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太极殿东堂。
痴帝傻傻地坐在那里,大眼珠子间或一轮,有些茫然地望着殿中的群臣。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许多他所熟悉的面孔消失了。最突出的,就是那个登基以来总是站在群臣之首的消瘦的半老头子,连影儿都不见。
宦者宣读诏书,一道又一道。最先昭示大臣的一道诏书,是改元诏,改大晋年号“永平”为“元康”。
这个时候,无论是痴帝还是殿中的群臣,他们都还不知道,大晋朝改年号的事情,日后还会多次发生。每有新的一拨人掌握朝权,就会改一次年号。
而后,诏旨道道,每道都是诱人的嘉奖:
任命汝南王司马亮为太宰,与太保卫瓘皆录尚书事,主持大政;
任命楚王司马玮为卫将军、领北军中候;
东安公司马繇为尚书右仆射,正式晋爵为王爵,食邑两万户;
孟观得封上谷郡公,李肇得封郡公,二人皆被升为积弩将军;
高密王世子司马越由于在宫中护驾有功,被封为东海王,食邑五千户;
裴頠诓骗刘豫放弃外营兵有功,被封为武昌侯;
宦者张弘被封为武安侯,由于皇后贾南风的力赞,连他三个没有入宫的哥哥都被封为亭侯;
就连杨骏手下昔日的得力助手侍中傅祗,也因为及时“反正”,被封为县侯……
宗室中,汝南王司马亮的地位重新尊显。整个东堂中,除了皇帝坐着,群臣宗室等人,只为他一个人设有单独的座床。
当然,让群臣真正心内畏惧的,还是皇帝的弟弟楚王司马玮、淮南王司马允以及皇帝的堂叔东安王司马繇等人。尤其是司马玮,年轻人神采飞扬,眼睛炯炯发亮,喜气洋洋、十分高傲地站在朝班的上首。他身穿红色礼服,内衬浅紫色的衬袍,头上戴顶紫金宝冠,居高临下之感,溢于言表。
群臣济济一堂,表情木然。他们在这场事变中更加强烈、更加清晰的感觉,就是对未来的茫然。
相比于那个已经被杀掉的把持权力不放手的外戚杨骏,司马宗室的飞扬跋扈,对于皇权的威胁其实更大。
还有极少数人内心怀有清醒的悲伤,比如潘岳,他的头脑中还保存着那悲惨死去的杨太尉的形象,还常常暗中回忆他们之间除僚属关系以外的友情。人生的机遇,总是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荣华富贵,所有的一切,这么快就结束了。突然的大规模死亡事件,使得人们忽然感悟到,生存非常艰难,那么多种生活的假象交织、缠绕在一起,岁月的灵巧梭子,完全不受人世的束缚,只有回忆,才能在死亡的经纱之间编织纬纱。
杨骏三兄弟,以及许多从前同朝的大臣,都死了。但是,他们在刑场上所留下的血淋淋的最后形象,与他们最初在皇宫的朝堂内潇洒、昂然的姿态,间隔的时间过于短暂,甚至让人难以对这两种形象进行对照——庄严肃穆的太极殿东堂,阳光在墙壁上反射出玫瑰色光彩,腹内饥饿的感觉,对官位、财富、女人的欲望,种种享受奢华的乐趣,金谷园内文人墨客吟诗作赋那悦耳的音声——对死人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永远地消失了……
对活人来说,所有现世的浮华,也都高高地搁置在岁月之上。蓦然而至的回忆,有时候带来沉甸甸的东西,年年岁岁,事情总在不断地变化,悲伤和喜悦,其距离之大,让人觉得二者不可比拟,不可思议。
汝南王司马亮,身为宗室贵戚,得掌朝政后,他很想用厚赏的办法取悦众心。于是,在明亮的朝堂上,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幕僚草拟好的名单,让与会的大臣群议推定——皆是参与诛除杨骏行动中要加以封赏的人名,其中,将要被封为督将和侯爵的,就有一千零八十一人。
众臣默然。大家连交头接耳类似的举动都很谨慎地避免。如此危险的时刻,缄默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
忽然,御史中丞傅咸出班,对汝南王这种滥赏的举动提出异议:
“殿下,杨骏之诛,乃朝廷和社稷之幸。但这么长的一份赏功名单,如此滥加官爵,可谓封赏熏赫,震动天地,自古未有!无功而获厚赏,则人人乐见国家有祸,最终会导致祸源无穷。此份名单,依在下所见,肯定是东安王给您草拟的,殿下不加以详细审查,正之以道,反而一味赞同,如此滥赏群赐,最后必定会因为赏罚不平而导致众怒!”
