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北邙。帝婿王济的丧礼。
连亘数十里,白茫茫一片,除了白幡,就是丧服。有执白绋者近千人,皆素衣白服,低吟挽歌,其声悲怆哀切,整个葬礼尤显痛悼的意味。
司马氏宗王的青盖车,皇孙的绿盖车,轱辘隆隆;贵臣的云母犊车,勋臣驾四牛的皂轮车、油幢车、通幰车,连盖接轮;至于特进及车骑将军、骠骑将军以下诸大将军、不开府非持节都督等官员的安车、轺车,更是填咽道路,连绵不绝。
八旒公旗,七旒侯旗,卿臣五旒旗,皆画降龙,迎风招展。
丧主王济,字武子,乃文帝 爱婿。不仅如此,王济之父王浑,鼎鼎大名当朝司徒公,更是武帝时平灭吴国的主要功臣。
王济这个人,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时。贵公子出身,他自幼喜好弓马骑射,勇力绝人,且文辞俊茂,技艺过人。大晋开国后,一直以来,他都与姐夫和峤及名士裴楷齐名,士大夫以为飘逸丰神之渊薮。
年方二十之时,王济被朝廷拜为中书郎。由于深得武帝看重,他陆续做过骁骑将军等,累迁侍中。王济身为勋臣之子,贵为帝婿,善于清言,广为劝谏。多年以来,朝廷重大诏旨的辞令,皆为他所润色发布。所以,其仕进之途虽速,时人都认为是他才能所致,并非出于帝婿裙带而受偏宠。
武帝末期,出于对大晋的至公之心,王济派自己妻子常山公主到宫中泣劝武帝,力图说服武帝把齐王司马攸(武帝同母弟)留在洛京辅政,此举,大大惹恼了一直猜忌自己兄弟的武帝,当下把王济降职为国子祭酒。
从此之后,王济益被武帝疏斥,不久因事免官。怏怏之余,他在洛阳北邙附近大治宅邸,终日饮酒放纵。
王济名族出身,本性豪侈。仕途失意后,他纵情声色,丽服玉食,穷极珍丽。当时,洛京地价甚贵,他不仅豪掷万金买地为马埒 ,还让人广编钱串填堆其中,耗费万亿钱,时人称之为“金沟”。
此外,洛阳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情,还是王济和王恺暗中较劲的事情:
王恺凭借帝舅的身份,在京城中一直以荒唐奢豪著称。他家中有头名为“八百里驳”的名牛,非常珍稀,他常常自己用细绢拭其蹄角。一日,已经失职在家闲居的王济,忽然上门造访王恺,表示说要与这位帝舅比试射那头名为“八百里驳”的名牛——如果自己射中,王恺输牛给自己:如果王恺射中,自己输一千万钱给王恺。
王恺沉吟久之,想想名牛虽贵,一千万钱毕竟更多,加之他自恃射艺超群,就咬牙答应下来,并让王济先射。
王济站稳脚跟后,操弓瞄准。嗖的一声,一矢正中牛角。
王恺心慌,他连声哀求,希望自己能输钱换牛,恳请王济把那条已经赌输之牛活物留给自己。
岂料,王济倨傲不答,端据胡床,立叱左右仆从过去杀牛取心。
须臾,牛心呈上,王济用刀割去一小块入口,尝了尝,便弃之于地,扬长而去……
荒纵其间,与世沉浮。王济最有名的一件事,乃以人乳饲猪作食。武帝当年曾经临幸其宅,作为帝婿贵臣,王济供馔甚丰,百千菜式,悉以珍贵的琉璃器呈上供御食。饮食间,武帝觉得其中一味蒸乳猪味道甚美,就询问饲养方法。王济答称:“此乳猪味道所以大奇,乃以人乳饲之,然后以人乳蒸之。”武帝本人素以豪纵著称,闻言,禁不住顿起不平之色,止食而去。
武帝死后,荒淫抑郁数年的王济得知更无机会得展才能,情志日益不畅,患上重病,最终不治,年仅四十六岁。
朝廷赐建的巍峨凶门 之下,柏历 横回,吊祭的人络绎不绝,皆向老年丧子的王浑致哀。
