓跋焘浓眉紧皱:“那还不一下子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

宗爱:“还真慢了一步。那时严道育已剃发乔装成尼姑,先藏在太子东宫,后来又被始兴王刘浚带着前往京口。刘浚这个小王爷的养母是刘车儿宠爱的潘淑妃,而太子刘劭的生母早先因潘淑妃受宠而活活气死了。原本刘劭是深恨潘淑妃和始兴王的,但那刘浚怕太子日后登基要杀自己,一直对太子曲意逢迎,渐渐地,这两个人倒成了莫逆之交。”

拓跋焘:“这个刘车儿命真苦,竟然养出来两个逆子!”

宗爱:“刘车儿知道始兴王藏匿严道育之事后,先召刘浚严加责问。刘浚还真没把太子刘劭供出来,只是自己在殿上谢罪。而刘车儿呢,还真心软,竟然当时就把这个逆子给放了。潘淑妃很爱自己的这个养子,回宫抱抚着刘浚,哭着说:‘你们诅咒皇上的事情已经败露,我还以为你会悔改,怎么又要藏匿严道育呢?给我毒药,让我喝了吧,我不忍心看见你身败命死的那一天!’”

拓跋焘看宗爱说得绘声绘色,问:“宋国皇宫里的这么多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宗爱:“陛下,咱们在南朝宋国派有眼线啊!那个小王爷刘浚拂袖而去,临行前还恶狠狠地对潘淑妃说:‘天下之事不久就会水落石出,我肯定不会连累你的!’”

拓跋焘:“我听到现在,仍是不明白,那刘车儿为什么不立即派人逮捕刘劭?”

宗爱:“说这宋国皇帝刘车儿行动慢吧,也不尽然。他总觉得太子刘劭就在京城之内,跑也跑不到哪里去!秘密审问始兴王刘浚之后,他当晚就和尚书仆射徐湛之密谋,准备废掉太子,赐死始兴王。然而如此国家大事,潘淑妃过来探听消息,他竟然全都讲给了潘淑妃听……”

听到这里,拓跋焘发出几声冷笑:“谋及妇人,不死也难!”

宗爱:“陛下您圣明!那潘淑妃爱子心切,从刘车儿那里一出去,立刻就秘密派宦者通知了始兴王刘浚。刘浚得信,马上就派人驰报了太子刘劭。”

拓跋焘听到此处,逐渐丧失了猎奇的兴趣,靠在凭几上开始饮酒。然而宗爱依旧绘声绘色:“那太子刘劭没敢耽误,连夜起兵。他将一件朱衣披在甲胄之上,乘画轮车从万春门入宫。本来,按照南朝宋国的皇宫规矩,太子卫队是不能入宫门的,但当时刘劭对禁卫军称自己受诏入宫有急事,您想,宫内的门卫哪里敢阻拦太子啊,就任凭他的卫队进了宫……”

拓跋焘感到非常奇怪:“刘劭能把整个卫队都带入宫?”

宗爱:“当然带不进去。他只带了数十人而已,但这些人就足够了。跟随太子刘劭进宫的心腹中有个叫张超之的,是个绝对听从他的亡命徒。这些人进入禁城,拔刀直扑内殿。刘车儿一整宿都在和大臣徐湛之合计废太子的事情,当时蜡烛都还未熄灭。”

拓跋焘又问:“那宫内值班的卫兵呢?”

宗爱:“南朝本来在宫内值班的卫兵就不多,当时都在禁兵厢房中熟睡未醒。那刘车儿抬头,便忽然看见张超之提刀冲入,本能地举起座凳自卫。张超之那厮也是胆大,快刀砍下,把刘车儿的五指都一刀砍落,随即就横刀断头,将刘车儿弑于室内!”

拓跋焘面露惋惜之意:“这个刘义隆,死时比朕现在大不了几岁,也就四十六七吧?”

