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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家无骨肉

午后时分,北苑永乐游观殿内,冯昭仪、冯婉华姑侄正说话间,殿门打开,一个面目和蔼的中年宦者入内。来人四十多岁的模样,身后跟着年轻的宦者赵黑。

这个中年宦者名叫抱嶷,正是昭仪宫的主理宦官。

冯昭仪对侄女说:“婉华,过来见过抱公公!”

冯婉华依言施礼,而后抱公公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眼圈发红:“姑娘,你这相貌,好像老奴从前的妹妹啊。”

冯昭仪很感慨,说:“愿抱公公能够像爱惜女儿一样对待婉华。”

抱公公有些哽咽:“三十多年前,我们一家给大魏军队从南朝掠来当奴隶,全家失散。当时老奴才八九岁,入宫受阉为奴,老奴的妹妹当时七八岁,也就是婉华姑娘这个年纪吧,听说被卖到了遥远的北地,可能是柔然,至今下落不明。”说着,他走过来紧紧搂住了婉华。

冯婉华一下子紧张起来,倒不是害怕身为宦者的抱公公,而是不远处神情严肃的赵黑让她感到十分紧张。抱公公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指着赵黑呵斥道:“赵黑,你还不赶紧过来拜见姑娘!”

赵黑急趋过来,跪地向冯婉华下拜:“拜见姑娘!小的先前有失礼之处,望祈姑娘海涵!”

冯婉华不知就里,望向姑母。冯昭仪道:“赵公公自小入宫,是由抱公公养大的,眼下在宗爱手下当差。这次长安之行,是赵公公一直在暗中保护你们啊。”

赵黑:“宗爱在禁卫军中耳目众多,禁军校尉乙浑又是他的心腹,小的只能尽力保姑娘和姑娘母亲不失性命,别的,小的确实做不了什么。然而姑娘母亲最终还是伤重不治,小人罪该万死!”

听赵黑言及母亲王氏,冯婉华长吁了一口气。想起母亲死在距离长安咫尺之遥的地方,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在姑母的眼神示意下,她慢慢走过去,对跪伏在地的赵黑好言道:“谢谢赵公公的一路保护,我母亲最终身亡,和她先前在长安受箭伤有很大的关系,与公公无干。”

冯昭仪和抱公公看到冯婉华如此懂事,对视了一眼,都赞赏地看向冯婉华。冯婉华继续安慰赵黑:“一路上那个坏蛋乙浑和他的手下对我们叱骂殴打,不给我们吃喝,总有一个鲜卑兵士偷偷给我们粮食和水,肯定是赵公公安排的吧?”

赵黑躬身:“姑娘明鉴!小的不敢做得太过显眼,只能做到这些了……”

同一时刻,太极殿内,拓跋焘斜倚在一张凭几上,面前案子上摆有酒肉。宗爱呈上来几粒黑色药丸,拓跋焘接过,以酒吞服。

他问宗爱:“近来外间议论何如?”

宗爱:“崔浩及其手下妄撰国史,尽述大魏皇族拓跋氏早年历史,特别是有关道武帝之事,无所避讳,诚为胡说八道的秽史!”

听闻此言,拓跋焘立刻瞪圆了双眼:“崔浩所撰已经制成了碑林刻石?”

宗爱:“是,陛下。碑林用工三万人,用时一百天,费银三百多万,立在城西天郊大道,任人观瞧。其中多涉皇祖皇宗秘事,甚至乱伦妄杀也记载详细,读之令人发指!”

拓跋焘腮边咬肌乱滚,勉强忍住怒气:“崔浩乃文士,崔家父子两代历事我大魏三朝。此番他奉旨修撰国史,朕令其从实记述,他恐怕是误解了朕意。”

宗爱:“崔浩污蔑先皇,刻石为史,置于通衢大道,致使百官和百姓议论纷纷。陛下,您可以去问一下宗室贵戚,大家无不切齿。望陛下明察!”拓跋焘怒饮一杯,宗爱继续添油加醋,“更可恨者,崔浩诱引太子,导以邪念,还妄图趁陛下北归之时在京城擅立太子为帝,遥尊陛下为太上皇!此行此举,实有谋反之心!”

听到这里,拓跋焘猛地把酒杯掷于地上:“崔浩心怀叵测,大不可忍!”

万寿宫内,太子拓跋晃正与崔浩、高允议事。他紧皱着眉头,说:“前日陛下率领大军南征还都,宗爱这条老狗,竟敢假传我的命令,致使城门守将拒绝陛下入城。陛下怒极,当时就手杀守将,尽诛守城兵卒!”

