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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崔氏惨祸

万寿宫内,太子拓跋晃和中书侍郎高允脸上都满是无限忧虑的神色。拓跋晃近日一直心神不安,眼皮略显浮肿。

“听说最近宗爱日夜向陛下进言,说崔司徒与我结党营私。陛下盛怒,天威一发,祸不可测啊。唉,往昔皇太祖道武帝对司徒的父亲崔宏言听计从,遵行黄老之法,反对一切奢侈浮华,力图保持我鲜卑朴实纯诚之风。如果没有崔宏,我大魏开国规模肯定不行的啊。”

高允:“崔宏大人协助皇太祖道武帝促成了从黄老名法向礼法的转变,实际上削弱了鲜卑部族间的分离趋势,使得太祖大柄在握,国力日强。虽然如此,太祖不久还是废除了汉人圜丘祭天的仪式,改用鲜卑原有的四月西郊祭天,可见当时儒化是多么艰难。”

拓跋晃叹息:“皇祖明元帝以崔浩为师傅,抚合内外,礼法结合,礼爱儒生,确实是一时之盛事。仿效汉人的皇权继承,皇祖当时令陛下以太子之位行监国之职,这才使得大魏继承权明晰,保持了大魏父子天下的稳定。当今朝廷的太学、中书省、秘书省以及几乎所有律令,皆由崔司徒一人推动。如此大功,陛下竟然完全弃之不念,确实太让人感到惊奇。”

高允:“其实,陛下对崔司徒曾经信任非常。太平真君五年,陛下下诏弹压沙门,在全国范围内大肆废佛,改信道教,皆为崔司徒一言所致!”

拓跋晃摇头,痛心疾首:“是啊,崔司徒结识道士寇谦之之后,受其影响信奉道教。深知陛下痛恨羯胡,崔司徒便劝陛下说佛乃羯胡之神,使得陛下一怒而废佛。”

高允:“当时大魏境内的僧侣确实太多,不符合陛下全民皆兵的理念。特别是当时又有卢水胡人盖吴在杏城 聚众十万造反,致使陛下亲自率兵前去镇压。陛下到达长安,在一所寺院内发现兵器,更怀疑沙门与盖吴通谋,大为震怒,立刻下令诛杀全寺僧众。崔司徒正是在当时的时机下,劝陛下进一步灭佛的。”

拓跋晃面露惋惜之色:“幸亏我当时监国秉政,又笃信佛法,再三上表,劝阻陛下缓行灭佛之策。虽然言不见纳,但废佛诏书毕竟得以缓宣,远近沙门闻讯逃匿获免不少,佛像、经论也多得密藏。否则的话,还不知有多少沙门会被杀啊。”

高允:“从昔日的言听计从,到今天弹指可杀,陛下喜怒转换太快!我总觉得,此次皇帝陛下急欲杀戮崔浩,肯定还有更深刻的原因。”

拓跋晃更加忧形于色,低首思之,回答说:“当然,见司徒与我交好,宗爱等人日夜在陛下面前谗毁我,又说崔浩等汉官结成朋党,特别是陛下南征归来时宗爱假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拒绝陛下入城,令我百口难辩……”

正当拓跋晃和高允二人计议之时,太极殿内,拓跋焘也在与人谈话。他端坐御座,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围坐着四个脑袋上梳辫发、身着鲜明鲜卑式服饰的拓跋氏宗亲和鲜卑勋贵。这四个人,正是长乐王拓跋寿乐、建宁王拓跋崇、永昌王拓跋仁,以及帝舅杜元宝。拓跋寿乐是个白胡子老头儿,拓跋崇满脸凶相,拓跋仁器宇轩昂,杜元宝则长着一个巨大的酒糟红鼻子。

拓跋寿乐大声直言:“陛下,崔浩所谓的‘齐整人伦’,表面上是说要用儒家观念来规范我们大魏官员的德行,其实是想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大魏的选官制度;而他所谓的‘分明姓族’,表面看是要注重门第高低,区分士庶,其实是要恢复魏晋时期华族那些大门阀的特权。如果按照崔浩的选士标准,我们鲜卑勋贵没几个人有儒学修养的,都当不成大官。这样下去,大魏的天下慢慢就不再是陛下的天下,也就不是我们的天下了!”