宗爱:“对,刘车儿死时年四十七。而后贼太子刘劭派人杀他的父皇左右亲信数十人,又派人进入内室杀潘淑妃,还剖开其腹,仔细验看她的心长在何处。那几个前去杀潘妃的人为逢迎贼太子刘劭,回来立刻禀报说潘妃狐媚惑主,肝歪心斜。一听此说,刘劭高兴得不行。”

拓跋焘忽然想起什么,问:“那个和他一起搞事的始兴王刘浚呢?”

宗爱:“始兴王刘浚很快也带人入宫接应,刘劭就对他说潘妃是为乱兵所杀。刘浚一愣神,反应还够快,忙道潘妃非他生母,如此邪恶妇人,这样的下场正是他所希望见到的。就这么着,虽然养母被杀,刘浚和贼太子刘劭也没翻脸。当然了,他们当时也没时间、没胆气翻脸。接着,贼太子刘劭把刘车儿的尸体随便一埋,自己登上帝位,改元太初。为不留后患,他还立刻下令杀掉了建康城里的宗室长沙王刘瑾等多位王公贵族。刘劭的叔父江夏王刘义恭趁乱跑出,刘劭愤恨,下令在闹市立杀刘义恭的十二个儿子。”

拓跋焘:“宋国的这个太子刘劭,是刘车儿的嫡子啊,皇后所生,为了及早当皇帝,竟然弑父!想不到世上竟然有如此逆子!”

宗爱越说越精神,语声激越:“刘劭得位不正,弑父自立,南朝很快就乱了。不久,刘车儿的第三子武陵王刘骏被部众推拥起兵,大臣沈庆之、柳元景、臧质以及南谯王刘义宣等人纷纷表示拥护,而后众人合军,公开讨伐刘劭。”

拓跋焘问:“臧质?就是在盱眙城抵抗我大魏天军的臧质?”

宗爱:“对,就是那个人。他们高举旌旗,一路上宋国的州府纷纷降附。贼太子刘劭闭建康六门守战,但城内将士没什么人为他卖命,纷纷跃城出降。不久,宋国的辅国将军朱修之等人率领兵马攻入城内,很快攻克了台城。贼太子刘劭逃到武库井中,被人捕获。至于那个杀掉刘车儿的张超之,竟然跑到合殿御床从前他弑帝的地方想躲,被众军士找到并击杀。诸将将他剐肠剖心,碎割他身上的肉,生吃以解恨。”

北魏和南朝宋国虽然是敌国,听到这里,拓跋焘却禁不住击掌赞叹:“乱臣贼子,当脔割之!”

宗爱:“生出这么一个贼太子,这刘车儿运气真是太差了。”

拓跋焘问:“那贼太子刘劭是怎么处理的?”

宗爱:“到了这个地步,贼太子刘劭还想乞活,问前去观刑的臧质能否将他流放到偏远之地,饶他一命。臧质说刘骏近在航南,到时自有处分,而后派人缚刘劭于马上,押至军门。当着刘劭的面,众人先将他四个年幼的儿子砍了头。据说当时刘劭被缚于马鞍之上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几个漂亮孩子哭泣哀求,仍被推翻在地,而后被大刀剁掉了好看的小脑袋……”

宗爱眉飞色舞,讲得很投入,拓跋焘也听得入迷。

宗爱:“别看弑父弑帝,这位贼太子看到自己的四个粉雕玉琢的娃儿被砍下头,他也心伤不已呢!那之后,他们又杀了始兴王刘浚……”

听完宗爱的叙述,拓跋焘怃然不乐。宗爱察言观色,道:“南朝宋国一直是我大魏帝国的心腹大患,他们皇室骨肉相残,陛下应该高兴才对啊!”