傅咸一番话,句句有理,说得司马亮没了主见,唯唯而已。他捋着胡须,望着满朝群臣。
群臣皆不言声。
傅咸复谏:“杨骏挟震主之威,委任亲戚,遍树亲信,致使天下喧哗,人心不附。殿下您执掌朝政,应该汲取杨骏之误,静默颐神,维持大体。多事不如少事,对于那些乐乱好祸之徒,应该一概抑遣……我上朝之时,恰好路过您的汝南王王府,见到的情形让我吃惊,那真是门庭若市啊,冠盖车马,填塞街衢,我想,那些幸进之徒,肯定都到您的王府去邀求爵赏,如此下去,杨骏之前车可鉴……”
傅咸此言,已经说得很重。
“傅大人,诛杀杨骏,为国除大害,我们司马宗人扬眉吐气,能不报答参加行动的诸人吗?赏罚分明,才合情合理啊。”楚王司马玮放大声音,语气中隐含着威胁。
东安王司马繇更是面露大不快,他扫视了一眼众人,侧脸扬颐,对傅咸说:“难道我们司马宗室回朝掌权,惹起傅大人你不快了吗?……杨骏在位的时候,横行霸道,任用私人,也不见你傅大人当朝加以阻劝。”
太保卫瓘向来持重,此时插言,想打圆场:“傅大人在杨骏辅政之时,多有劝谏,东安王你有所不知。”
楚王司马玮怕局面再如此发展下去不好收拾,就行前几步,逼视傅咸说:“傅大人,汝南王德高望重,皇帝至亲前辈;我,武皇帝亲子;东安王,宗室之亲;我们弄些爵位,赏赐一下那些帮助我们司马家诛杀权臣杨骏的将领和属下,难道过分吗?今日之域中,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傅咸为人峻整,疾恶如仇。楚王司马玮此番咄咄逼人的气势,反倒激起了他的倔强:“今日之天下,乃武帝、先皇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非司马宗人之天下!为社稷长久之计,楚王殿下,您理应退避权位,慎守藩臣之道。”
司马玮闻言大怒,他腮边咬肌猛滚,望着长着满腮灰黑胡子的傅咸,胸中怒火腾升。“傅大人,杨骏当朝之时,你作为尚书右丞,难免为他出谋划策吧,看来,先前诛除杨骏党徒,还真把你给忘了……”
阳光从户外射入东堂,楚王怒目圆睁,目光既蛮狠又放肆,双唇红如涂脂,一张俊脸气得有些发白。
从前一直深知韬晦之术的司马繇在主持诛灭杨骏的行动之后,气焰勃勃,显得十分骄横。他昂首挺胸,立刻附和楚王司马玮,以一种不屑的语气进一步威胁傅咸说:
“起事当夜,生杀赏罚之权在手,我们竟然把傅大人你给忘记了!看来,你是一心想与我司马宗人为敌啊……庙堂之上,朝廷之中,不缺你这样的人啊!”
东堂内鸦雀无声,气氛非常紧张。武帝时代,朝臣常常为一些小事争吵,意气用事。如今,血流过后,大家无不为自己身家性命着想,形势明朗之前,没有什么人敢出头。
汝南王虽然本人尊为宗室老人,心中却对楚王、东安王的跋扈和肆意张扬大为不悦。他长咳一声,阴沉着脸,终于发言:
“傅中丞为国事直言,其心可嘉。楚王、东安王,你们不要在朝堂之上,对大臣妄加罪名……”
至此,楚王、东安王脸露恨恨之色,却都不好发作。
汝南王司马亮毕竟是宗室中辈分和声望最高的人,不好当面对他太过顶撞。杨骏刚刚倒台,宗室内讧,定会引发新的纠葛。
静默之间,有人出班,音声朗朗,厉声指斥东安王司马繇:
“司马繇自杨骏被诛以来,专行诛赏,欲擅朝政。此人如此狂悖,大非社稷之福!我与司马繇乃骨肉至亲,亲兄亲弟,但还是希望汝南王、各位大人,能予司马繇以责罚惩戒,以儆效尤!”
让众人大感意外的是,这个出班指责司马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司马繇他自己的亲哥哥、东武公司马澹。
司马澹这个人,如果不细看,简直和司马繇长得一模一样,仪表隽朗,也长有一副美髯,只不过他的身材比司马繇稍稍魁梧些。
司马澹、繇兄弟的父亲,乃宣帝司马懿的儿子、琅邪王司马伷,此人在太康四年已经薨逝。司马伷留下四子,分别是长子司马觐、次子司马澹、三子司马繇和四子司马漼。长子司马觐袭琅邪王爵位,太熙元年刚刚也因病而薨,时年才三十五岁。兄弟四人之中,司马繇自幼就为父母所爱,致使性格狠忌的司马澹对这个弟弟恶之如仇。特别是看到弟弟被朝廷发诏赐升为王爵,司马澹更是妒火中烧。
当然,司马澹之所以能如此坦言无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的妻子,乃当今皇后贾南风的表妹。
以兄斥弟,情况大为不妙。东安王司马繇饶是能言善辩,此时也不得不默然以应。
汝南王司马亮心中稍安。此次杨骏之诛,司马繇、司马玮这些年轻的宗室王公滥杀无辜,已经暗中激起众怒,且此辈少年新进,干预朝政大事,不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日后恐怕会出大乱子。
主意已定,汝南王司马亮缓缓起身,与太保卫瓘耳语了一阵。然后,他脸色一沉,当众宣布道:“东安王司马繇有乱政之嫌,免去他尚书右仆射的官职,以公爵的身份,回府思罪!”