崔浩听拓跋晃如此说,也是满脸忧色:“阉人奸险,谁料到他能想出如此毒计。”

高允低头沉思片刻,问:“殿下,您去向陛下解释过吗?”

拓跋晃:“我几次请求面见陛下,均遭拒绝了。”

崔浩:“陛下与殿下如今关系微妙,父子相疑实为国家大祸,我即刻前去请见陛下,为殿下解释一二。”

拓跋晃:“不可!听闻陛下最近派人到天郊通衢验看司徒您主撰的国史,还派人抄写碑林上刻写的内容带回宫内。宗爱又派其心腹贾周以鲜卑语转译核心内容给陛下……”

听到此处,崔浩已明了,摆摆手说:“陛下仅是粗通华文,就怕宗爱指使贾周胡说八道啊。”

高允拱手道:“国史之事,在下作为副撰,也难逃责任。太子和司徒敬请放心,陛下如果怪罪,在下必当承担罪责!”

万寿宫的象贤殿,是拓跋濬的居所。拓跋濬背对殿门跪坐在一张茵褥上,正摇头晃脑地背诵《诗经》:“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

背诵卡在此处,拓跋濬重复了“于嗟阔兮”好几次,还是背不下去。刚走到殿门外的冯婉华忍不住,高声接着背诵:“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常氏忍不住跷起大拇指,对冯婉华表示赞赏。

拓跋濬看到是常氏来了,亲热地说:“常妈妈!你去哪里了?我一上午都没有看到你!”

常氏指着高允对冯婉华说:“婉华,这是高大人,高阳王的师傅。”

冯婉华向高允行礼,高允则非常感兴趣地看着冯婉华,神情亲切。常氏便又指着冯婉华对高允说:“高大人,这位是冯昭仪的侄女,我带过来给小殿下做伴。”

拓跋濬:“啊,太好了!你到了我们这里,以后你就帮我背诗吧!”

高允面色威严:“殿下,请您坐好。”

拓跋濬:“师傅,我都背一上午功课了,能否先吃点东西?”

高允摇头,表示不允。常氏走到拓跋濬近前,偷偷塞了几块干乳酪给他。

高允走到冯婉华近前,面露慈爱之色,问:“小姑娘,你也会背诵《诗经》?”

冯婉华很骄傲地说:“我从三岁就开始背诵,‘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经》中所有的诗我全会背诵。”

高允听冯婉华这样说,十分惊讶:“哦,那你给我说说,这篇《击鼓》讲的是什么?”

冯婉华想了想:“东汉郑玄有《毛诗笺》一书,解释说这首诗是在讲述从军战士之间的约定,战士们在军中危险艰难,‘与子成说’是表示相爱相惜之恩,意为危难之时能够互相帮救;‘执子之手’则是讲战士之间执手相约,示以信义;‘与子偕老’表示战士之间的友情,他们都希望彼此能够在战争中存活下来,活得长久……”

高允不停点头,又问:“这首诗还有别的解释吗?”

冯婉华毫不怯场:“三国时期的王肃认为这首诗讲的是战士离家之时思念妻子,战士们契阔勤苦,感伤悲痛之余,愿夫妻二人终不相离,相互扶持,白首偕老。开始的两章是怨辞,后三章呢,是战士上战场之前与妻子的离别辞。契者,合也;阔者,离也……”

冯婉华似乎回到了昔日在长安听师傅讲解《诗经》的日子里,她像老学究一样微闭双目,摇头晃脑地背诵讲解着。高允一边踱步,一边听冯婉华侃侃而谈,不停地点头,常氏和拓跋濬则在一旁听得发呆。

高允:“殿下,您真该学学这位小姑娘啊!看看,您学了近一年《诗经》了,却连一百篇都背诵不下来,更别提详细解释其中涵义了。”

拓跋濬不服气地低声嘟囔:“我皇祖常说,我们大魏马上得天下,奈何学老学究,苦读死背!”

拓跋晃和崔浩不知何时入了殿,已在一旁听得多时。由于背对殿门,众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骤然听儿子如此说,拓跋晃不禁呵斥道:“孽畜!大魏天下,马上得之,岂能马上治之?!尔顽劣不学,意欲何为!”