拓跋焘沉思良久,道:“……这就是儒生们所说的萧墙之祸吧。”

乍闻此言,宗爱眼中贼光四射。

拓跋焘:“宗爱,你应该知道我大魏皇祖道武帝,也是死于逆子之手吧。……皇祖还是我大魏子贵母死制度的首创者。”

宗爱躬身,高声言道:“奴才知之。”

拓跋焘的语气带上了一分意味深长:“朕之皇祖道武帝,神武严明,童幼时期就受过灭国之苦,所以他非常在意国家的传承。他当年就常和臣下讲,为了保住这份失而复得的基业,必须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皇祖认定,一旦朕之皇考明元帝继承皇位,其生母刘氏,也就是朕那个来自独孤部的祖母,就可能成为独孤部外戚染指我们大魏皇权的代表。所以他当时下令赐死了刘氏,其目的就是使皇考登基之后能够摆脱母权干扰,防止我们大魏皇权旁落。朕看实录有记载,皇祖还教诲皇考说‘昔汉武帝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不令妇人参与国政,使外家为乱。汝将继统,故而朕仿效汉武帝,为国家长久之计!’……”

宗爱佯做叹息状:“可惜啊,英明神武如道武帝这样的伟大帝王,也没有想到他自己会因子贵母死制度而命丧逆子之手啊……”

显然,宗爱十分清楚大魏的历史细节。

拓跋焘:“是啊。皇考之生母刘氏被赐死后,皇考思母心切,日夜号泣,使得皇祖盛怒,甚至起了杀心,吓得皇考逃出了国都。得知皇考失踪,皇祖不得不考虑在国中重新立太子。当时他本想立清河王拓跋绍为太子。根据大魏制度,如立拓跋绍,肯定要赐死其生母贺氏,结果贺氏先行密告拓跋绍,这个逆子,就和你刚才所讲的南朝宋国逆贼刘劭一样,夜半时分率领手下家奴和宦者多人偷入宫禁,致使皇祖暴崩!值得庆幸的是,皇考当时正在距离京城不远处,闻讯立即还京,诛杀拓跋绍母子,最终登上了大宝之位。”

拓跋焘这么一个孤独的男人,整个下午都和一个宦者倾心交谈。而后他沉湎美酒,酣畅地沉浸在令人心醉的芳香中。在这样酣畅淋漓的快感中,一代雄主仿佛可以完全忘却全部的烦恼。酒酣耳热之余,他忽然问宗爱:“刘车儿为太子所杀,本朝皇祖道武帝也被逆子所害……朕想知道,当今我们大魏的太子拓跋晃,何等人也?”

宗爱凛然一惊,低头想了想,拱手答言:“太子乃英明果决之人!”

拓跋焘目露寒光,逼问:“何以知之?”

宗爱:“太子殿下自九岁起就在陛下您出征期间监国,在大臣的辅佐下留守国都,俨若成人。老奴还特别记得,在殿下十六岁之时,陛下亲伐柔然,携殿下从行,他就已经有非常独立的见解。当时我们大魏军队在鹿浑谷猝遇柔然部落,太子殿下认定是大批柔然军队惊走导致尘土飞扬,苦劝陛下下令追击敌军,可有大臣认为扬尘过多,或许有诈,强烈劝阻陛下。陛下您当时为保万全,没有下令追击,不久之后您就从俘虏口中得到情报,如果当时下令追击,柔然可汗也跑不掉,我大魏必一举伐灭柔然!如果老奴没有记错,那是太平真君四年的事情。”

拓跋焘从怀中掏出一张缣帛诏书,说:“嗯,这就是朕当时从柔然归来后下发的诏书,委任太子代朕监国的,你念一念!”

宗爱接过诏书,低头沉思片刻,念道:“朕承祖宗重光之绪,思阐洪基,恢隆万世。自经营天下,平暴除乱,扫清不顺,二十年矣。夫阴阳有往复,四时有代谢。授子任贤,安全相附,所以休息疲劳,式固长久,成其禄福,此乃古今不易之典也。诸朕功臣,勤劳日久,皆当致仕归第,雍容高爵,颐神养寿,朝请随时,飨宴朕前,论道陈谋而已,不须复亲有司苦剧之职。其令皇嗣拓跋晃理万机,总统百揆,更举贤良,以被列职,皆取后进明能,广启选才之路,择人授任而黜陟之。故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

听宗爱念完,拓跋焘有些伤感地说:“此诏……乃崔浩崔司徒所拟,笔意良美,褒赞之语溢于笔端啊……”

宗爱顾左右而言他:“陛下,今天御厨进的菜式不错,由虎鞭、鹿鞭、熊鞭熬制的三鞭汤,请您一尝!”

