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营兵一千多人,在成都王司马颖率领下,前往卫瓘府中宣诏逮人。
围定太保府邸后,有个几年前曾经在卫瓘手下做过帐下都督的荣晦,特别卖力,他率领兵士砸门,大喊大叫,让卫瓘出门受诏。
作为从曹魏时代走过来的老人,卫瓘对于自己太保府门外的喧哗并不十分吃惊。数十年间,曹魏变成大晋,有那么多的贵臣、世家,朝为座上客,夕为刑场鬼。任你四世三公,任你有得城灭国之功,如果一朝走错,该被杀的依旧会被杀,九族不饶。但是,如果跟对了主人,即使有篡弑的大罪,最终反而会飞黄腾达。
“太保,事发仓促,很有可能是居心叵测之人矫诏逮捕您,千万不要轻易开门……您还是先上疏自辩无罪,看看朝廷如何处置,到时候,再出门自首不迟……”家将受惊不浅,脸色惊惶地劝说。
“成都王亲自来我府门,他手里,应该有朝廷诏旨。如果我不开府门,那就是抗旨不遵,罪加一等。开门接诏嘛,大不了免官去职而已,我这辈子,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卫瓘胸有成竹。
他转身对身边跟从的张华、石崇说:“二位大人,非常抱歉,请你们来议事,不料赶上如此变故,让你们受惊了。”
张华、石崇二人的神色,看上去都有些紧张。不过,性格爽朗的石崇还是忍不住苦笑,大声嚷嚷说:“我这人也真是倒霉,每每遭逢大事。自武帝升遐,朝廷多事,京城多难啊,谁料到,这种事情,能轮到您卫太保……”
“朝廷宣诏逮捕我,其中定有道理,自然与二位大人无关。你们只是到我府中议事,来人谅他大胆,也肯定不敢奈何你们。好,老夫亲自送你们出去。”卫瓘竭力保持镇静。
石崇关切地说:“太保,我和张大人,自然无事。不过,依我之见,来者不善,您最好不要轻易出门,还是先让太保府兵把守住府邸,我和张大人可以替您前往皇宫,问清缘由,到时候,您再开门受诏不迟。”
张华揺头,表示反对:“诏旨已下,作为大臣,太保自然不能关门抵拒,如此,正好给人以日后加以‘抗旨’之罪的借口……既然是成都王亲自前来,我和石大人不妨先出门,向成都王问个究竟再说。”
卫瓘沉思片刻,表示同意。
于是,数百名太保府兵,做如临大敌状,挺长槊锐尖朝外,慢慢打开了沉重的府门。
张华和石崇表明身份后,走出府门。他们与领头抓人的荣晦交涉,说要面见成都王。
荣晦长着一双阴森的小眼睛,脸大头小,满脸狰狞之色。他上下仔细打量张华、石崇好久,才躬身一礼,说:“有诏收逮卫瓘……成都王坐在外街的车里,二位大人可以前往与他见面。”
张、石二人回头往门里面望,看到卫瓘依旧保持着高傲的神态,一身衣冠楚楚的朝服,挥手让他们离开,口中似乎还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我这里不妨事”之类的客套话。
看到张华、石崇两个人消失在视野中,荣晦猛然高举起手中的青色诏书,厉声断喝:
“太保府从人听着,我等奉皇帝诏旨,前来收逮卫瓘,与他人无涉!敢有抵拒者,杀无赦!”