拓跋崇附言道:“崔浩是华族,此贼心存南朝!陛下您想一想,只要我们北伐,他都全力支持,唯恐我们出兵不多,杀伐不大。但无论是皇祖还是陛下您,只要想去南征,他每次都拼命阻止,甚至先前宋国皇帝刘裕病死,我们想趁机攻取洛阳、虎牢、滑台等地,他竟然还说我们是因丧伐人,不一定能够战胜对方,其心可诛!”

听闻此言,拓跋仁也附和说:“我们大魏一直有分部制和诸部鲜卑大人参政的传统,我们这些人,陛下,可是大魏的柱石啊!现如今崔浩选用大量和他有姻亲关系的人进入尚书省、中书省,哪里还有我们这些鲜卑勋臣说话的机会,朝政都由他们把持了啊。照这样发展下去,大魏将不国!”

帝舅杜元宝虽是汉人出身,但已经完全鲜卑化,此时也做披肝沥胆状:“崔浩此辈乃北方晋人余孽,陛下不可轻信!”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停言说,拓跋焘不停点头,目光望向殿外,若有所思。

平城城南的刑场上,大批军士侍立,正在准备行刑。距离刑场不远有个集市广场,广场上到处是民众交易所用的牛车,不少卸下来的车辕朝天竖着。时值正午,市场上熙熙攘攘,闹声连天,吆喝叫卖声和牲畜的鸣叫声不绝于耳。菜农摆起长长的摊子叫卖青菜,一个屠夫的屠案被一群孩子围了个密实,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屠夫割宰肥猪。四围还有不少卸了货的骆驼,嘴里冒着白沫,边咀嚼反刍的草料,边傲然环视着广场上的各色人群。

崔浩和他的宗族几百人都被囚于木笼之内,有数十名鲜卑兵士在刑台上嗷嗷大叫,笑骂着往他们脑袋上小便,看到拓跋晃和他手下几个属官匆匆驾马而来,方才有所收敛。

拓跋晃下马,即刻命令看守囚车的军官:“速用清水为崔司徒沐浴!我将到陛下面前为崔司徒请命。”

监斩官施礼,低声对拓跋晃说:“太子殿下,我等先前已得陛下诏旨,午时三刻一到,立刻行刑。如果太子想救犯官,希望您尽快得到陛下新诏。”

此时的崔浩,形容枯槁。如此古稀年纪,经过几日的折磨,他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身处土穴之中,木笼之内,他那张如泥壁风化般皲裂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表明他已心如死灰。他周身都是污秽,却恍若无感,因为这些痛苦都不及被皇帝抛弃来得强烈。

太极殿内,拓跋焘依旧一脸怒气。宗爱大声说道:“今日皇帝升殿与众大臣议事,商讨逆贼崔浩之罪,明正典刑!”

拓跋晃即刻跪奏:“崔浩才艺通博,究览天人,政事筹策,无与伦比,诚为我大魏之张良也。崔家两代侍奉我大魏三代帝王,皇太祖道武帝、皇祖明元帝皆对崔氏父子言听计从,宠遇隆厚。况崔浩谋略盖世,威未震主,望陛下思其旧功,全其门户,以免使后人有鸟尽弓藏之讥!斯人而遭斯酷,不亦悲夫!”

拓跋焘一言不发,宗爱身为一个宦者,竟然立刻就高声说道:“崔浩操持权柄,越局侵官,有紊纲纪。他主修国史,却谩诋皇宗,妄为邪说,竟然声称我大魏拓跋氏之祖本源自汉朝叛将李陵,种种邪言妄语闻之令人发指,诚为大逆不道!”

拓跋晃腮边咬肌滚动,他也不看宗爱,依旧向拓跋焘奏禀道:“崔浩多年忠心耿耿,为大魏齐整人伦,分明姓族,在朝中朝外树立道德观念和秩序原则,抑制鲜卑勋贵的跋扈不臣,完全是为大魏皇威考虑,没有任何私心邪念。怪只怪崔浩近期争强好胜,没有明哲保身和功成身退之道……”

听闻此言,拓跋焘暴怒而起:“崔浩争强好胜?他和谁争强好胜?!”