致祭礼毕。在竹木搭建的丧棚下,大家依照平素的亲疏关系,三三两两,五六成群,各自扎堆低声话语。
“侍中、大司马、假黄钺、大都督、督豫州诸军事,汝南王殿下!”主持丧礼的司仪大声叫道。
人群中涌起一阵不小的喧哗,而后他们皆停止谈话,扭头注目这位司马宗王的到来。
当初,武帝丧礼大葬,汝南王司马亮由于害怕被杨骏乘间攻杀,连皇帝丧礼都没敢参加,兔子一样奔往他的镇地许昌。如今,王济之丧,他竟然敢于前来,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随同汝南王而来的,还有楚王司马玮、成都王司马颖和东安公司马繇。
汝南王等司马宗室的到来,透露出一种强烈的信号:朝廷内杨骏的势力,正在递减。
当然,北邙位于洛阳郊外,汝南王易来易往,故而宗室们认为,如此大庭广众,谅杨骏也不敢派人在帝婿的丧礼上干出什么事情来。
汝南王乘画轮车而来。这是一种彩漆画轮毂的牛车,上起四夹杖,左右开四望窗,绿油幢,朱丝络,形制如辇。
司马亮一头白发。他头戴远游冠,身穿素锦袍,神情肃穆。下车后,他紧紧握住王浑的手,慰问哀悼,唏嘘不已。
按照皇室的辈分,司马亮乃宣帝 司马懿的儿子,乃武帝叔父辈,当今新帝叔祖辈,可以说德高望重。武帝之时,进号司马亮为卫将军,加侍中。当时宗室殷盛,无相统摄,武帝就下诏以他为皇室宗师,令他负责训导、纠察宗室诸王。为了尊崇这位汝南王,武帝后来还封司马亮为抚军大将军,领后军将军,并统领冠军、步兵、射声、长水等营,并赠给卫兵五百人,骑百匹。再后,迁太尉,录尚书事,领太子太傅。
宗室之中,司马亮以伦以礼,诚为尊厚长者。
“以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王浑泪眼迷离,他紧握着司马亮的手,不停地致谢,“犬子之丧,有劳王爷殿下远来,得罪,得罪。”
司马亮一脸真诚:“王司徒节哀,万请善保身体。唉,我与司徒公您相交匪浅,与令郎也相交忘年。天妒英才,何其不幸!……国家多事,如今我也是冒险而来,稍有不慎,说不定被人捉去问罪啊……”
“王爷您本来能捉人问罪,怎么倒反而害怕被人捉去问罪呢?依愚所见,朝廷上下,皆归心于您,万万小心太过!”也不惧杨骏的两个弟弟杨珧、杨济在场,头戴五寸高獬豸冠的大臣傅咸,大声张言。
武帝驾崩之时,傅咸曾经私下劝司马亮率所领兵众入宫擒废杨骏,但这位汝南王本性懦弱,不仅不敢用此计,反而连夜驰赴许昌而去。
听傅咸如此说,站在一旁的年轻宗室、楚王司马玮来了精神,他一脸傲狠,咬牙切齿地表示:“武皇帝宾天,杨骏以外戚弄权,势倾国中……我们堂堂司马宗王,却像做贼一样,连京都也不敢入得。今日之域中,究竟为谁家天下?!”
司马玮,字彦度,武帝第五子,时年二十一岁。此人身高八尺,星目剑眉,是位仪表堂堂美男子。在前来吊祭的众人中,唯独他身上并未穿素色吊服,依旧鲜衣峨冠,腰间系挂一柄真宝剑,袍服内裹细甲,保持惕然警然的样子。
司马玮横声大气,他身后的东安公司马繇用手轻轻拍了一下他臂肘,示意他不要当众妄言。
司马繇,宗室琅邪王司马伷第三子。司马伷是宣帝司马懿的儿子。从辈分上说,司马繇乃当今皇帝和楚王司马玮的叔父辈。此人须髯甚美,孔武有力,眼神中透出颖慧,一看就是那种粗中有细的人物。宗室当中,他血系较疏,所以只是公爵,不是王爵。
出人意料的是,汝南王司马亮对晚辈楚王司马玮的信口开河非常不满,他转头呵斥楚王道:“毋妄言!今日我等来吊唁,非是来闹丧!”