皇帝青诏的威力,非常巨大。一时间,未等太保府家将下令,太保府兵纷纷把手中的长槊扔到了地上,躬身候命。还有几个人精明,赶紧急匆匆地使尽全力,把太保府的府门大开,以便营兵能顺利进入。
卫瓘依旧保持着脸上高傲的笑容,站在原地。风吹袍服,他满怀蔑视地看着昔日在自己手下做过帐下都督的荣晦。当初卫瓘在司空任上,荣晦私盗府库,犯下重罪。念他从事多年,卫瓘只令人打他三百军棍,饶他一死,把他驱逐出门。谁料到,荣晦后来加入了营军为将,今日竟然有机会带兵收逮自己。
现如今,看荣晦鹰视狼步、誓不两立的样子,真是天留冤孽。
看着面前眼中冒火的荣晦,卫瓘脑子里涌出一股大大的不祥预感。
平视着卫瓘白首白须、平易近人的面孔,荣晦心中凛然。他知道,这位太保的慈眉善目和和蔼可亲,只是一种虚假的表象。三国末期,卫瓘在蜀地除钟会,诛邓艾,杀姜维,招招辣手,丝毫不留情。
在卫瓘帐下为都督效力多年,荣晦深知这个老臣的厉害。
“卫瓘,皇帝有诏,你还敢不跪下!”荣晦厉声道。
此时的卫瓘,也不敢怠慢,忙与陪同自己的长子卫恒跪地俯首,敬听荣晦宣诏。
望着脚下跪着的卫氏父子,荣晦一咬牙,忽然抽出腰刀,双手紧握,连挥两下,卫瓘、卫恒父子的人头,登时被砍落。
手快刀利,以至于卫氏父子忽然没了人头的身子,还在保持着原来的跪伏姿态。
鲜血狂喷,遍地朱红。
长长舒出一口气,荣晦得报宿仇。对着手下满脸诧异的兵士,他扬刀高叫:“我等奉诏诛杀逆贼卫瓘满门,给我仔细搜查他反叛的证据!”
对于太保府的里里外外,荣晦熟门熟路。他率兵冲入,很快就搜得卫瓘另外两个儿子卫岳、卫裔以及当时在府内的卫瓘六个孙子。
一路拳打脚踢,荣晦把这些卫氏男性成员全部聚集到府门前横斜的卫瓘、卫恒的尸体旁,一并斩首。
卫氏男性,都是晋朝有名的美男子。饶是他们个个玉树临风,也禁不住刀砍斧剁。那六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更是模样可爱得不行,个个让人怜惜。行刑的兵士,都叹息不止,不忍下手。最终,在荣晦的催促下,兵士不得不举刀,皆扭头下手,不忍正视。
“禀告荣都督,卫氏一家男口,只有卫瓘二孙卫璪、卫玠没有捕得,二人有病外出,到医家就诊,无从捕戮。”兵士回报荣晦。
想自己多年宿怨得了,卫璪、卫玠只是数岁小儿,荣晦挥挥手,满意地点点头。
只过了片刻,他忽然命令道:“斩草必除根,来人,立刻锁卫家的仆人,让他们带领,前往医家,拿住卫璪、卫玠,就地诛戮!”
“住手!”
兵士刚要领令出发,忽然发现成都王司马颖以及张华、石崇,一起出现在太保府的府门前。
“荣晦,你怎么如此大胆,敢杀卫太保一家!”
看到卫瓘祖孙十口皆身首异处,血凝于地,厚可盈寸,石崇忍耐不住,首先开口,叱责荣晦。
张华脸色白如纸,他万万想不到,转瞬之间,堂堂大晋朝的太保,就已经阖家被诛。
成都王司马颖呢,只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王爷,先前从没见过如此人头滚滚的阵势。他看到太保府门内遍地血淋淋的人头和尸体,吓得心惊胆战,好久说不出一句话。
“……皇帝诏旨,只是说逮捕卫太保,让他束身待罪,没让你们杀人啊……”良久,成都王司马颖一脸惶然,无力地质问荣晦。
张华见过世面,倒是心中不惧武夫,他抖袖正色,上前责问:“卫瓘即使有罪,应该收逮后先下廷尉,在狱中受审。如此宰辅重臣,你们怎么敢擅自杀害?”