原本宗爱听到拓跋晃说崔浩“争强好胜”,知道太子这是在变相指斥自己,心中一惊,然而乍然又见皇帝对太子当面指斥,心中暗喜不已。他面露凶光,继续反驳太子的求情:“崔浩乃华族,心存华夏,多年来一直处心积虑,不断与南朝密谋。其一,神瑞二年(公元415年),明元帝想迁都邺城,崔浩力止,便是不想让我们鲜卑大魏入居中华旧地;其二,刘裕攻伐秦国,明元帝想出兵,崔浩竭力劝止,便也是出于偏袒南朝军队的‘私心’;其三,明元帝和当今圣上北伐夷狄,崔浩无不全力支持,一旦陛下有南征之意,崔浩却总是反对,其本意依旧是帮助南朝;其四,陛下先前攻伐赫连夏国,连天风雨,士卒饥渴,崔浩力劝猛攻,至今思之令人后怕,他当时就是希望大魏大败!幸亏祖宗保佑,陛下神武,我们大魏军队在危难之际总能反败为胜;其五,陛下当年准备攻伐沮渠氏凉国,崔浩引用《汉书》说当地一直水草茂盛,仔细思之,如今距离汉朝已经过去多少年,水道不可能不改,兼之凉国路途遥远,军资耗费巨大,胜败不定……追根溯源,崔浩真是恶毒至极,其原意就是希望我大魏在进军途中兵败,他好有机会联系南朝宋国以倾覆我大魏!”

宗爱阉人阴毒,句句诛心,说得拓跋焘也须髯戟立,怒不可遏。拓跋晃听他如此栽赃陷害,气得冷笑:“如此说来,当今陛下生母是华族,我们大魏皇祖明元帝立陛下为储君,当时崔浩力赞,便就是希望我们大魏皇帝是‘华种’,日后才对华族有利不成?!”

拓跋晃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骇然,宗爱一时间也语塞。

拓跋焘勃然大怒,使劲一拍桌案,怒喝道:“崔浩包藏祸心,必须诛杀以定天下。太子毋多言!近日朕南返归京,据说他有辅佐你提前登基之意。如果你想回护崔浩,等你登基后,再替他平反不迟!”

听父皇如此说,拓跋晃只能噤声。

太武帝晚年征伐四克,却在对宋国的攻伐中大败而归,加之酗酒成性,自此性情刚愎多虐,喜怒无常。内廷之内又有宗爱从中离间,是以他多数时间都是丧心病狂的状态,往往令人骇之不敢言。

拓跋焘愤恨地说:“别的不讲,就讲崔浩在国史中诋毁先帝之事!”

宗爱顿时来了精神:“陛下明察!崔浩特别对太祖道武帝极尽污蔑,几处记载太祖屠城之事,意在对外宣扬太祖的严刑峻法,国史中还详细描写了登国十年(公元395年)太祖坑杀五万燕军的事情……”

说着,宗爱拿起卷牍念道:“帝服寒食散,药数动发。灾变屡见,帝忧懑不安,或数日不食,或不寝达旦。帝归咎臣下,喜怒乖常,谓百僚左右不可信,虑如天文之占,或有肘腋之虞。追思既往成败得失,终日竟夜独语不止,若旁有鬼物对扬者。朝臣至前,追其旧恶,皆见杀害,其余或以颜色变动,或以喘息不调,或以行步乖节,或以言辞失措,帝皆以为怀恶在心,变见于外,乃手自殴击,死者皆陈天安殿前。于是,朝野人情,各怀危惧……”

宗爱朗读未竟,拓跋焘高声喝止:“够了!崔浩在国史中如此污蔑太祖,大不可忍!”

宗爱躬身行礼,心中暗喜。

其实,拓跋焘本人就一直服用寒食散,所以对此记载更加敏感,以至于怀恨在心。他接过宗爱呈上的卷牍,仔细看了看,发话道:“传朕诏旨,尽诛崔浩全族,族诛与崔浩有姻亲关系的范阳卢氏、河东柳氏以及太原郭氏!”

宗爱:“陛下,崔浩手下党羽甚多,应该尽数诛杀,以申正法!”

拓跋焘点点头:“嗯,据说中书侍郎高允是秽史的副撰,同诛无异!一切崔浩的同党以及参与修史之人皆诛五族!”