拓跋焘喟然长叹,问:“宗爱,你侍奉朕多年,深知朕的心思。今天下午,你跟朕说了几个时辰有关刘车儿父子相残的事情,应该不是若有所指吧?”

宗爱:“疏不间亲,卑不谋尊!人情最难处者,帝王父子之间!唯望陛下自裁断之!老奴冒死进谏,倘若太子殿下柔仁懦弱,陛下或可原宥;然而相反,太子殿下乃聪明果敢之人,一旦从中生祸,大魏皇宫或可出现人不忍言之事……”

拓跋焘沉猜雄主,其实心中早已对太子生疑,听宗爱如此说,不停地点头。

殿内空气中氤氲着一直悬凝在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疑惑。而所有这些忧惧,更加凝滞了他的判断力和智力。只见宗爱又掏出几张犯人供述,对拓跋焘说:“想必陛下已经略有耳闻,老奴根据陛下吩咐,逮捕了太子手下仇尼道盛。他被捕之后已经将罪行全部交代,先前陛下南征宋国之后返京,太子和崔浩等人密谋关闭城门,又串联禁卫军企图软禁陛下,对外声称陛下追求仙道而传位,而后遥尊陛下为太上皇。这是仇尼道盛的供词,请陛下明鉴。”

拓跋焘仔细看着那份供词,脸色异常阴沉。

宗爱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继续说:“如果陛下不信,可让有司押送仇尼道盛到陛下面前亲自陈说。”

拓跋焘猛地挥手:“不必了!”

宗爱又掏出几纸供词:“更令人深恨者,太子趁陛下南征宋国,竟然改易宫廷禁卫军为东宫卫队,还几次趁醉深夜入宫,淫污陛下宫人。这是几个宫人自尽前的供词,请陛下详查!”

拓跋焘仔细地看了那几张供词,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不已。片刻后,他愤然道:“看来,如果朕再迟疑不决,天真(拓跋晃小名)小儿就要效仿宋国贼太子刘劭了,朕恐怕将有刘车儿之祸!”

宗爱露出一副忠心耿耿、忧心忡忡的样子,激劝道:“拓跋晃为太子十余年,不可显诛,望陛下念骨血之情,令其自尽可也!”

宗爱看到拓跋焘依旧沉吟不决,又进言道:“陛下即便无好儿,可是陛下有好孙!高阳王拓跋濬才兼文武,秉性忠良,陛下今天无太子,明天有太孙,何愁大魏天下无嗣君!”

宗爱一席话说得拓跋焘终于下定决心废杀拓跋晃。复饮一巨觞,圣意已定,拓跋焘将手中酒杯摔在地上,厉声道:“好吧,你替朕拟哀册!”

没过多久,宗爱就草拟成一份哀册。

宗爱手捧哀册,轻声念道:

“正平元年六月戊辰,薨于东宫,时年二十六。庚午,册曰:‘呜呼!惟尔诞资明睿,岐嶷夙成。正位少阳,克荷基构。宾于四门,百揆时叙;允厘庶绩,风雨不迷。宜享无疆,隆我皇祚;如何不幸,奄焉殂殒!朕用悲恸于厥心!今使秦郡公奉策,即柩赐谥曰景穆,以显昭令德。魂而有灵,其尚嘉之!’”

