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太极殿即将举行射礼。拓跋焘端坐在殿外御座上,表情平静,在他身边侍立着大宦者宗爱。广场上,除了嫡孙拓跋濬以及冯婉华,还站立着东平王拓跋翰、南安王拓跋余、右卫将军乙浑、直阁将军刘尼,以及一些禁卫军将领。
宗爱躬身立于御座前,余光一直停在皇帝身上,小宦者贾周则伺候在宗爱下首。
参加射礼的诸人鱼贯而入,拓跋焘兴致盎然。
射礼开始前,宫廷乐工演奏正歌,有《关雎》《卷耳》《鹊巢》《采蘋》等。乐工根据手持乐器的不同,有站有坐,分工精细。而后宗爱指使小宦者们将弓、箭、筭筹等器具搬到西堂陈设好,此时,身穿礼服的司射、有司、射宾都已在西堂下向南列队完毕。
作为射礼仪式的主持,按照礼仪,宗爱将在场地外迎接参加射礼的宾客。众人入场前一一从他面前走过,均向他躬身施礼表示尊敬,唯独东平王拓跋翰心性高傲,对他睬也不睬。宗爱依旧一副恭敬柔和的表情,只是腮边咬肌滚动了一下。
射礼开始,司射从堂西取来弓箭,登堂向参加射礼的来宾报称:“弓矢既具,各位大人请射。”
参加者辞让,异口同声说请主人先射。于是司射挟带弓矢,踏在阶上,面向东北向宗爱报告:“请射于宾,宾许!”由此,司射才开始配耦,即将六名射宾配为三组,分别称为上耦、次耦、下耦,组成所谓的“三耦”,每耦有上射、下射各一名。皇三子拓跋翰、幼子拓跋余为一耦;刘尼、乙浑为一耦;拓跋濬和女扮男装的冯婉华为一耦。
配耦之后,司射高呼:“纳射器!”
三组射宾各自取纳弓箭,每人取弓一把,箭四支。听闻司射高呼“倚旌”,便有小宦者用旌旗为射宾指示靶心的位置。
而后司射声明:“依次而射,不得杂越!”
此时,作为上耦射宾的拓跋翰和拓跋余褪去左臂的外衣衣袖,右手拇指戴上钩弓弦用的扳指,右臂套好护臂。而后他们左手执弓,右手指间夹一支箭搭于弓上,剩下的三支箭都插在腰带中。
司射高呼:“诱射!”言毕,他便为射宾做示范。他先由堂西行揖礼,前进到阶下,向北面再行揖礼。踏上阶之后,又行揖礼;走上堂,再行揖礼。接着,他将左足踩到射位的标记符号上,面朝西,再扭头向南,全神贯注,目光注视靶心,以此表示全部心志都在射箭上。然后,司射俯身察看双足,小步移动调整。调整完毕,他方才开弓射箭,一气将四支箭全部射完。
司射示范完毕,有宦者立刻小步趋前将靶上的箭取回,插到堂西箭架上,然后快步返回原位。
此时,司射高呼:“一番射!”
“一番射”是习射,也就是不管射中与否,都不计成绩。
上耦两位射宾拓跋翰、拓跋余闻言,趋步上堂。他们按照司射的要求在射位站好,目光盯住靶心,等待司射的命令。
听闻司射在堂下高声命令“无射获,无猎获(不许射伤报靶者,不许惊吓报靶者)”后,作为上射的拓跋翰向司射行礼,先开始射。二人轮流更替,直到二人将各自的四支箭全部射完。
报靶者高声向堂上报告中靶的结果。
而后上耦二人下堂,次耦刘尼、乙浑上堂,双方在西阶前交错时相揖致意。次耦习射流程完全与上耦相同,直至下耦拓跋濬和冯婉华习射完毕。
最终,司射上堂对射宾行揖礼,禀告说:“三耦座射(三耦都已射毕)!”
三耦行揖还礼,司射便高呼:“二番射!”
这第二番射,就属于正式比赛了,将根据中靶成绩分出胜负。上耦两位射宾相互拱手行礼后上堂,报靶者迅速离开靶位。司射又宣布:“不贯不释(凡是没有射穿箭靶的,一律不计成绩)!”
而后两位射宾即开弓轮流射箭,若射中箭靶,负责计算成绩的有司就抽出一支筭筹丢在地上。上射的筭筹丢在右边,下射的筭筹丢在左边。
如此这般,依照顺序,三耦全部射毕。而后便是宣布胜负以及罚酒、献酒。胜者脱去左袖,戴上扳指,套上护臂,拉紧弦弓;负方射宾则穿上左衣袖,脱下扳指、护臂,将弓弦松开。三耦依次上堂,负者站着将罚酒喝完,再向胜方拱手行礼。
而后司射酌酒,向报靶者献酒,并到靶前左、中、右三处致祭,再向堂下释筹的有司献酒。由此,第二番射才算完成。
射礼到此还未完。稍事休息,司射再次高呼:“三番射!”