拓跋晃大惊,不顾一切地跪地极谏:“中书侍郎高允自儿臣孩提时期即为东宫师傅,儿臣与高允相处多年,此人一向小心谨慎,他虽然与崔浩同修国史,但他官位微贱,只能听命于崔浩。儿臣请求陛下饶他性命!高允现在正在中书省值班,务请陛下找他来亲自审问!”

拓跋焘冷笑道:“也好,让这些人死也死个明白!”

内臣传旨,高允很快在卫士夹逼之下被押到太极殿内。然而他不卑不亢,入殿之后依礼向拓跋焘行礼。

拓跋焘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问:“国史是崔浩主撰吗?”

高允:“回陛下,《太祖记》乃前著作郎邓渊所写。《先帝记》以及《今记》皆是臣与崔浩一同撰写。但崔浩平素政事繁多,只负责总裁修订而已。至于书中注疏,臣所作多于崔浩。”

拓跋焘大怒:“如此说来,你比崔浩的罪行还严重!家族性命,如何得活?!”

拓跋晃又跪地陈言:“陛下天威严重,高允小臣肯定是惊慌失措,迷乱失言!儿臣先前问他,他都说国史乃崔浩主撰。”

拓跋焘盯着高允:“太子所言,是实是虚?从实招来,朕可以饶尔不死。”

高允:“臣才薄望轻,谬参国史,犯触天威,罪应灭族!如今白刃临头,绝对不敢再虚饰浮词,欺惘陛下。太子殿下因臣从前为他当师傅,讲书时间长,哀怜臣,为臣求命。如皇上您不问臣,臣也没有机会说话。如今陛下既然问臣,臣必须如实对答,不敢有丝毫迷乱!”

拓跋晃闻言,面如死灰,心想高允这一来肯定会被诛灭五族。

宗爱扬扬自得:“崔浩、高允乃一丘之貉,这些华贼文士总想弄笔以动皇威。如今,真是死到临头了!”

然而拓跋焘却没有继续发怒,他忽然站起身,在御座旁踱来踱去数次,终于才说:“憨直,确实也是人情所难,而你能临死不移,这就更难了!以实对君,确实是我大魏忠心不二的臣子。有高允你刚才这一番话,朕宁愿漏掉一个确实有罪的人,也应该宽恕你。”

见形势急转,拓跋晃暗自松了一口气,宗爱怏怏。高允再拜叩首:“谢皇帝陛下不杀之恩!”

然而,虽然饶恕了高允,拓跋焘犹自余怒未消。他转身令宗爱速速拟旨,严惩崔浩等人。就在这时,宗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拓跋焘建议说:“高允对贼党情形心知肚明,不如让他拟旨。”

拓跋焘点头,命令高允:“撰修国史之人,自崔浩以下,包含书童、誊吏在内共一百二十八人,皆夷五族!高允,你急切替朕拟旨,叙述此类贼人诬枉之状,以诫国人!”

高允神情恳切,跪地回禀道:“崔浩如果还有别的罪,臣确实不清楚。如果只是这一项‘妄撰国史’的罪行,臣认为还不至于族诛。”

拓跋焘大怒:“来人,马上把这个呆子绑了,与那些人一起,全部族诛!”

宗爱即刻指挥殿内的直阁卫士过来捆绑高允。拓跋晃又一次跪地拜请,大臣当中也有不少人跟随太子跪地。

见此情状,拓跋焘低头思忖一番,叹息一声,良久后才言道:“如果没有这个人招惹我,恐怕现在就有数千人被杀了……既然如此,那一百二十八人皆处斩刑,亲族一概不问。所有国史刻石立刻平毁!国史文稿重新审验,但凡有涉及前朝忌讳者,尽数删除!”

宗爱发现如今少杀了这么多人,气急败坏。他盯着高允,暗自愤恨不已。

拓跋焘起身,拂袖而去之前说了一句:“赦免其余人的族属,诛崔浩五族!”

散朝之后,太极殿外,拓跋晃心神甫定,忍不住责备高允:“方才朝堂之上险恶至极,高侍郎你差点让我也下不来台啊。”

高允:“殿下何出此言?”

拓跋晃很焦急地说:“为人处世,应当把握时机,如果不知见好就收,学识又有什么益处?!为了救你一族,我在朝上一直从旁点拨,如果当时你顺着我的话说,陛下不会大动肝火……现在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我都还心有余悸!”