即使有成都王这个宗室王爷在场,荣晦犹自一脸勃勃之色。
他并未马上回答成都王、张华的质问,而是抖甲挺刀,翻身上马,让兵士把卫瓘等十人的人头搜集起来放入一个袋子中,系于马后。
临行,荣晦放下一句话:“回禀成都王殿下、二位大人,卫瓘叛逆,事体重大,我只听从楚王命令,现在,我回楚王府复命……”
也不多作解释,荣晦拍马而去。
楚王府。
晴朗的、早春的薄暮时分,楚王府的上空,一层薄薄的、如蛛网般的彩色艳云飘浮着,映衬着没有血色的太阳。碧蓝而洁净的万里晴空,使得王府花园的树林染上一片明亮的蓝色。北方的白杨树,碧绿喜人,它们高大的树干,闪着黯淡的光辉,像在对人昭示着那顽强的生命力。
目光锐利的喜鹊,三三两两,啼叫着,给充满血腥和阴谋的王府增添了一种奇异的气氛。
白昼将尽。天空中太阳的灿烂光辉越来越黯淡,幽幽闪着蓝光,无限肃穆。风吹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的几片落红和树叶,在青石板上洒下了一层瑰丽的颜色。
马蹄声声,滚滚烟尘。公孙宏、岐盛、李肇、荣晦等人,皆满身血渍,拎着盛装人头的袋子出现在司马玮面前。
汝南王司马亮、汝南王世子司马矩、太保卫瓘的三颗人头,被摆放在最前排。
楚王司马玮面色苍白,压抑住胸中的紧张,凑前细看。
汝南王和卫瓘两个白发苍苍的首级,紧闭双目,看上去和他们平时的样子区别不大;而汝南王世子司马矩平日神采飞扬的脸,如今看上去黄得可怕。其实,司马矩平素和楚王的关系还算不错,活着的时候,他那坚硬的下巴颏儿和炯炯逼人的目光,总让人感觉到这位汝南王世子是个性格坚强的好人。宗室中,司马矩属于那种不苟言笑的君子,朴实无华,冷静沉着。但每当他笑起来,鲜红的嘴唇会弯成弧形,眼睛也因为笑意而变得非常柔和,令人觉得很容易接近。
卫瓘子孙的数颗大小头颅,放在第二排,楚王不忍细观。特别是看到那六个粉孩儿眉目如画的脑袋,血泪模糊,小脖子白嫩稚弱,楚王心中不禁抽搐了一下。
让人感到更加厌恶的是,李肇手下的兵士,七手八脚,往前弄了一堆汝南王被砍得七零八落的尸块,堆在那些首级之后,目的在于报功领赏。
属于汝南王的那些尸块,有些还裹着王服的残布,散乱地堆放在楚王府庭前的青草中,闪着黯淡的光泽,发出阵阵腥甜的气息。其中有一块残尸特别大,往外露着肋骨的骨碴,应该是一刀很厉害的劈砍,把汝南王从肩膀到腰,斜着砍下一大块。此外,还有老王爷一只反扭着的胳膊,手指无力地伸出去,黄黄的手指触碰到湿湿的青苔。
凝视着这堆尸骨,楚王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抑。人的生命,太过脆弱。人世梦幻,命运如大河奔流,往往奔腾泛滥,溢出河床,分成无数诡谲的支流。难以预料,突如其来的洪峰,会在何时何地泻向哪条支流。可能,今天的生活还像平静无波的潺潺溪水,明天却忽然变成浊浪滚滚的洪流……
看到诸将缴令后,楚王良久不言声,岐盛走近,悄悄低语道:
“司马亮、卫瓘虽诛,贾氏党羽未除,殿下,如今我们大可挥兵入宫,废掉贾后,把他们一并翦灭,如此,大可收朝权回归王室,安定天下。”
“杀杨骏,杀汝南王,杀卫瓘,这阵子,杀人太多了……这种事情,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呢……”楚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岐盛。
“大丈夫做事,万万不可中止!事情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殿下,我们哪里有退步的可能呢……”
“毋多言,容我详细思之……公孙长史何在?待他回来,我再与他详议……”司马玮打断岐盛。
见楚王司马玮该断不断,岐盛心内忧急。不得已,他叹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