这第三轮射的过程与二番射基本相同,只是比射时有乐工奏乐伴奏,且“不鼓不释”,即不按鼓的节奏射箭的,不得计数。于是三耦射宾跟着《诗经·召南》中《驺虞》的节奏,依次上堂射箭。
拓跋焘一边饮酒,一边欣赏射礼,含笑不语。礼毕,三耦依次从他面前鱼贯而过,均下拜行礼。拓跋焘忽然扭头对宗爱说:“中原华族的礼仪确实好看,就是太烦琐了些,装模作样的,不如我们大魏鲜卑的骑射精彩。”
宗爱本就一直在对皇帝察言观色,闻言立刻点头哈腰表示赞同:“老奴对此也略知一二。射礼嘛,就是华夏经典礼仪,从春秋时代开始盛行。当时那些诸侯几乎天天打仗,崇尚武力,弓箭又是战争中最重要的武器。后来儒家学派想将弓箭这种武器变成礼乐教化之具,这才逐渐演化出射礼。那些书呆子们想用这种仪式表现儒家的礼乐配合及谦逊自省,正是所谓的‘立德正己之礼’。”
拓跋焘听罢嘿嘿一笑:“本来嘛,开弓射箭能够强健身体,增强战斗力,却被儒生这么一搞,变成了空心花架子。”
宗爱顺着拓跋焘的思路拍马屁:“陛下圣明!儒家认为‘射’只是表面仪式,而‘礼’才是他们追求的目的,但最终结果还不是弱国弱民。呵呵,只有我们大魏这样的盛武之国,才能君临华夏!”
拓跋焘:“嗯,让他们都别走,给朕演习一下骑射的功夫。”
宗爱一声令下,方才参加射礼的射宾皆翻身上马,拓跋濬和冯婉华也各自骑上儿马,轮番展示骑射功夫,几乎箭箭中的!
看到这样的骑射,拓跋焘特别兴奋,不时站起身来,连饮数杯,大声叫好。他指着站立在不远处的冯婉华问宗爱:“这个王子我怎么看着好陌生,也是我皇族拓跋氏的孙辈吗?”
宗爱回答:“那孩子是高阳王殿下的伴读冯婉华,乃冯昭仪侄女,此番女扮男装来参加射礼的。”
拓跋焘有些愕然:“哦,是冯刺史的女儿啊。”
宗爱仔细观察着拓跋焘的反应,低声说:“是啊。”
拓跋焘默然良久,说:“冯刺史可惜了。唤那姑娘和高阳王前来与朕一见。”
宗爱:“诺!”
拓跋焘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冯婉华之后,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冯婉华跪下行礼,非常紧张,声音很低:“回禀陛下,奴婢冯婉华,今年九岁,乃昭仪冯氏之侄女。”
拓跋焘:“你怎么还会骑射之术?”
冯婉华:“回陛下,奴婢在长安之时,府中除了宿儒教习经书,也有鲜卑战士教习骑马射箭。奴婢入昭仪宫和万寿宫之后,也日日练习。”
拓跋焘脸上露出非常欣赏的表情,鼓励说:“你身为女流,知书达理不说,还能走马弄箭,悟性真好啊。既然你是高阳王伴读,那么给朕讲讲,射礼这么复杂烦琐的仪式,为什么重要呢?”
冯婉华逐渐不那么紧张了,吐字清晰地答道:“‘射’乃孔子‘六艺’之一,儒家讲求‘射以观礼’‘射以观德’。自古以来,射礼一直是国家朝聘宴享和祭祀大典的必行之礼,也是国君选贤举士、封侯益土的必行之礼,威仪最多!射礼不单单是射箭的仪式,其实是将射艺、音乐、舞蹈、礼仪以及仁义、道德融合为一的礼仪。”
拓跋焘脸上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罕见地微笑着鼓励说:“唔,你接着说。”
冯婉华得到了鼓励,声音逐渐增大:“自周朝开始,射礼分为乡射、大射、燕射、宾射、习射、射牲、射鱼等等。刚才陛下所观,只不过是其中的乡射而已。”
拓跋焘佯作恼怒,扭头看着宗爱说:“大胆奴才,为什么不为朕演习大射?”