事起仓促,群臣惊讶不已。这位司马繇,刚刚从东安公升为东安王,转瞬之间,又变回为东安公,且身为戴罪之身,让人顿觉京城的政事,太过波谲云诡。
纵然楚王司马玮等人气势勃勃,看到忽然现身的发难者是司马繇自己的亲哥哥,都感到气馁,谁也不能站出来为司马繇说话。
“举贤不避亲,行罚自然也不应避。司马繇不顾至尊在座,威吓大臣,狂悖至极!依我愚见,回府待罪的处理太轻,此人理应废徙荒僻远州。”司马澹不依不饶,对亲弟弟继续落井下石。
汝南王司马亮脸色畅然。他复与太保卫璀商量了一下,又回头仔细咨询僚属,然后,宣布说:“司马繇悖言乱政,废徙带方郡
。”
司马繇与司马玮对视了好久,欲言又止。面对满朝不作表态、心怀鬼胎的大臣,二人暂时也无计可施,只得任由作为宗室领袖的汝南王处置。
千不愿万不愿,司马繇只能乖乖离开。他对东堂上座上呆如木偶的痴帝拜礼后,匆匆下堂而去。权力的滋味,确实甜美,他刚刚尝到上了一点甜头,忽然就被剥夺了一切。
眼见司马繇当众被罢废,楚王司马玮很有些尴尬。年轻气盛,他面上依旧挂着不服不忿的笑容,当廷还大声地嘿嘿冷笑了几声。
目送着司马繇怏怏下殿和司马玮的振衣作态,汝南王司马亮低声对卫瓘说:“楚王司马玮刚愎好杀,年少果锐,如果不夺其兵权,恐怕日后不可复制。”
卫瓘不住点头。然后,他问:“谁能代替楚王领禁卫军呢?”
司马亮想了想,说:“裴楷可为之。”
二位老头嘀咕了许久,司马亮站起,对朝臣大声说:“楚王另有重要任命,其北军中候一职,暂由裴楷接任。”
楚王司马玮闻言,脸色大变,几乎目瞪口呆。
先前与楚王、东安公往来舌辩的御史中丞傅咸,此时听到汝南王如此宣布,却面色转忧。他兀自摇摇头,若有所思。
此时此地,大家的目光,都转向那位有“玉人”之称的裴楷。
裴楷,字叔则,乃武帝时代的功臣裴秀(裴頠之父)的族弟。此人明悟有识量,弱冠时就名闻天下,被当时的大名士钟会所推荐,在文帝司马昭手下做相国掾。年才弱冠,裴楷已经精通《老》《易》之学,当时与王戎齐名。晋朝人物中,裴楷风神高迈,容仪俊爽,广为时人钦服,士人皆嗟赏说:“见裴叔则,如近玉山,映照人也!”
自幼至长,裴楷本性宽厚,与物无忤。武帝在世时,他唯独厌恶权臣贾充,曾数次于武帝面前直斥其险刻无行。作为世家大族,裴楷与当时的朝廷权要都有联姻关系——他的长子裴舆,娶汝南王司马亮之女;他的次子裴瓒,娶太尉杨骏之女;他的女儿,嫁给太保卫瓘的儿子。即便如此,裴楷一向看不起杨骏的为人。所以,杨骏执政后,对裴楷这位亲家公很不待见,迁其为太子少师,明升暗降。裴楷呢,年近花甲,也乐得悠游无事,不再参与朝政。
等到贾皇后、楚王等人设计诛杀杨骏,由于裴楷也是杨骏的姻亲,当时就被廷尉收逮,名字列入族诛的名单。混乱之中,乱兵还杀害了他的次子裴瓒。然而众人震恐之余,裴楷容色不变,举动自若。他索要纸笔,与亲故修书,一一告别。
最终,由于裴楷与汝南王司马亮、太保卫瓘等人都有姻亲关系,司马繇等人没敢杀害他。事定后,司马亮、卫瓘主动上疏保奏裴楷,说他在杨骏当朝的时候“贞正刚直”,能够不阿附取容,值得褒奖。不久,朝廷诏旨发下,封裴楷为临海侯。
青年时代玉树临风的裴楷,如今已经五十六岁,相比站在距离他不远处的美男子潘岳和更年轻的族侄裴頠,他已经显得非常苍老。特别是他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的四肢,以及他平昔高傲的脸上已经松弛的肌肤,使得他昔日神采全然黯淡。
老年的到来,似乎能够造成一个人的人格的彻底改变。尤其是他脸上那种息事宁人般的憨笑,让人觉得,温和和谦逊,其实有时候就是一种化装艺术。
裴楷身上所有这些细微而具体的变化,最终使得一个人由伟岸变得瘦小,甚至让人很难再从他身上发现丝毫令人尊敬之处。
为避免临老之时身陷于权力的争斗旋涡,裴楷赶忙向汝南王司马亮行礼,竭力推辞对自己的任命:
“楚王年轻有为,正可以统率北军劲旅,我近日遍体疾患,难以担当如此重任……”
裴楷,这曹魏时代和大晋朝曾经最自负的面孔、最挺拔的身躯,如今似乎只剩下抖抖索索的衣衫里面的腐肉。他的话,半真半假——说自己有病是真,说楚王能担任北军重任,则完全是托词。在朝堂之上,面对皇帝和群臣,裴楷如今畏缩的表现,和从前人们印象中的那位刚亮正直的大名士,迥然相异!