拓跋焘仔细琢磨着哀册内容,默然良久。他又喝下一大壶酒,眼中隐有泪光。

午后,天气温暖,然而天色却阴暗。整个天空布满了乌云,露出的部分似乎是浅灰色的。大朵的云彩在残阳照射下镶上了淡红边,静静地在天上游动。云层中忽然间洒下阵阵细雨,很快,虹霓便在折光中耀耀闪现。

万寿宫内,拓跋晃正站在殿门前,等候宗爱等人的到来。

不久,宗爱一行人乘车而来。车门打开,宗爱下车,向拓跋晃行礼。而后拓跋晃很快又奇怪地发现,在宗爱车后还跟着一辆医车,那是宫内有重病之人才会使用的。医车后面,还跟随着右卫将军乙浑以及一队禁卫军,还有贾周、赵黑两个小宦者。

拓跋晃抬头看看天空,说:“霓虹在天,好像不是什么吉兆啊。”

宗爱表情轻松,笑笑,问:“殿下,何以为霓,何以为虹?”

拓跋晃:“单出者为虹,双出者为霓。昨夜我梦到有双头巨龙咬我的身体,今天又看到霓虹并出,心内深感恶之!”

宗爱侧头打量着拓跋晃,说:“殿下不必忧虑,霓虹,乃雨中日影也。天空晴而有雨,日照雨则有之,殿下不必大惊小怪。”

看着面前大魏家的储君,宗爱稍稍眯缝起他尖锐黑亮的眼睛,任凭雨点打湿了他的头发和下垂的黑白胡须。

忽然一阵风吹过,把宗爱手里拿着的一卷缣帛诏旨吹得有些翻卷。拓跋晃醒过神来,说:“秦郡公,您有陛下诏旨给我,请入殿吧。”

宗爱点点头,跟随拓跋晃入殿,并示意贾周和赵黑跟上,还命令乙浑带几个禁卫军把守殿门。入殿之后,他又喝令在场的几个万寿宫小宦者立刻回避。

看到宗爱如此反客为主,拓跋晃有些惊讶。虽然这个大阉人是父皇身边的红人,但他进入自己的万寿宫后如此骄横跋扈,这还是头一次。

然而,宗爱的口气却非常柔和,说:“太子殿下,请您坐下说话。”

拓跋晃有些惘惑:“郡公,您不是携带陛下诏旨而来吗,不如您先宣召,待我跪受后我们再坐下说话?”

宗爱意味深长地稍事停顿,而后换上一种不可置疑的命令口吻对太子说:“请殿下坐下说话,有一些事情,没那么着急!”

宗爱这阉人,之所以猫玩老鼠一样不忙不慌地和拓跋晃周旋,正是因为他深知此时的拓跋焘已经在畅饮美酒之后沉沉入睡,他有足够的时间处置太子。

而拓跋晃也终于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宗爱这个阉人平素从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展现出来的一向是宦者特有的低眉顺目和怯生生。然而如今,他发现宗爱一直用那双严厉的黑眼睛挑衅地从下到上打量他,薄薄的嘴唇抿着,脸上满是居高临下的倨傲。

拓跋晃与宗爱分宾主对坐,互相都在打量着对方。片刻后,宗爱严厉地一挥手,贾周和赵黑赶忙退到稍远的地方。

拓跋晃见状,越发心神不宁,问:“郡公大人,有何见教?”

宗爱默默地把手中的诏旨递给他。

拓跋晃接过诏旨,先是看了看宗爱的脸,然后低头细读。

殿内高大通透,本来就不热。然而读毕诏旨,拓跋晃脸上竟挂起了大粒的汗珠。

“陛下何以至此?!我为太子二十年,一朝无罪而死,朝中大臣和天下百姓怎么想?!”

宗爱掩饰住内心的得意,说:“这些事情,真不是太子殿下您要担心的。君疑臣,臣必死,更何况太子殿下您还不是一般的臣,而是随时能够代替陛下的太子!”

拓跋晃听宗爱如此说,一脸惨然:“先前族诛崔司徒,我就感到自己将有大祸,太子位号会被陛下废掉。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陛下竟然疑我到要杀我的地步!”