司马玮欲言又止,腮边咬肌乱动,侧过头横斜了老头子一眼。
一直跟随司马亮左右的成都王司马颖很安静,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司马颖,字章度,武帝第十六子,年仅十二岁。这个王爷,气质不俗,长身玉立,面白如玉,唇若涂朱,飘飘然有神仙之姿。相比司马玮、司马繇身上浓厚的武夫气息,司马颖更像个翩翩贵公子读书人,神清气爽。
虽然相貌儒雅,司马颖聪警异常,他一直警惕地四顾,唯恐吊祭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位小王爷身上也佩着宝剑,不过是那种美玉为柄首的装饰用木剑。
一声长号响起。忽然间,从场外奓着袍袖冲进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白衣白帽,跪在王济的灵位前放声大哭:“武子,武子,天妒英才,天妒英才,中心如摧,吾哀何堪,吾哀何堪!”
大家仔细一看,原来这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乃冯翊太守孙楚。
孙楚是太原中都 人,世为中都大族,其父祖曹魏时皆达官显宦。孙楚本人一直仕途蹭蹬,曾在石崇父亲石苞(时任镇东将军)手下做幕僚。由于自负才气,惹怒石苞,被石大人上疏朝廷,说他讪毁时政。在朝廷内部,又有先前与孙楚交恶的同乡在吏部,对他落井下石。所以,终武帝一朝,自恃才高的孙楚一直不得重用。落寞之间,唯独作为大同乡的王济对他青眼有加,欣赏他的诗文才气,二人遂成忘年之交。
孙楚大放悲声,感动众人。来吊祭的宾客,多忍不住拭泪,惹得王浑和司马亮两个老头子也跟着重新洒泪不已。
孙楚拊膺大恸道:“武子,武子,我孙楚一生诗文,为世所轻,唯独你对我的评价,让我始终珍藏于胸!你夸我‘天才英博,亮拔不群’,呜呜,武子啊,武子,你凤音清声,犹如昨日!武子,你还夸我的《除妇服诗》,赞叹说此诗‘文生于情,情生于文’,我二人昔日共榻叹赏之状,历历在目!”
涕泗横流间,孙楚夸张地高举双臂,吟诵道:
“时迈不停。日月电流。神爽登遐。忽已一周。礼制有叙。告除灵丘。临祠感痛。中心若抽。”
听到孙楚如此冬烘地在丧礼上吟诗,众人皆收泪,从悲伤中回过味来,感觉到有些滑稽。
孙楚哭毕,跪对灵位,眼泪依旧汩汩:“武子,往昔与卿交游,卿常爱听我作驴鸣之声,如今,你我阴阳永隔,请听我为卿最后作驴鸣。”
于是,孙楚挺直上身,捏住鼻子,抽缩着脖子,继而双手伏地,模仿驴鸣之声。
荒唐放纵,在魏晋士大夫中间习以为常。饶是如此,孙楚几声驴鸣过后,体似声真,惹得在场好多宾客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楚王司马玮青年王爷,肆无忌惮,仰头哈哈,数他笑声最大。
孙楚收泪,擤了擤鼻涕,回头看了看哈哈大笑的众人,恨恨道:“老天真是不公平!诸君不死,而让王济先死!”
王浑有丧子之痛,司马亮厚道王爷,两个老头依旧泪眼未干,皆向孙楚拱手,既表歉意,又表谢意。
孙楚从地上起身,一抖袍袖,不顾而去。
秋风瑟瑟。人群重新安静下来,如同风浪平静后的麦地一样。
人死了,如同死去的植物一样,如果有子嗣,就似撒出去的花粉。死亡,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必要形式。活人们各种各样有意识的悲伤,有时候能完全真诚地向他人表达出来。在丧仪上,活人通常用这种真诚,来表达他们在内心深处的自我哀悼。
“公主驾临!”