面对傲狠不驯的武帝爱子楚王司马玮,裴楷当然不愿意因为敏感职务的任命而得罪对方。刚刚逃过杨骏被诛的一场灾祸,他不想再为自己的家族埋下日后被株连的伏笔。
汝南王司马亮沉吟着,仔细打量着裴楷的脸色,很想弄清楚这位亲家翁是假意推辞还是真心不想干。
裴楷低着头,揖起的衣袖挡住了脸,司马亮根本看不到他真实的表情。
楚王司马玮一脸的桀骜之色,振袖跨步,原地辗转不已。
“裴大人既然如此说,就转任尚书省尚书吧,加散骑常侍衔。”太保卫瓘以商量的语气说。
“敬受命!”裴楷立刻表态。
楚王司马玮闻言,心中为之一松,脸色亮和了许多。
“如今杨骏已除,京城安定。依照大晋藩王制度,楚王、淮南王,你们在京城不必久留,给你们十天的宽限,处理一下京城的私事,然后,还是立刻回到你们所在的藩镇吧。荆州、扬州,天下重地,不可缺少宗室王爷在当地镇守……”
汝南王司马亮发话。
对此,太保卫瓘轻轻点头,加以首肯。
一步又一步的紧逼,激使楚王司马玮登时变色扬眉。他刚要发言,汝南王司马亮起身,示意散朝。
望着哄哄而散的朝臣,楚王司马玮、淮南王司马允和长沙王司马乂三个年轻王爷,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人群星散,就连参与诛杀杨骏的齐王司马冏等宗室,也随朝臣下堂而去。
不大工夫,太极殿东堂内的人几乎走空。
痴傻的皇帝坐在步辇上,被人抬着,慢慢从楚王等人面前经过,他的脸上,犹自挂着憨憨的笑意。对于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事情,痴帝都没有任何概念。
心慌意乱至极,楚王忽然变得酒醉般放肆起来。看到跟在皇帝辇后一个体态轻盈、亭亭玉立的宫女,楚王大声对痴帝喊道:“至尊,如此美貌女子,留在您身边太可惜,还是赏赐给为臣吧……”
这个妙龄女子,本来是站在痴帝身后张打伞盖的宫女。忽然听到近在咫尺的楚王大声呼喝,她受惊不小,差点失声叫出来。
这个时候,宦者张弘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脸上挂着无比殷勤的笑意,对楚王说:“殿下,待我禀告皇后,征得她同意后,马上就给殿下您送到楚王府中……”
其实,太极殿东堂内所发生的一切,自始至终都被角落一个密室中的皇后贾南风瞧在眼中。
此时,这个矮黑的妇人志得意满。
对于刚才大臣和司马王爷们的表现,贾南风心里充满了不屑。
她面前摆着一个沉香木箱子,里面装着一个盖上饰以五叶松枝和雪白梅花香枝的藏青色琉璃钵。钵内,装有大粒大粒的苏合香丸。她一边大口大口地嚼吃苏合香丸,一边从密室的水晶帘后窥视着堂内的一举一动。
“司马家的男人们,真没有什么出息啊……”
望着楚王等人最终离去的背影,贾南风脸上浮起一阵古怪的笑意。
“司马宗室,瑰杰之才确实太少……可是,朝权一旦在握,万万不可小觑啊。您刚才也看到了,汝南王和卫太保二人主持尚书省,三言两语,就能把司马繇罢废。他们能罢废司马繇,也就能罢废任何他们看不顺眼的人……”宦者张弘低眉顺眼,提醒贾南风。
“爱卿所言极是。刚刚除了一个杨骏,如今再多出司马亮和卫瓘两个老贼,让人不得畅意行事!”贾南风点头。
“宗室之中,楚王、淮南王等人,以武帝爱子的名义,跋扈骄横,与汝南王、卫太保大为不睦。我们可以在他们身上想主意,不能让他们中间的哪一方独自坐大,否则,一旦他们控制了外朝和营兵,为祸势必不浅……”张弘心思深沉地说。
贾南风莞尔一笑:“看刚才他们在朝堂的态势,互相怨恨已极,正可以为我们争取所用,先让一方除掉另一方,事情就好办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汝南王和卫瓘老奸巨猾,根基深厚,尤其是那个卫瓘,从前多次在武帝面前说皇帝的坏话,差点坏了我们的大事。这两个老贼,一定要除去!”
“皇后英明!”张弘一脸谄媚,“……对了,方才楚王索求皇帝身边张打伞盖的宫女,皇后您意下如何?”
贾南风的一张黄脸陡沉,变得发青,目光阴狠。
“这个楚王,敢索要皇帝的宫女,胆大至极,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不过嘛,既然楚王喜欢美女的脸,那就把那张好脸给他送去!”