宗爱拿出了十足的耐心“劝解”:“正如殿下所料,您当了二十年太子,废掉您太麻烦,会引起物议不说,肯定也会有不少鲜卑勋贵及汉臣在朝廷上死谏,影响陛下的威权。如今这样多好啊,太子您在宫内自裁,朝廷对外声称您是染病而死,您还是会有身后哀荣啊。”

拓跋晃听闻此言,沉默了许久,而后他似乎情绪平复了些许:“想我当太子二十年,并无大过。若一定要说我有过失,也就是得罪了您,郡公大人。”

拓跋晃这种平静的表现,远远超出宗爱的预想。他没有哭泣,没有愤怒,没有抗争,镇定又诚恳,竟然还对宗爱毕恭毕敬,这太让宗爱感到奇怪了。

只听拓跋晃又道:“郡公,您这几年以来一直在恨我怨我,不过是因着一些官员任命之事,我没有照您的意思去做。但我的初衷不是恨您,更不是对您有偏见,而是我觉得您推荐的那些人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都够不上您推举的职位,我完全是出于公心。我哪里能够想到,您因此一直给我下绊子,使得陛下处处疑我。如今,弄到这个地步,我死无妨,但恐于国家无益!”

宗爱表情复杂:“此等大事,皇帝知之,太子知之,我知之,您就不必费心身后之事了。”

拓跋晃叹了口气,惨然一笑:“天知地知,又有随从等人知!如此大事,岂能隐瞒得久长?!”

宗爱不语。

拓跋晃定了定心神,说:“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不知我是否能在死前见一下我的儿子高阳王呢?对了,高阳王乃陛下爱孙,我死无妨,高阳王不会有事吧?”

宗爱:“太子放心,陛下对高阳王所爱甚切!您去之后,他就是皇太孙!”

拓跋晃拱手谢道:“谢郡公成全。我九泉之下,当为您祈福。也请您放心,一会儿见到我儿高阳王,我不会有任何异样的表示。”

宗爱略微点头,说:“今日之殿内,犹然是东宫之殿内;今日之殿下,犹然是大魏之储君。区区小事,当满足殿下!”

坐在万寿宫殿内等待爱子到来时,拓跋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自己六岁被册封为太子时的情景。当时的父皇总是高兴地把他抱起,大胡子扎在他的脸上,弄得他又痒又疼。他还想起了儿子拓跋濬出生的那一夜,自己都还是个少年的他初为人父,忍不住畅饮高歌,以为笑乐……

紧接着,刀绞一般的剧痛忽然澎湃在拓跋晃的胸中。死亡来临之前,种种回忆忽然那么清晰,许多被时间模糊了的、曾经亲切却又仿佛陌生的脸一一浮现。拓跋晃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厉害。他力图抓住记忆中最后一次看到的父皇的脸,回想着父皇那鼓鼓的两颊上露出的不加掩饰的笑容。然而,只一瞬,回忆却又跳到了父皇南征回京后于太极殿临朝时那张满是冷漠警觉、怒气冲冲的脸……

不多时,拓跋濬、冯婉华二人入殿,向拓跋晃行礼。见到宗爱,他们有些意外,也行礼致意。

看到儿子拓跋濬,拓跋晃脸上露出无限的怜爱。他强掩内心的波澜,如平常般问道:“高阳王,近来学业如何?”

拓跋濬每次见到父亲,基本都是父亲声色俱厉地考问他的学业,这一次他同样不免有些紧张:“回禀殿下,有冯氏伴读,孩儿学业日有所长,《诗经》差不多学完了,已会默诵……”

冯婉华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很有些害羞。

拓跋晃音声柔和:“高阳王,你给我背诵一下《诗经》中的《大雅·旱麓》。”

拓跋濬有些慌乱,迅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番,背诵起来:

“瞻彼旱麓,榛楛济济。岂弟君子,干禄岂弟。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瑟彼柞棫,民所燎矣。岂弟君子,神所劳矣。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