随着一声长喝,王济正妻常山公主的仪仗滚滚而来。公主本人,乘坐前驾两头骏马的赤色罽軿车,其后还有婢女数百,皆夹车步行跟从。
除了王浑和汝南王司马亮,在场众人皆匍匐在地,跪拜这位武帝宠爱的公主。
常山公主四十左右年纪,梳太平髻,七钿蔽髻,发插步摇,簪珥不废。她身上一袭孝服,带珘挂着一块闪闪发光的纯金辟邪首。
她高昂着头颅,在秋阳下,脸上满是一层茸软汗毛,表情气鼓鼓的,噘着嘴。她悲哀的表情,因为两只空洞的眼睛而显得怪异——公主前几年闹眼疾,基本失明。她胸部鼓凸,腰身肥硕,举手投足间一副蛮横做派。
王济与常山公主并没有孩子。由于公主以奇妒著称,两个人感情很是一般。
常山公主下车,踱到凶门的正下方,面对着王济灵位,默默无言,静立良久。
跪在灵位附近的几个人偷眼观瞧,发现公主的孝服上点染着好多斑点,有些是猩红色的,有些几近黑色,如同干透的血滴一样,触目惊心。
公主的喉间忽然发出一串冷笑,让在场众人头皮发紧。
“卿在世之时,喜欢几个侍婢的美目,如今,为使卿在黄泉有慰不孤独,我为卿取来侍婢的美目,还望卿能在地下享受那几个人儿吧!”
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向着王济的灵位说话。常山公主言毕,从身旁侍女手捧的黑漆漆盒中拿出一个琉璃盏,放在了王济灵位旁边。
琉璃盏内盛满了血水,模模糊糊,能看到几个黑色圆球状东西——那是常山公主亲手剜下的、王济生前所喜的五个美貌侍婢的眼珠!
现场数百人,顿时鸦雀无声。
王浑、司马亮二人,饶是身经战阵见过不少死人,看见公主太平时节如此残忍、怪异的举止,也都面露惶惶之色。
默然间,公主忽然号啕大哭,哀不自胜。
几个侍女拥过来搀扶,扶着她返回到车上,离开了墓地。
见公主离开,赴丧的人纷纷站起身,七嘴八舌地轻声评论、叹息。
孙楚学驴鸣让大家发噱,公主剜女婢眼珠让大家生惧。在场众人,心中五味杂陈,滋味万千。
汝南王司马亮搀扶着脸色苍白的王浑,抱歉地说:“我们司马家女,唯常山公主性情最为暴戾、古怪,做此等人的家翁,真难为王司徒您了。”
王浑不语,摇头叹息而已。
“想必公主与武子伉俪情深,变而发为妒忌,故而做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楚王司马玮嬉笑自若,看似解劝,实则嘲讽。
司马亮奋髯大怒:“小子不必多言!吊祭之后,我看你还是速回封地,不要在京都多事,以免祸生不测!”
武帝活着的时候,即使贵为宗室先辈,汝南王并不敢对楚王这个武帝爱子呵斥指责。但武帝驾崩后,新帝继位,同为兄弟的楚王,依旧昔日那副咄咄逼人、凡事皆不在乎的样子,丝毫不知道韬光养晦之道。
汝南王向来不喜欢这位张狂、骄横的楚王司马玮,即使如今他们属于司马皇族同一个阵营,老头子依旧对楚王心怀愤意。
楚王司马玮年轻气盛,他哼了一声,吊膀摇臂地走开。
太阳西斜,时至午后。
由于死亡的真实,过去和现在,都恍然散发出诱人的光彩。活着的人们,凭借无尽的想象力,领略自己生命那种鲜活的感觉,又因为生死界限的存在,内心产生了强烈而确实的震动。突然间,死亡的想象和生命的美好梦幻,为人生补充了通常所缺少的许多因素,让人感觉到,生命在瞬息之间,能够绽现出平素所无法深刻体会到的许多东西——面对长眠的、静静躺在棺材内的尸体,只要静下心来,就能感受到,活着这一段生命,处于纯净状态的美好时光,这,让人醺然陶然,几乎产生激烈的、幸福的战栗。
听着石板和车轮轻碰的声音、不远处马匹的鼻咻声、执绋者永不休歇的挽歌声,看着金色的斜阳,许多人大吸了一口气。生命,似乎一下子从僵硬中复苏过来,从死亡中汲取了崭新的快乐养分。
忽然间,吊祭的人们都感到很烦躁,内心深处都希望立刻离开这个充满着死亡气息的、广袤的北邙墓地群区。