高允:“臣乃东野一介平凡书生,本来没有做官的打算。恰逢朝廷圣明,选贤用能,殿下谬赞,使得我能够为官凤池,参撰麟阁。然我长久以来尸位素餐,确实没干多少事情……大凡国史史书,尤其关涉帝王实录的,都是警醒将来的宝鉴,通过史书的记载,今人可以观往事,后人可以知今事。故而帝王的言行举动,无不备载,借此也警示人君应该谨慎从事。崔浩世受国君的特殊恩遇,荣耀一时,确实在某些方面被个人的爱憎之情障蔽了公理之心。但如果说他在国史中故意诽谤,也确实过分了。史书中直笔书写皇帝起居,讨论国家大政得失,都属于史书笔法的大体模式。臣与崔浩共撰国史,按理说应该死生荣辱,义无独顾。今天,高允我能得免族诛之祸,多亏陛下仁慈,犹念父子恩情,赦免了我的罪行。如果我违心攀扯崔浩,一心偷生苟且,真不是臣当初在朝廷为国尽忠的本意!”

拓跋晃听高允如此说,仔细思之,点头称叹不已:“高侍郎风骨清高,确实是我大魏纯臣!”说罢,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又道,“崔司徒如今受五族之诛,无辜受戮,真乃天降大灾!”

高允也是痛心疾首:“崔司徒之父崔宏辅佐道武帝、明元帝两朝,死后葬以王礼,极尽哀荣。大魏立国之初,所有制度规矩皆由崔宏所立,就连我们大魏的国号都是跟他商定的。当时崔宏还进言说我们大魏五行正应土德,由此服色以黄为贵;数字用五,无论吉凶皆以五为数,故而现在陛下诛崔司徒五族……”见太子面上的神色越发悲戚,他又道,“崔浩本心是在日后将不同族裔、部落以及地方势力全部归于我大魏统领之下,多年以来,他一直想模糊原有地方和种族的既定属性,建立我们大魏大一统的政治认同。就因为这个,不少鲜卑贵族认为崔司徒之举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故而勾结宗爱,在陛下面前屡进谗言,说他试图恢复晋朝以来北地汉族门阀旧有的世族地位,最终才使陛下顿起杀心!”

不远处,宗爱揣着手,正和贾周一起窥视着说话的二人。宗爱揣摩着二人的神情,对贾周说:“日后倘若太子登基为帝,高允这些人弄权,吾辈必遭族灭!今日除去崔浩等人,看来还是不够啊。”

贾周沉吟半晌,回道:“大人明鉴,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平城城南刑场上,曾经仙风道骨的崔浩,如今只剩下满脸不自知的麻木。他从前容光焕发的脸庞变得衰老很多,由于脸上的血管已经完全失去弹性,他往日里睿智又充满活力的神采已全然不见。而他暴露在外的颈背和面颊上有不少鞭子抽打的痕迹,一头雪一样的白发随朔风飞扬,拂打着他瘦削的脸部,让人顿起痛彻心扉之感。

拓跋晃上前执起他的手,唏嘘不已:“崔司徒,我有负于您,没能讨得陛下赦免。”

高允也不禁泪下:“司徒公,诀别之际,希望您有教于我!”

崔浩望着眼前二人,愁肠百结,叹息良久才道:“我崔浩自结发以来,善于谋国,善于谋人,而不善于谋己。眼下我获罪,有几点想再嘱咐殿下。其一,崔氏原乃久经中原丧乱的北方大族,数十年来我一直研经术,习政事,目的就是在大魏复兴儒家的五等爵制。多年以来,我为国选材,推荐冀、定、相、幽、并五州人士数十百人,皆起家为郡守,这些官员中华族多,我因而得罪了不少鲜卑勋贵,究其起源,我非修国史而得罪也。其二,鲜卑勋贵中有不少人笃信佛法,包括太子殿下,我却卓然高蹈,度越时俗,谏劝皇帝毁佛,本来目的是为国家节约开支,但我自己却崇奉尊礼道士之术,授人以柄。其三,我忠心为国,敬奉太子,却致使陛下疑心,这是我最大的死罪由来。希望我死之后,太子殿下能够常怀履冰之心,使陛下不失为慈父,殿下不失为爱子。”