拓跋晃脸上露出罕见的柔和,不停点头。宗爱也低头沉思。

听儿子背诵完,拓跋晃又看向冯婉华,问:“婉华,你给我说说: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冯婉华脆声朗朗:“回禀殿下,这首诗是赞颂周文王的祭祀乐歌,内容都是在赞颂周文王的美好品行和他重视人才的德政。刚才小殿下背诵的六章诗文,每章四句。第一章前两句描写的是旱山山脚生长的茂密榛树楛树,以此作为诗歌起兴;第二章,玉之洁白与酒之甘黄相互映衬,色彩华丽,讲述周朝‘祭祖受福’的美好;第三章忽然写飞鸢和跃鱼,正是《诗经》文采摇曳多姿之处,实际讲的是圣人之德,至于天则鸢飞唳天,至于地则鱼跃于渊,圣德明著天地;第四章呢,则是描写祭祖仪式隆重,特别是写祭祀的缩酒仪式,斟酒于圭瓒之中,铺白茅于神位之前,然后酒渗入茅中,如神亲自饮之,又写宰杀作为牺牲的牡牛献飨神灵,以太牢作祭;第五章写燔柴祭天之礼,将柞树、棫树的枝条砍下,堆在祭台上当作柴火,然后把玉帛和牺牲焚烧,当缕缕烟气升腾空中,世人对神灵虔诚的崇敬之意和祈求顿时上达天际,昊天上帝和祖宗先王在天之灵高兴之余必定赐福;最后一章,依旧用了《诗经》的比兴手法,以生长茂密的葛藤在树枝树干上蔓延不绝来作比喻,祈求上天永久地赐福给周邦的国君和人民……”

拓跋晃被冯婉华的解释深深吸引,思虑了一会儿,面向儿子道:“高阳王,对于婉华所说,你有何见解?”

拓跋濬的表情有些愧然,答道:“回禀殿下,孩儿只会背诵,确实不知道其中含义……”

不同于往日的斥责,拓跋晃面带微笑,温和地说:“不妨事。童子之功,先会背诵为第一要义。婉华,我们还是今生有缘,刚才我本来传唤吾儿高阳王来见,没想到你也会来。”

拓跋濬施礼:“父亲请勿怪罪!我正和冯氏在读书,父亲您传唤我,我就带了她来见您。前日皇祖亲自指婚,我还未向您禀报……”

拓跋晃看向冯婉华:“此事我已经知道了,只可惜我不能看到婉华正式成为王妃了……婉华,希望你好生辅佐高阳王。”顿了顿,他又对拓跋濬道,“我大魏赫赫武功,天下无双。孔子说过:‘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冯婉华听到此处,内心已是迷惑不已:为什么太子殿下要说他看不到自己正式成为王妃了呢?而且殿下用了“辅佐”两个字,实在很是言重。

但是,毕竟面对的是当朝太子,也就是自己未来的公公,冯婉华的脸上浮现羞涩和温柔的神情,并没有多言。在她心中,面前这位仅二十多岁的太子殿下,既是她未来的公公,也是大魏未来的皇帝。他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

拓跋晃又端视了两个孩子片刻,叹息一声,直身坐起来,说:“我近来身体有恙,你们瞧,皇帝陛下特别派宗爱大人前来探望我,为我送药。希望你们也好生保重身体……”

两个孩子忙道:“望殿下保重玉体!”

拓跋晃温和地笑笑,看到面前的案上有几卷空白的缣帛,他又道:“我好久没有写字了,高阳王,冯氏,我写两幅字给你们吧。”

宗爱警觉地挺直了身子,观看拓跋晃书写。

拓跋晃想了想,提笔蘸墨,先写了“福禄攸降”四个字。

看到拓跋晃不过是要写一些《诗经》中的祝福语,宗爱放心了,背过身走到了一边去。

而后,太子凝神略思,又写了两个字:“景穆”。

写毕,他放下笔,对拓跋濬和冯婉华说:“这两幅字墨迹未干,等墨干了你们再取走。现在我和宗爱大人还有正事要办,你们可以退下了。”