拓跋濬见到父亲,立刻匍匐跪地,不敢言声,常氏、冯婉华也赶紧跪地行礼。

拓跋晃接着怒斥:“尔终日喜穿鲜卑式短衣小袖,走马射箭,一旦静下来读书,马上就犯困思倦。”说着,他转向高允,“高侍郎,我年少时,崔司徒给我当师傅,严厉不苟,所以我至今还算学有所成,希望你对待此儿也似昔日崔司徒对我那样,切勿姑息,毋怠毋忽!”

高允躬身施礼。

拓跋晃这番发作完,才又俯身和颜悦色地对冯婉华说:“这位小姑娘,你真有才学。你是哪里来的?”

常氏:“这是冯昭仪的侄女,刚来万寿宫,给小殿下做伴读。”

拓跋晃脸上露出同情、怜惜的表情:“哦,原来你是冯昭仪的家人。唉,冯刺史可惜了……想必从小你家里就为你延请宿儒教习了吧,唉,童子之功非朝夕而成啊。”

冯婉华听到拓跋晃言及自己的父亲,一阵心酸,泪珠扑簌簌地就流了下来。崔浩见状,面露和悦,说:“有此女伴读,小殿下学识当日有所长。”

拓跋晃点头。想了一下,他摘下身上挂的一只玉佩饰,递给冯婉华:“从今日起,你便负责监督高阳王的学业,如果他不服你的管教,你尽可示此于他。见玉如见我!”又踱到案前,俯身拿起一只当镇纸用的铁如意交给冯婉华,“高阳王顽劣,如果他学书不细,惰懒拖延,你可以用此物惩罚他!”

听到此处,拓跋濬抬头看了看冯婉华。拓跋晃怒喝一声:“孽畜,记得我言否?”

拓跋濬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匍匐顿首:“谨记父亲教诲!”

崔浩和高允互相对了一下眼色,常氏偷偷捂住嘴笑。冯婉华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低头唯唯,但脸蛋红红的,半是出于害羞,半是出于紧张。

而后拓跋晃又回头对跟随的宦者交代,按宫内女书史的标准给冯婉华发禄米,这才离开。

看到父亲终于离开,拓跋濬大舒了一口气。高允见冯婉华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笑着对她解释:“恭喜你啦小姑娘,在宫中,女尚书、女史、女贤人、女书史、书女这些官职,等同于三品官啊。”

北苑,拓跋濬骑着骏马,兀自在前面走着,冯婉华骑着一匹三岁口的儿马尾随在后。拓跋濬显然是有老大的不高兴,道:“哼,本来常妈妈说你到我这里来是给我当玩伴的,现在倒好,你成我的学伴了,监视我读书,我还要受你的气!”

冯婉华扑闪着密黑的睫毛,笑意盈盈:“我是监督你读书,不是监视你读书。”

拓跋濬不理她,气哼哼地说:“更可气的是,我父亲还给了你玉佩和铁如意,如果我不读书,难道你真敢打我不成?”

冯婉华噘起小嘴:“太子殿下之命我不敢违。”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行走在北苑的山岭上,周围山林风景秀丽,令人心旷神怡。拓跋濬换了一个话题,说:“你们华族人(汉族人)就知道憋在屋里面读书,哪里知晓我们鲜卑人的纵马奔驰之乐!”

冯婉华:“我也会骑马啊!”

拓跋濬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你也就是坐在马上,哪里叫骑马!”言毕,少年忽然一拍马脖子,胯下马便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

拓跋濬的胯下骏马撒着欢儿,四只蹄子翻蹄亮掌,一股烟一样沿着山岭飞驰。少年微微俯身,口中嗬嗬不止。岂料冯婉华竟然也毫不怯懦,夹了一下儿马的肚子便跟着拓跋濬飞奔起来。

两匹马跑得非常欢快,忽前忽后,如同赛马一般。冯婉华所骑的儿马不停地扭着脖子,像是要摆脱缰绳;而拓跋濬听见身后马蹄疾踏的声音,用鞭子更加卖力地抽打坐骑,很快就跑上了一座小山冈。万寿宫里豢养有几条身形高大的猎狗,这时候也欢快地跟在两人后面,吠叫着奔跑。它们紧贴着两人的坐骑尾梢追赶,使得两匹马跑得越发快。冯婉华的儿马对紧追自己不放的两条猎狗大发脾气,在疾驰中数次扬蹄,想踢开它们,因此跑得颠来倒去,马背上的冯婉华却丝毫不惧。

拓跋濬扭头看了看冯婉华骑马的英姿,很感诧异。他使劲用马鞭抽马,从小山冈之上风一般冲下那沟壑纵横的谷底。而冯婉华也不顾危险,跟随他驰骋而下。到了谷底,二人皆揽住缰绳,驻马而立,四目相视。两个孩子脸色都被风吹得透红,尤其是冯婉华,粉红粉红的小脸蛋上满是倔强。

至此,拓跋濬方才真心实意地点头,佩服冯婉华的骑术。他一脸钦服地道:“真看不出来,你一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女孩子,还有这样骑马的本事!”