甜蜜的清晨来临了,生活中所有的精华,一下子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在熟悉的房间里面所进入的陌生梦境,那里面隐隐约约的恐惧消失了。对普通人来说,轻盈、柔情和快乐,冲破夜幕,与东升的太阳一起,重新来到了人间。
楚王司马玮嘴里面,却还残留着黑夜苦涩的味道。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会像杨骏那样死去,或者不得不像东安王司马繇那样在一个遥远的边陲郡县度过余生,他感到可怕至极。
由此,从恐惧的深处,慢慢浮起竭力的抗拒。他很难想象那样的结局和那样的生活。皇位,曾经那样遥远;而曾几何时,它又是那样迫近,比如诛杀杨骏的当晚……多么危险而又诱人的位子啊。以自己的能力,只要能够坐在太极殿的最高处,虚无或永生,似乎都不是太重要的事情了。
狂野的内心,使得这个年轻的王爷逐渐淡忘了某些道德方面的承诺,而汝南王逼迫他离开京城的企图,最终使得他的愤怒变得近乎疯狂。
此时此刻,他需要一种安慰,需要做些什么来起到镇痛的效用。被人剥夺希望的痛苦,相比死亡,似乎是一件更为残酷的事,人们无法漠然置之。对于被剥夺的恐惧,特别是对年轻人来说,不会轻易消散,反而因为对未来的冀望而增长——当然,恐惧、抗拒、忧虑,这些人性中最羸弱的部分,其实它们的实质和死亡差不多。
司马玮并不是一个天生神经过敏的人,也从未哀叹过自己的生活道路。作为大晋帝国的直系王爷,本来他有着清晰的命运轨迹,如今,却要面对无数令人疲惫的、痛苦的煎熬。那些最朴素无华、最无忧无虑的年代,消失殆尽,一去而不复返了。
京城,如今变得这样陌生,他所感受到的那种焦虑,往往衍变为深深的恐惧。死亡,或者是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在杨骏和几千个活人丧命后,他可选择的道路变得只剩下上述两条。与世无争的安静,已经变成不可企及的妄想。
作为一个二十一岁的王爷,楚王司马玮确实应付不了那么复杂的京城旋涡。好在他身边有两个人可以作为主心骨,一个是长史公孙宏,一个是舍人岐盛。这两个人,都出身寒门,见多识广。尤其是公孙宏,几十年来东游西走,对京城各种势力探挖深广,果决能断,在诛杀杨骏的过程中,他出力尤多。
如楚王这般自幼养尊处优的王爷,仔细思之,其实都只是那种一直躲在金光摇曳的奢侈池内安逸的游鱼。危险的人,危险的事,自从武帝死后,往往都躲在暗处,随时随地贪婪地凝望着他们。在混乱的时世,那些无法预测的黑暗,可能突如其来地把他们掠走或者吃掉。
“如果汝南王强迫我们诸王各回藩镇,这可如何是好呢?”
春日的良辰美景,不能让楚王司马玮感到任何欣悦之情,他焦躁地问身边的长史公孙宏和舍人岐盛。
“东安公司马繇就是前车之鉴。殿下,您乃武皇帝至亲骨肉,当今皇帝亲弟弟,而且,诛除杨骏,您首立大功,可如果按照汝南王的要求离开京城,日后内乱变起,远在藩国之内,您只能束手待擒,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岐盛说。
岐盛身高五尺,个子近似侏儒。但他智力超群,怀有不俗的医技,与京城权要广有往来。在杨骏生前,岐盛也曾经是这位当朝太尉的座上宾。所以,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都特别厌恶岐盛,认为他首鼠两端,很想合法地把他除掉。
深知自己危险的处境,岐盛一直鼓动楚王司马玮先发制人,乘间获取朝廷大权。
“当今之计,一定要往贾皇后身边靠拢,先稳住一方。我们要联合贾氏的势力,让汝南王和卫瓘在朝中失势。”岐盛折断了一根手中的树枝。
公孙宏表示赞同:“我曾经与贾皇后的身边红人张弘密谈过,得知贾皇后一直深怨卫瓘,那个老匹夫在武帝时代曾经多次劝说武帝废掉当今皇帝的太子身份……当然,汝南王、卫瓘执掌大权,贾皇后更会担心自己不能专恣肆意,所以她的心意再明白不过,废罢此二人,她一定乐见其成。”
楚王司马玮挥舞着手中的宝剑,想了想,说:“汝南王、卫瓘,这两个老贼倚老卖老,贬抑我和淮南王、成都王等武帝子嗣,实在可恨!但那皇后贾南风,绝非善类!至尊憨痴,内朝大权,全部由她掌握啊。”
楚王对贾南风如此深恶痛绝,不仅仅是因为那天觐见皇帝之后她在内室勾引自己。最让他难忘的,乃前日下朝后,贾南风派人送来一个锦盒,声称是皇帝赐物。司马玮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美貌如花、面色惨白的人头——正是朝堂之上在皇帝辇后张打伞盖的宫女的头颅。这位皇后如此的毒蝎心肠,楚王算是尽为领教。
