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万寿宫内非常寂静。
经历了猎狼一事,拓跋濬忽然觉得冯婉华这个学伴是那么聪慧、迷人。趁左右无人,少年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端详起她闪耀着美丽光彩的俊俏脸庞来。
冯婉华还处在懵懂期,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心中似乎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情愫。她忽然想起哥哥冯熙,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拓跋濬见状,赶紧拿出绢帕揩拭她的泪水,想方设法止住她的眼泪。
这样的温情脉脉,于冯婉华而言已经太过久远。这个少年对她如此亲近,让她的心灵生出了第一颗爱的种子。此时的冯婉华不会知道,在日后很长一段时期内,每当她独自于梦中回忆,她就会想起此时这温暖的一刻,少年少女情窦初开,犹如一轮明月,又像腾空而起的焰火,在茫茫黑暗之中照亮了生活的道路。
冯婉华轻柔地把手从拓跋濬手中抽出来,轻声说:“我们一起读书吧。今天该学《书经·大诰》了。‘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王若曰:‘猷!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弗吊……’”
拓跋濬笑着说:“高允师傅还没教我这篇文章呢。……好吧,我先跟着你背诵下来。”
就在这时,常氏带着两个宫婢蹑手蹑脚地进入殿内,望着拓跋濬和冯婉华认真读书的样子,她会心一笑,一脸慈爱。她小声吩咐宫婢将漆碗装盛的吃食拿给两个孩子,而后便轻轻地退到殿门外,伫立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乙浑率领一队禁卫军巡查宫禁,看到常氏,赶忙过来。常氏忸怩作态地说:“右卫将军,您平时骑在马上的样子更好看,威风凛凛……”
乙浑的一双色眼瞅着常氏上下打量,左右看了看,低声说:“在宫内巡察可不能骑马,我只能在御苑中骑。”
常氏嘿嘿笑了起来:“先前在北苑看到过将军打鹿,将军骑术真不一般。”
乙浑见左右无人,伸出手来捏了一下常氏的衣裙,悄悄道:“常妈妈这条裙子真好看!”
常氏将手中绢帕挥了一下,左右看看,笑言:“将军自重,不得调戏老身!”
这个常氏,从前也是有过花容月貌的,当下却已凋零不再。但看到乙浑这样一个和宗爱走得颇近的禁卫军将军向自己示好,她还是忍不住春心萌动。这中年妇人时而噘嘴,效仿冯婉华那般小女孩的憨态,时而浅浅一笑,欲卖弄出个娇媚的风情来,却因为脸上的肌肉已不再年轻,使得她的笑颜看上去就像是在做鬼脸一样。
乙浑对她的忸怩作态恍若不见,拱手道:“常妈妈如此年纪,春秋正盛,何言‘老’身?高阳王乃太子之子,将来也是太子,日后您定也能像保太后那般荣升太后呢。到时候常妈妈可一定要提携在下啊。”
听乙浑如此说,常氏有些发愣。乙浑所说的保太后,就是当今皇帝拓跋焘的乳娘窦氏。由于北魏有“子贵母死”制度,拓跋焘自幼由窦氏养育,与窦氏感情深厚,继位后这位窦氏便被敕封为保太后,荣宠一时,颇预当时政事。而后,窦氏在太平真君元年病逝,其家族依旧显赫。
很快,常氏醒过神来,满面是笑:“我这个苦命,哪里有窦太后的命!不过借将军吉言,日后我若真当了保太后,肯定有将军的好!”
暮春时分,平城似乎还有些清凉。清晨朝气萌发,清新的晨意带来的是温馨的气氛,和谐地融在宁静之中。坤德六合殿里一片湿润和明媚,一个巨大的黄铜炭盆放在殿内,时不时蹿起耀眼的火苗,添加的香料使得整间殿堂暖香拂面。
冯昭仪穿着一袭鲜红帏衣,面容慈爱地坐在榻上。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冯婉华越发素雅大方,她非常高兴。她问侄女:“婉华,高阳王现在的字写得怎么样了,太子殿下常到高阳王那里去吗?”
冯婉华:“回姑母,小殿下很聪明,他从前爱骑马打猎,现在有我陪伴读书,勤奋了很多,书法也越写越好,连高允师傅都夸我呢。不过太子殿下不常过来,有时过来也不是专为看小殿下的功课,而是来找高允师傅谈事的。他们总是会交谈很久,我和小殿下也不知他们在谈些什么。”
抱公公插话说:“太子殿下如今日子也不好过,听说宗爱在皇帝陛下面前说了不少太子殿下的坏话。”
冯昭仪面露忧色,叹息道:“唉,我们冯家真是命运多舛,好不容易将婉华送过去陪高阳王读书,岂料现在太子又境地危险。”
冯婉华:“姑母勿忧。皇帝陛下已经几次唤小殿下入宫,和他一起骑马射箭了,对小殿下很是喜爱。”
抱公公点点头:“是啊,皇帝陛下对这个孙子是从心底喜欢的。”
冯婉华露出一丝忧虑的神色,说:“不过,我发现常妈妈和乙浑关系非常好,常妈妈的兄长和侄子在宫外常被乙浑邀去喝酒。”
元华听到乙浑的名字,咬牙切齿。冯昭仪看着侄女,问:“你怎么知道的?”