只有距离哀痛足够遥远的地方,人们才会完全脱离恐惧。人们欢乐的理由,通常就是凭借那些隐蔽的、永远存在的事物来遮住他们无法言说的本质,这样才能让恐惧获释,让灵魂苏醒,最终增加日常生活的活力。
人们在参加葬礼过程中,往往恍惚间能发现真正的自我,那是仿佛久已死亡、实际上却并非全然死去的自我,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过去……
正当吊丧的主要客人们互相行礼作别的时候,不远处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这种混乱,不是嘈杂的骚动,而是鹰入鸽群般的混乱。
“杀人啦……有刺客……”喧嚣中,响起了锐厉的哀号。
一个身穿和执绋者一模一样丧服的人,眼睛以下围裹着一块白巾,手持一把短剑,不停挥舞着。
疾奔之间,他每几步就杀掉一人。
白乎乎的孝服人群,鲜血四溅,绽现出朵朵鲜活的红蕊一般。
王济丧礼,本来把守得非常严密。不仅朝廷派兵来围守,汝南王、楚王、成都王等宗室王爷,也各带扈从兵士,在陵园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守卫森然。
出乎意料的是,刺客一直隐蔽在吊祭人群当中,且居高临下,他在化装成执绋者唱挽歌的时候,肯定在暗中久伺行刺的对象和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在众人面面相觑、发呆发傻间,刺客挥舞着还在滴答着鲜血的短剑,直朝汝南王司马亮处奔来,口中高叫:
“奉杨太尉命,要汝南王项上人头!”
危急关头,前来吊祭的文臣武将却手无寸铁,眼睁睁看着刺客一路杀来。
司马亮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嗖地扬手,信手削掉一个吊客的半个脑袋,刺客再纵身,扬剑刺向汝南王……
当啷一声,人群中蹿出一个身高八尺多的大汉。这个人,赤紫色脸膛,身着黑服。他手持长剑,果断迎击刺客,仅一剑,就把刺客手中短剑震飞。
他转身扭腰,复一剑,竟然切掉了刺客半条右手臂。
人群呼啦啦散开,把刺客和那个大汉围在了正当中,形成一个圆圈。
汝南王司马亮惊魂未定,被成都王司马颖和王浑挡在了身后,翼护着他往后退。
刺客知事不济,忽然发狠。他大叫一声,用左手拾起地上的短剑,死命地往自己脸上横竖划了多刀,然后,再狠命刺向自己胸部。
摇晃挣扎的同时,刺客还不忘用沾满鲜血的左手胡乱撕扯自己已经划过多刀的面皮。撕揉之下,顿时血肉模糊,旁人完全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留他性命!”看到手持长剑的大汉过去欲斩杀刺客,王浑高声叫道。
话音刚落,一个人旋风般忽然而至。他手执一柄带刃尖的旗杆,脚步生风,以刃尖大力从刺客口中捅入,把他活活钉死在地上。
“司徒、王爷,恕我等护卫不周!”
众人定睛细看,来人原来是楚王司马玮手下长史公孙宏。
人群又是一阵静默。
一直与王戎、王衍在一起的杨骏两个兄弟杨珧、杨济,此时心中极为不安。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面色尴尬异常。
“汝南王殿下、司徒公,家兄再愚钝,也不至于做出此等事情,这肯定是朝廷内有奸人,欲嫁祸于人啊……”杨济吞吞吐吐地解释说。
心惊肉跳之余,汝南王对杨氏兄弟摆摆手,长叹一声,望了望地上血肉模糊的刺客尸体,说:“也罢,也罢……”
石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拉着那位刚刚救了汝南王一命的长身大汉的手,炫耀般地给大家介绍道:“这位,刘渊,刘元海,建威将军、匈奴五部大都督!”