怀着一种伤感的忧愁,楚王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宫女。有着如水眼波、荡漾的风韵和彩霞一样美丽双颊的姑娘,那样勾摄心魄。似乎,在太极殿的东堂,楚王曾经从她那看似不专注的目光深处,隐约窥视过她的心灵,并从自己的内心涌出一种模模糊糊的、雏形的欲望。
片刻间,楚王很想停驻在对她的幻想中,很想把自己印在她的明眸里面,继而抓住她的心。那瞬息即逝去的美貌,会使得许多人黯然神伤。那一种魅力,能使得每时每刻都感受到死亡威胁的人觉得生活十分甜美。
仅仅是路遇般的邂逅,仅仅是纯净欲望导致的稍显过分的索求,美丽姑娘的生命就遭到如此摧残。吞没她生命的,不是疾病,不是岁月的摧残,而是突如其来的横祸,是来自令人厌恶至极的皇后贾南风出于妒忌或者其他阴暗情绪的一个命令。那样美丽风华、撩人心弦的姑娘,竟然转瞬间变成了冰冷的、身首分离的尸身。这,不能不让人锥心地痛。
岐盛哈哈一笑:“贾皇后貌丑心险,人所共知。如果我们能够先把汝南王和卫瓘从朝中清除,她一个妇人,又能何为!到时候摆布她,还不容易吗?况且,我近日与积弩将军李肇、孟观交往甚深,这二人均是贾皇后心腹……”
楚王司马玮闻言色变:“你怎么和这两个人走得这么近?李肇、孟观,乃势利小人,想当初杨骏待他们不薄,二人却趋炎附势,关键时刻背叛杨骏,成为贾南风的走狗。他们能忍心亲手杀掉从前的恩公,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岐盛摇头,微微一笑:“殿下,我和他们深交厚往,不过是在婉转地传达信息。在送给他们大笔珠宝的同时,我向他们吹风,说汝南王和卫瓘一直暗中准备策划,图谋废立,想另立新帝……这两个狗奴才,肯定会把这些话告诉给贾皇后。内有贾皇后裹胁至尊,外有李肇、孟观掌握内城禁卫军劲旅,再有皇帝的诏书,废罢汝南王和卫瓘,应该不会有很大的难处。”
“嗯,去掉汝南王和卫瓘这两个老贼,我们兄弟掌握国事,大晋运业,定会蒸蒸日上……到时候,贾氏家族的势力,应该也不难清除。你们看,杨骏被诛杀后,贾皇后的族兄车骑将军贾模、她的从舅右卫将军郭彰、她的表弟右军将军裴,还有她乳臭未干的外甥贾谧,个个身居要职,干预朝政,权侔人主。外戚如此张狂,显然是藐视我们司马宗室!”
楚王以剑击石,恨不能平。
楚王府的花园内,绿茸茸的一片。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燥热。早春时节,园内遍布着盛开的鲜花,太阳似乎摇摆着,它时而收拢、时而颤抖、时而又过度温暖的双翼,从墙壁上,从牌楼上,从树颠上,随时准备飞起般,洗浴着一切。
春天恰似一面澄净的棱镜,分解着多彩的光线。白昼的津液,在美丽如画的花园里面溶解开来,扩散开来。芳香醉人,一切都如图画般新鲜,到处映迸着银光和花瓣。
“殿下,皇后宫的张弘张大人前来拜访,说有秘事相商。”王府仆从来报。
楚王司马玮怔了怔,他看了看公孙宏和岐盛,有些纳闷:“这个阉狗,此时找我有什么事情?”
“张弘这个宦者,乃贾皇后身边红人,殿下您但见无妨。”岐盛撺掇说,“根据在下揣测,他肯定是替贾皇后来通风报信的。对贾皇后来说,汝南王和卫太保才是她的肉中刺,眼中钉。”
楚王颔首。
张弘见到楚王后,一脸严肃,马上要求屏去旁人。
楚王挥退闲杂的仆从和侍卫,只留下岐盛、公孙宏二人。“张大人,岐大人、公孙大人乃我身边策略之士,有事不必避他们。”
张弘依旧一脸小心,亲自掩紧了小殿的门,朝外仔细看了看,确认门外无人后,从袖中抽出一轴青诏,低声而又清晰地说:“楚王接旨!”
司马玮心中凛然一惊。他看了看岐盛、公孙宏,犹豫了一下,跪下听诏。
“汝南王司马亮、太保卫瓘,欲行伊霍之事
,楚王代朕宣诏,令淮南王、长沙王、成都王率兵屯卫宫门,免去汝南王司马亮、卫瓘官职,废为庶人。”
听毕此诏,楚王司马玮的心中,惊大于喜。如果能免除汝南王和卫瓘的官职,朝中日后再无人能和自己相抗衡,自然是一件大好事;可是,贾南风让宦者携带密诏,让自己出头,行事仓促,如果有什么差池,后果难料。
所谓的皇帝密诏,定是贾南风所为。
司马玮接过那卷青纸诏书,细看紫色封泥,确实是皇宫内物,诏书上面,盖有清晰的皇帝玺印。
“……汝南王,宗室贵戚;太保卫瓘,先帝重臣。对他们两个人,皇帝、皇后为什么不在正式的朝会上当着群臣的面下诏免掉他们的官职呢?”司马玮有些狐疑。
半是惊吓,半是焦急,张弘脸色也有些发白,但他显然对楚王的问题早就有准备,回答说:
“汝南王、卫太保,掌握尚书省大权,朝中朝外,遍树亲党,势力不亚于当初的杨骏。倘若当廷宣布诏旨,皇帝……皇后恐怕这二人拒不遵命,生出事端……殿下,您尊为楚王,乃皇帝亲弟,联合诸位王爷,定能使汝南王、卫太保二人猝不及防,束手就擒!”