高阳王和冯婉华施礼退下。

出殿之后,二人总觉得太子今天不是很正常。往日里他每次见到儿子,都是细心查问学业功课,几乎没有一次不呵斥的。然而此次见面,他竟然对儿子完全没有责怪之意,这特别出乎拓跋濬的意料。

隐约之中,拓跋濬心内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不祥的、说不出所以然的预感,使得他在走出殿门的那一刻立刻转头,希望能抓住些许一瞬即逝的线索。然而刚出殿门,守卫在门口的乙浑便恭敬地跪地行礼:“拜见高阳王殿下!拜见高阳王妃!”

平常在宫中,这些身披甲胄的军将即使见到太子,也都因为甲胄在身而站立行军礼。眼下冯婉华还没有正式封妃,乙浑就以重礼披甲跪拜,这令拓跋濬非常受用。冯婉华则从心底里感到厌恶和不自然……

拓跋濬将方才的疑虑抛于脑后,亲自扶起乙浑:“将军不必多礼!”

万寿宫内,宗爱起身向拓跋晃施礼:“太子殿下,如果您再无别的事情,是否尽早上路?”

拓跋晃回礼:“感谢郡公成全。”

宗爱挥手让贾周和赵黑近前,对拓跋晃说:“太子殿下,您请自选。”

贾周跪下,奉上一个小食盘,上面摆放着一个琉璃瓶子,内里装的便是毒酒,旁边还有一根丝绳。

宗爱非常认真地抬头往周围望了望,说:“太子殿下,绳子稍显麻烦,我劝您还是饮下这杯酒。先前用狱里的死囚试过,这酒只要入口,立刻致死,绝不痛苦。当然,味道如何,入口到底是醇美还是涩口,我就不敢保证了。”

拓跋晃笑了笑,说:“感谢郡公惦念。我信佛教,不能自杀,若是自杀,下辈子便不能转世为人。”说着,他拿起那根丝绳递给宗爱,“有劳郡公!”

宗爱愣怔了一下,依旧非常冷静。他想了想,起身接过了拓跋晃递过来的丝绳。

宗爱近看这位太子,他的脸庞线条明晰,刚毅英俊。同时,他洁白的肤色却又像女人一样温柔。他的嘴唇略微翘起,在髭须的掩遮下,似乎带着不屑和自嘲。此刻他依旧坐在榻上,叹息一声,满怀深情地望向殿外湛蓝的天空。

宗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甚至对自己此前处心积虑想要陷害太子之举生出一些后悔。他走到拓跋晃身后,嗓音变得有些哑:“殿下,您六岁被封为太子,还是老奴抱您到陛下的御座前去受封的,您还记得吗?”

拓跋晃闭上眼睛默了半晌,而后平静地说:“……对不起,郡公,我不记得了。”

宗爱咬咬牙,示意贾周、赵黑二人近前。二人匍匐着跪爬到拓跋晃身边,抱住了太子的腰部和双腿。

拓跋晃睁开眼,最后说了一句话:“也有劳二位了。”

宗爱再次咬牙,将绳子套在拓跋晃的脖子上,然后忽然用力,死死勒住。

从前,赵黑和贾周一直在宫内服侍皇族,此时二人却死死抱着太子拓跋晃的下半身,要置他于死地。拓跋晃使劲蹬踏辗转,很快,他的双腿无力地松软下来,腰部也往下塌去……

良久,宗爱松开手。他冷酷无情的脸上,无声地滚落了几粒泪珠。

宗爱抬步迈出了万寿宫的宫门。在他身后,贾周和赵黑将拓跋晃沉甸甸的尸体搬出,挪到了等在宫外的医车上。乙浑和众禁卫军兵士皆满脸惊愕。

正平元年六月,北魏太子拓跋晃被杀。 f6SmQWlPCwrZwPEhF2PJRKTkxp0GKXo8gv34A8uojNsq41XBkAYf9whcGYC0cM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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