这个时候,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位匈奴人身上。
匈奴大汉刘渊姿仪魁伟,身长八尺四寸,须长三尺有余。特别惹人注意的是,长长须髯正中间,有红色毫毛三根,长三尺多,在夕阳下赫然闪烁光泽。
匈奴人刘渊与晋人打扮最大的区别是,他左耳朵上穿洞,吊着一个粗大的纯金耳环。
刘渊把手中长剑递给楚王司马玮。楚王脸一红,还剑入鞘。
原来,刘渊的这把救命剑,乃混乱中从司马玮腰间拔出。
吊客当中,无人佩带武器,只有楚王身上带的是真家伙。在刺客行刺的那一刻,刘渊正和老朋友石崇、王弥在一起说话。
如此情急智生,刘渊给众人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匈奴人整理衣冠,快步趋前,跪地向汝南王司马亮行礼。
“英雄请起。”见司马亮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他身后的成都王司马颖俯身,搀扶起刘渊……
汝南王司马亮离开墓地前,坐在车上,让从人把石崇唤来,问:“刘渊何等人也,此人年近四十,怎么筋骨还如此强健?他何时当了匈奴五部大都督?”
“刘元海,乃冒顿单于之后。当初,汉高祖以宗女为公主,赐予冒顿单于为妻,约为兄弟,所以,匈奴在后汉时期衰落后,其子孙就冒姓刘氏。汉朝建武年间(公元25—56年),乌珠留若鞮单于的儿子右奥鞬日自立为南单于,入居西河美稷 ,即现在的离石左国城。代代相传,中平年间(公元184—189年),羌渠单于派儿子于扶罗率兵帮助汉朝讨平黄巾军。其间,羌渠单于为国人所杀,于扶罗就在汉地自立为单于。于扶罗死,其弟呼厨泉为单于,就以于扶罗的儿子刘豹为左贤王——那位刘豹,就是刘渊的父亲了。当时,魏武帝曹操为弱其势力,分塞内的匈奴部众为五部,以刘豹为左部帅,其余部帅皆以匈奴贵种刘氏为之。我大晋太康年间(公元280—289年),匈奴五部首领改称为‘都尉’,左部居太原兹氏 ,右部居祁地 ,南部居蒲子 ,北部居新兴 ,中部居大陵 。刘渊乃人众之杰,非常好学,他少年时代师从上党的名士崔游,学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等,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精研深习,至于史汉、诸子,无不综览……”石崇如数家珍,津津乐道。
为了夸耀自己的朋友不同凡响以给汝南王深刻印象,石崇接着说:
“早从咸熙年间(公元264—265年)开始,刘渊就作为匈奴左部的任子 长期待在洛阳,与王浑、王济父子情同乡里,交游长久。杨骏秉政后,为收买人心而大肆封赏,所以刘渊被封为五部大都督。其实呢,他本人与杨骏一党并无瓜葛。他妻子家室均在洛阳,每隔数月,他必定回返洛阳……”
汝南王脸色阴沉,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深秋时节,天黑得早,落日的余晖鲜红似血,紫霞一抹,映在不远处的池塘中,伴随着料峭寒意。
西斜的阳光,照到汝南王所乘车子窗口上,停留在格棂之间,被分割成一束束、一条条碎金。耀眼的斜光,使得老王爷的脸如同染了层红颜料一样怪异。
一阵罡风吹过,远处惊起一群乌鸦。它们扑扑地飞到远处后,重新落下。
白垩垩的天空,衬托得秋日树林更加苍凉、清幽。
刺客的尸体被拖走。风刮过,吹起死人的衣裳。在这个人僵硬惨白的左边踝骨上,露出一个玉佩大小的刺青狼头。
这一幕,恰被石崇看到。不过,他并未吭声,只是暗自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仔细看了看自己身边一脸忠憨的刘渊。
散去人群中,太子太傅王戎和他的堂弟——时为中庶子的王衍交头接耳,低声讨论刚才惊险的一幕:
“刘渊此人,轻财好施,倾心接物。我听说,他在并州 匈奴人的聚居地一带,很能收买人心,不仅匈奴五部豪杰纷纷投奔,就连幽冀等地的名儒也多往归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日后,此人或许会是我们大晋朝的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