“……此言甚为有理,不过,此事过于重大,或许稍缓,待我亲自入宫,面见至尊,复奏此事,以求万全。”楚王虽然是个好冲动的年轻人,也想为自己留个退身的余地。
“如此大事,宜接诏急行。如果殿下辗转入宫,费时不说,还有泄漏消息的可能。倘若让汝南王、卫太保获悉密诏,他们提前有所准备,皇帝被废不说,殿下您的性命,我想也不能得全。”张弘一脸的忧焚。
“殿下,请借一步说话……”岐盛拉着楚王的袖子,走到距离张弘稍远的地方,谏劝道,“殿下,此诏此谋,定出于贾皇后,她本意是除掉汝南王、卫太保二人,自己能肆意握权……如今,殿下您本人,已经与汝南王、卫太保二人大有嫌隙,正好借贾皇后之力,凭皇帝的青纸手诏,先除掉二人,殿下自可进揽朝纲!到时候,贾皇后以内宫妇人,何能奈何殿下……”
岐盛心内,深恐时日稍迟,汝南王和卫瓘二人会遣催楚王等人归藩。这二人如此憎恶自己,日后自己身家性命,肯定凶多吉少。所以,他想先下手为强,竭力撺掇楚王接诏行事。
公孙宏非目光短浅之辈,然而出于寒人阶层急于掌权的热情,他也在旁激劝:“殿下,日前诛除杨骏,皆东安公和您指挥大局,可事成之后,功归汝南王和太保卫瓘。可见,朝廷赏罚,大是不公。观汝南王、卫太保之志,必会迫使殿下返回封地,远离京城枢机。荆州迢迢,殿下蛟龙失水啊。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北军尚归殿下掌握。如果殿下犹豫后发,必定为人所制!”
楚王沉吟:“皇帝手诏,只让我率兵罢去汝南王和卫瓘的官职,倘若日后这二人东山再起,或者我们日后与贾皇后有隙,她再起用他们两个人制衡我们,又该如何是好呢?”
岐盛闻言,面露阴狠,同时他兴奋得鼻头发红,对楚王说:“殿下,如今您握有皇帝青纸诏书,生杀诛罚,皆在殿下之手。当初杨骏之诛,诏书上只讲免掉他的官职,也没有明说是要杀他,最后,还不是诛杀他三族、僚属无遗类……大丈夫行事,万不可有妇人之仁!只要动手,定不能留活口。卫太保文官老臣,尚可饶他性命,汝南王为皇室尊长,绝不可留!……一不做,二不休,依在下愚见,起事之后,我们可以观察形势,如果一切顺利,大可直接入宫……”
岐盛望了望不远处热锅蚂蚁一样走来走去的宦者张弘,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楚王司马玮一咬牙,拔出腰间宝剑,猛砍在殿柱之上,高声言道:“事决矣,不做不休!”
张弘见到楚王最终表态,倒头便拜,兴高采烈:“楚王殿下英明神武!我即刻返回宫内,禀报皇后。宫内还有积弩将军李肇,也等待殿下的回话,我让他马上率兵助战……”
言毕,张弘急匆匆离开了楚王府。
在岐盛、公孙宏协助下,楚王司马玮部勒本军兵马,同时矫诏,紧急召入京城内外三十六军的统军,让他们全部入楚王府报到。
“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密图不轨,擅议废立,形同反逆。我受皇帝密诏,都督中外诸军,汝等皆应听我节制,助顺讨逆!倘有不从者,诛杀三族!”
面对站满了阶庭的诸军统军,楚王厉声宣布。
统军们闻令,相率惊顾。
自从杨骏之诛以来,这些人都如惊弓之鸟。他们心中深知,只要是站错队伍跟错人,不仅自己的项上人头要掉,三族也会被诛戮殆尽。
可此番,毕竟召集者是皇帝的亲弟楚王,先前他有勇有谋,能一举诛杀杨骏等人。有此前鉴,诸统军心内稍安,不敢不对他唯命是从。
而且,楚王司马玮把这些人召至王府,并不是派他们带兵去抓人,只是把他们全部软禁在王府内,不让他们有机会擅自出去指挥队伍。
如此来说,事后无论哪一方得志,这些统军都有为自己解释的余地。所以,楚王司马玮这样行事,使得他们更感安全,不会轻举妄动。
正在这时,楚王府外人马喧腾,原来积弩将军李肇率一千禁卫军前来听从楚王调遣。
楚王司马玮发令,派公孙宏、岐盛、李肇等人,领兵去抓捕汝南王司马亮;派成都王司马颖等人,率部分北军兵士去抓捕太保卫瓘。至于楚王本人,他与兄弟长沙王司马乂、淮南王司马允一起,坐拥精兵近两万人,在楚王府内指挥全局。
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逮捕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的过程,比起当初诛杀杨骏,要简单容易得多。
楚王发兵之时,汝南王司马亮正在王府中读书。忽然,汝南王手下的领兵司马踉跄入报,说外面兵起,传说是有诏收逮汝南王。
领兵司马是个参加过灭吴之战的老将,他请求司马亮下令,派遣王府卫兵出府警备。
司马亮头摇个不停,他根本想不到会有人派兵来抓自己,疑为讹传,不肯照行。
不久,汝南王手下长史从府外跑进来,涕泣谏劝,说确实是楚王等人派兵前来抓捕。他跪求司马亮立刻下令府兵出门抵拒。
司马亮依旧不听。
汝南王世子司马矩得知消息后,立刻面见司马亮,苦劝说:“父王,宫中敢于发布收逮您的诏书,必出于贾后奸谋!她与楚王串联,矫诏传旨,本意定是要害我们父子性命。我们王府之内,俊义如林,壮士数千,兵强马壮,尚可拼力一战。只要我们能够延缓时间,诸王、各营兵一定观望,到时候,我们冲出重围,直入皇宫,面见至尊,定可讨回公道!”