言罢,他的目光又转向高允:“高侍郎,我大魏起自朔漠,如今占据华夏大半,必须尊儒学之道,应天顺人,以治理百姓,收服人心。希望你能继承我的遗愿,日后能够有机会辅佐太子殿下,变风易俗,施仁义于四海。”

拓跋晃和高允听到此处,再不能忍,都低头拭泪。

就在此时,监刑官大喊:“行刑——”

不远处陆续传来惊叫声、哭声、哀求声,崔浩心如刀割,悲不自胜,又对拓跋晃道:“殿下,这就是我大魏的国法!一人有罪,诛杀五族!为了逼吓犯官,还要先斩族属,使犯官旁观,此举……此举诚为千古酷法啊!”

如同一艘在大风暴之下行将沉没的巨舟,崔浩这位千古奇才,此刻却全然是一副呆板、憔悴的模样。听着亲族中待斩的幼儿不断发出哭声和哀号,他的脸颊呈现铅灰之色,混浊不清的眼睛里残存着零星微弱的光芒,白发如蓬乱的白沫般披散在脸上。而与苍苍白发相比,他身上的那身紫袍更显得扎眼。曾经高贵、堂皇的司徒高官,如今缧绁在身,备受身心折磨,再也没有先前临危不乱、从容不迫的风度……

眼前的一幕过于真实,却又离奇古怪,直教拓跋晃和高允欲哭无泪。而同一时刻,太极殿外,几个鲜卑勋臣正毕恭毕敬地向宗爱行礼告别,表示感谢。宗爱面色谦恭,一一回礼。

目送着几个勋贵出宫,贾周低声对宗爱说:“大人,您终于把崔浩除掉了!看看这些鲜卑老头儿,他们都是打心底里高兴啊。没有这帮人的帮忙,陛下恐怕还真下不了决心。”

宗爱摇摇头:“别以为是咱们利用他们办成了事儿,其实是他们一直在利用我。孩儿,记住了,觉人之诈而不形于言!哪日若是这些人认为我们挡了他们的道儿,他们也会像在皇帝面前说崔浩坏话一样说我们的不是!利益——这些老头儿心里面最看重的,不是大魏家,而是他们自己的利益!”

贾周谄媚地说:“嗯,反正崔浩被搞掉了,大人日后在朝中就省了不少的心。”

宗爱:“孩儿啊,太子还在呢,活蹦乱跳的,你可知他的登基之日就是你我的末日!”

万寿宫内,阳光明媚。花园里那道向阳的斜坡上长满了鲜花和嫩草,经过一整日阳光的蒸晒,各色花朵的清香氤氲在空气中。然而这星星点点的花朵盛开着,却让人顿生淡淡的哀愁。

拓跋晃心情抑郁,在花园里行走着,一言不发。拓跋濬紧跟着父亲,冯婉华、常氏也跟在这对父子身后,慢慢地走着。忽而拓跋晃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跟着他的几人,问:“你们知道崔司徒的事情了吗?”

拓跋濬即刻躬身答言:“回禀父亲,知道一些。他和他的全族都被陛下杀了。”

拓跋晃眼中闪烁起泪光,音声哽咽:“你知道吗,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从四岁起,他就是我的老师。他如同高侍郎对待你一样,手把手地教我识字读书……”

冯婉华看看拓跋晃,大着胆子低声问道,“太子殿下,连您也救他不得吗?”

拓跋晃摇摇头:“我大魏天下乃陛下之天下,即使我身为储君,也救他不得……”顿了一会儿,他又对儿子道:“日后若是你能当上我们大魏的国君,对待臣下一定要有柔仁之心,不要偏听偏信……”

远望着高天,拓跋晃遥忆起了与崔浩有关的一切。情尤切时,他开始低声吟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然而哽咽让他的吟诵无法继续,冯婉华见状,接口道:“……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拓跋晃深深点头,用手轻抚着冯婉华的肩,眼中赞许不已。而拓跋濬和常氏则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太子殿下和冯婉华所咏叹的诗句出自哪里。 ypMShykrfRlg2O+3Alv3AE0qPJHCPm9AHkBAelbN0l57SZ3pkzv2FIb5q8EYFf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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