冯婉华:“哼,我们燕国冯氏本来就是骑射传家,驰骋英姿不输鲜卑人。更何况我母亲王氏出自乌桓高门,她也从小就会骑马。我从四五岁就开始骑马,我们家里的人也都会!”

拓跋濬笑着说:“幸亏你会骑马,否则只当我的学伴监督我读书,就太没意思了!”

万寿宫内,拓跋晃坐在榻上验看拓跋濬的书帖,神情严肃。拓跋濬侍立在旁,冯婉华也站在一边。

拓跋晃审看了片刻,说:“《书经》乃必学必懂之书,你这篇《尧典》抄得不错,书法大有进步。”

听闻此言,冯婉华悄悄捅了拓跋濬一下。拓跋濬犹豫片刻,跪下回禀:“父亲,儿子昨日耽于打猎,这篇《尧典》是婉华代我写的。”

拓跋晃没抬头:“还算你诚实,我一眼就看出这字绝对不是你能写出来的!”

冯婉华松了一口气,元华笑着看了她一眼。拓跋晃转向冯婉华,目光柔和:“你年纪这么小,书法能够写成这样,当年在长安定有宿儒教习。唉,北地多年离乱,多亏这些宿儒,薪火相传,使得孔孟之道能够延续下去。经书典籍乃三皇五帝治化之道,能益补王者神智。唔,你一个女孩都能写得这样一手好字……”

见父亲如此夸奖冯婉华,拓跋濬偷偷看了看身边娟秀可人的女孩。冯婉华赶忙向太子施礼:“多谢殿下夸奖。我从四岁就开始习字,《女诫》《诗经》《尚书》《礼记》等都学习过。”

拓跋晃面露赞赏,对儿子道:“一个女子,读过这么多儒家典籍,字写得这么好,你瞧瞧!你切勿沉湎玩乐田猎,养成恶习!”

拓跋濬诚惶诚恐:“谨遵父亲教诲!”

冯婉华又盈盈施礼:“殿下,当今皇帝陛下喜欢马术田猎,近来几次召高阳王一起观猎跑马。高阳王娴习马术,目的就是让皇帝陛下心喜。陛下心喜,殿下您也心安。”

听冯婉华如此说,拓跋晃不停点头。

拓跋晃离开后不久,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

先前拓跋濬还与冯婉华隔了一些距离,不久,他就嬉皮笑脸地挨近过来。冯婉华悄悄离远了些,一眨眼工夫,拓跋濬又凑了上去。而这次冯婉华不再移动了,任凭少年抓住了她的手。

天越发浓黑了,拓跋濬搂着冯婉华,把自己的肩膀往她身上靠。两个孩子心照不宣地紧挨在一起,皆沉默不语。冯婉华尽量避免接触拓跋濬的目光,他们就这样一直坐在黑暗中。殿外,天上挂着硕大一个血红色的月亮,让人印象极其深刻。大而圆的月亮在天空中慢慢地移动,时而躲进大朵大朵的浓云之中,浓云便像镶上了一层闪亮的花边。

冯婉华想起了长安的月亮。就是那天,他们冯家遭到屠戮。那晚的月亮和今夜的月亮一样大,一样圆。自那日之后,冯婉华再没有心情去欣赏月夜,然而此时此刻,似乎那个她永远不曾被遗忘的秋夜,忽然回来了。

冯婉华哭了。拓跋濬有些惘惑,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是爱上了身边这个女孩,为她苍白又俏丽的容颜着迷。

拓跋濬:“你为什么哭啊?”

冯婉华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拓跋濬握住她的手,将它们从女孩的眼睛上挪开。

女孩的脸颊上挂满了泪水。

少年将自己的脸紧贴在女孩身上,任凭她的眼泪不停地淌下来。 o0Zr9QB6cYJmh7lM9lR3Zqu3kbzbpfFnpZ/3lYeX+/JLRKAUGdm7h2bWfs6jC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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