宗爱惶恐:“回禀陛下,若要根据周礼演习大射,奴才等来不及准备啊。”
拓跋濬朗声而答:“陛下,大射是天子、诸侯为祭祀或选择贤良而举行的射礼,规模大,准备时间长,要召集各地诸侯王都前来参加。现在我们大魏和南朝宋国常有战争,各地王侯来不及赶赴京城啊。”
参加射礼之前,冯婉华已经给拓跋濬讲了许多有关射礼的事情,故而他能够侃侃而谈。
看着这个嫡孙,拓跋焘打从心底里就喜欢。他挥手对拓跋濬说:“来,高阳王,给朕接着仔细讲讲。”
拓跋濬走近皇祖,朗声言道:“陛下,宾射就是周代以来诸侯朝觐天子或互朝之际进行的射礼。当今,春秋战国时代那种关系平等的诸侯国已经没有了,宾射其实也就不存在了。燕射则是先前周天子和诸侯之间或者诸侯与臣下、使臣、宾客之间进行的射礼,包含燕礼和射礼两个部分。诸侯举行的饮食礼称为燕礼,卿大夫举行的饮食礼叫乡饮酒礼。好像《礼记·射义》中便有记载:‘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卿、大夫、士之射也,必先行乡饮酒之礼。故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乡饮酒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
拓跋焘听得津津有味,夸奖道:“孩儿,你近来诗书进步真快,看来高侍郎和这个小姑娘费心不少啊。其实比起你父亲,你更似我们鲜卑男儿,骑射技艺精良。汝父贵为太子,平日却绝少弯弓走马,唉,他太似儒生了……不过,孩儿,你有这么好的骑射武艺,多学学诗书也无妨。”
拓跋濬受到鼓励,更加自信:“《诗经》有云,‘敦弓既坚,四鍭既钧;舍失既均,序宾以贤。敦弓既句,既挟四鍭。四鍭如树,序宾以不侮’。”
拓跋焘高兴地不停点头:“嗯,仔细解释给朕听听。”
拓跋濬:“这几句是在讲燕射,较射时四人为一组,每人射一箭,按照每组的射中率定成绩。较射的时候大家都非常有礼,不会轻侮任何一位射不中箭靶的人。所以古代的燕射其实是以娱乐为先,竞射的意思不大……”
冯婉华在一旁听着,忽然胆量倍增,插话说:“陛下,射礼能够让宗亲大臣熟悉礼乐制度,让百姓确认身份秩序,还能在朝廷和民间促成习射之风。”
拓跋焘不仅没生气,还故意逗冯婉华,问:“射礼这么复杂烦琐,儒生学士才有耐心去弄,我们大魏的武士英雄怎么会天天搞这样的事情?”
冯婉华很认真地说:“陛下,‘天下无事则用之于礼仪,天下有事则用之于战胜’。我们大魏治理天下,应以礼为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才可以教导臣下和百姓道德教化。”
拓跋焘面露微笑,问:“如此深奥的道理,小姑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冯婉华:“回禀陛下,奴婢先前在长安有师傅宿儒讲习各种礼仪和它们的含义;入昭仪宫之后,姑母冯昭仪也常常给奴婢教诲。”
拓跋焘见冯婉华有见识,不怯场,更加欢喜,鼓励道:“好,你接着说。”
冯婉华:“射礼中既然有比赛,就一定会有输赢。射礼要求射宾‘发而不中,反求诸己’,就是在劝诫射宾不要怨天尤人,射箭之时将靶子当作自己的道德标准来瞄准,若是发而不中,必须努力反省,从自己的修为上找原因。和射礼仪式相比,单纯的骑射比赛不过是比力气和技巧,这样简单的事情使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冯婉华还在侃侃而谈,拓跋焘扭头对拓跋濬道:“嗯,此女见识非凡,你有这个伴读,朕心颇慰!”接着他又对冯婉华说,“待朕和你姑母昭仪说一说,日后高阳王娶妃,非你莫属!”
拓跋濬见皇祖亲自指婚,赶忙跪拜行礼。而后他很高兴地站起身,笑盈盈地看着身边的冯婉华。
冯婉华脸红得像一块红布,低垂眼帘,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一旁的宗爱赶忙道:“陛下指婚,小冯氏,你还不赶紧跪下谢恩!”
冯婉华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拜谢:“谢皇帝陛下!”
射礼结束之后,许多宦者和禁卫军兵士在收拾场地。来来往往间,贾周跟着宗爱四处指挥。贾周得暇,低声问宗爱:“大人,如今吾等与太子势同水火,奈何还给高阳王这么多机会接触陛下呢?”
宗爱哼了一声,教训道:“你这个蠢材!正是因为陛下知道吾等和太子关系不睦,我们才要更加亲近高阳王,这样才能让陛下觉得我们不是恨太子才说道太子。何况,陛下不喜太子,但喜欢高阳王!你要知道,皇帝与皇孙是血脉相连的隔辈至亲,他们祖孙之间无丝毫芥蒂,难以离间,不如现在我们趁机表示与高阳王关系亲密,以示吾等没有私心。再者,日后我们只要扳倒太子,高阳王的地位嘛,也会有变的……”
贾周有些心领神会,接着问:“那您为何又向陛下说那个冯氏小姑娘的好话,促成了陛下亲自指婚呢?”
宗爱露出一丝微笑:“宫内势力之间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陛下一直宠爱冯昭仪,所以我们要把冯昭仪的侄女推出来,一来可以继续示好冯昭仪,二来也显示我先前诛冯朗是秉公为国。唉,这一张一弛之道,一刚一柔之理,你这个蠢材要好好跟我学啊!”
贾周听宗爱如此说,满脸钦服:“宗大人,奴才顶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