冯婉华:“万寿宫伺候常妈妈的宫婢和我关系很好,我和她们闲聊的时候听她们说起的。”
抱公公若有所思:“乙浑现在是右卫将军,宗爱心腹,是宗爱一手提拔起来的……”
元华表情愤激地说:“乙浑此人极坏,想从前,在从长安到平城的路上,他没少欺负夫人和姑娘,还让人杀了我父亲!”
冯婉华也点头表示同意。抱公公道:“乙浑看似一粗鲁武夫,但他能在宗爱和常氏之间左右逢源,说明他其实不简单。姑娘你可千万不要轻易得罪此人。”
冯昭仪点头,叮嘱道:“抱公公所言极是!乙浑是宗爱心腹,又搭着常妈妈那条线,脚踩两条大船。宫内关系向来千丝万缕,你一定要小心谨慎,特别是对常妈妈,你更要尊敬。对她好,就是对你自己好。”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在宫内这地方,你一定要多长点心眼,待人接物要随和,喜欢谁恨谁,不能形于颜色!”
冯婉华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不停点头,一一应允。
说到此处,抱公公道:“都是因为有子贵母死制度在,有保太后窦氏在前,常氏以及那些巴结讨好常氏的人或许都在想她日后也能成为保太后。”
冯婉华好奇地问:“我总是听别的宫婢说什么子贵母死,这是什么意思?”
冯昭仪:“这是我大魏后宫的一种制度,即在立太子时先赐死其生母。最早干这事的是汉武帝,当时他快七十岁了,立六岁的儿子刘弗陵为太子,为防止刘弗陵生母钩弋夫人在他死后像吕后那样大权在握主宰朝政,汉武帝就提前赐死了钩弋夫人。”
冯婉华惊讶地张大了嘴:“啊,还有这样的事情?!”
冯昭仪:“先前你在长安,师傅教授经义方面的东西多,历史你懂得少,以后一定要多读多想。不过汉朝被赐死的太子生母也就钩弋夫人一人,‘立子杀母’这个制度到了我们大魏方才沿袭成势,南朝的皇室也没有类似事情发生。”
冯婉华:“为什么呀?”
冯昭仪:“大魏初创时,因君位传承引发了不少动乱,与大魏结盟的贺兰、独孤、慕容等部落与大魏皇族世代为婚,储君的策立和登基一直与其母族关系密切,往往‘母强子立’,道武帝即位时就完全依赖贺兰太后的家族势力。道武帝成人后,很想改变母后势力凌驾拓跋氏皇族势力的局面,不断利用战争手段强制离散母族贺兰部、妻族独孤部等大部落,最终统一代北。为了‘父子家天下’,道武帝先后逼死了贺兰太后,赐死了太子生母刘皇后。于是,从道武帝开始,子贵母死就成了大魏后宫的惯例。”
冯昭仪这一席话听得冯婉华和元华呆呆发愣。冯婉华神色凝重,问:“如此说来,姑母,如果您生了太子,命也保不住了?”
冯昭仪面色严肃:“切勿在外间说这种话!当今皇帝有赫连皇后为正宫,又有太子殿下为储君,还有嫡孙高阳王殿下。即使我真的生子,也不可能是太子!”
冯婉华还是第一次看到姑母如此严厉的表情,偷偷向元华伸了伸舌头。元华很好奇地问:“如此说来,当今太子殿下的生母也是被赐死的?”
抱公公在一旁笑了:“当今太子殿下的生母贺氏还真不是被赐死的。她殁于神䴥元年,是生了太子之后得产后风病去的。”
冯婉华:“如果贺氏当时没有亡故,生下太子后多久会被赐死呢?”
冯昭仪:“根据明元帝之后的制度,是后妃所生的孩子被封为太子,那个后妃才会被赐死。当今太子殿下是在延和元年被立为太子的,如果贺氏没有因产子而亡故,她应该会在那时候才被赐死。”
冯婉华:“啊,那贺氏岂不是就算活着也生不如死,总害怕哪天自己的孩子当上太子,自己便会被赐死……”说着,她长叹一口气,“唉,人活着好艰难啊。”
冯昭仪:“是啊,尤其是我们宫内的女人,更是艰难,即使生下儿子,也可能是化福为灾。”
元华看着冯婉华,笑着说:“如果你有本事,以后就只当皇后,不生太子!”
听闻此言,冯婉华面上的忧色褪去,也懵懂地笑了:“这样确实好!”
听到两个女孩如此嬉笑着说出这种话,冯昭仪和抱公公无法苛责,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