司马亮摇头:“我乃宗室领袖,怎么可以轻率兴兵在京城内与营军拒战!不要惧怕,我们自可以不变应万变,看来人如何说……”
时间不等人。没过多久,汝南王的王府完全被禁卫军包围。
外兵登墙哗噪,高声叫喊道:
“奉皇帝诏旨,逮捕汝南王!汝南王僚属,概不连坐;若不奉诏,军法从事,罪及三族!”
汝南王府内的护兵和文吏,逐渐看清在墙上露头的兵士确实穿着禁卫军的服装,不少人心中骇惧。由于汝南王本人没下任何命令抵拒,府内之人更加心慌,不停有人投兵于地,开门往府外逃窜。
硬着头皮,汝南王司马亮亲自走到中庭的空地,仰头对着墙头的兵士高喊:“我对朝廷忠心耿耿,何故得罪?”
公孙宏持剑站在墙头,高声回答:“我等奉诏讨逆,不知有他。”
犹豫了一下,司马亮问:“既有诏书,能否让我一观?如果诏旨无误,我立刻出门待罪……”
话音刚落,岐盛挥手示意。李肇手下兵士立刻连发劲弩。嗖嗖声中,司马亮身边的卫士和僚属有十多人中箭,倒地气绝,司马亮本人的右臂,也被一支弩箭射穿。
世子司马矩赶忙趴伏在父亲身上,替他挡下更多飞来的箭矢。
坐在血泊中,司马亮仰首长叹道:“我乃宗室尊长,以我忠心,可披示天下!不知朝廷受何人蛊惑,派人来擒拿我……我奉诏就是,不必滥杀无辜……”
有过先前攻打杨骏府邸的经验,禁卫军很快就把汝南王王府的大门打开,众兵鱼贯而入。
在岐盛、公孙宏、李肇的指挥下,兵士把司马亮、司马矩以及他们身边的十多个僚属尽皆绑缚起来。
岐盛和李肇耳语了几句。李肇挥手,兵士行事粗暴,把跟在司马亮身边的文武僚属牵到墙角处,一刀一个,就地处决。刀下头落,非常利索。
汝南王一脸惶然。
仅仅过了半个时辰,司马亮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形容枯槁,垂头丧气,脸庞瘦削,甚至比枯骨还枯。
近距离望着汝南王那张石崖般风化破碎的脸,岐盛不禁心中想,这个老贼,哪怕是昨天,他都可以让中书起草一纸诏令,对自己或贬或杀。如今呢,他已经完全失势。
看得出来,汝南王忍受着痛苦的愤怒,衰老的面孔显得生硬而疲劳。出于深深的恐惧,一种不自觉的、无意识的表情——走近死亡的艰难生存的表情,已经取代了这位老王爷往日威严、矜持的神采。从前容光焕发的脸庞,因为惶惑而变得近乎冷峻。他脸上完全失去弹性的血管,似乎忽然又让他老了十岁。
王爷暴露在风中的颈背和白发,在惨烈的春风中摇摇晃晃。
有杨骏的前鉴,汝南王似乎已经感觉到了生命的急剧流逝。他睁大眼睛,环顾四周,仿佛不得不下死劲拼命抓住时下的每一刻。几绺乱乱的白发垂在他的脸上,用它们白色的末梢,拂打着这位王爷脸部销蚀的骨突。
在艳阳的照射下,王爷的脸呆板、憔悴,发出一种铅灰色的光泽。但是,在他混浊不清的眼睛里,还残存有微弱的光芒,那是不现实的希冀,是临死的回光返照,根本无法抵拒地狱可怕的、充满预言性的黑色。
公孙宏派人把汝南王和他的世子绑在院庭正当中的画轮车的车轮上,然后,他与岐盛、李肇一起,冲入汝南王的内室,边搜杀漏网的僚属,边检索汝南王与外朝的往来书信和寄放在王府内等待处理的朝廷文书……
李肇事先得到过贾皇后的亲口交代,此人手黑,他入得内室后,不停挥刀,亲手杀掉了汝南王司马亮年纪从四岁到二十岁不等的七个儿子。
这些王子龙孙,无丝毫还手之力,眼睁睁看着屠刀落下,而后头落于地。
鲜血,溅满了李肇的两当铠甲。
可幸的是,司马亮最小的儿子司马羕酣睡中被几个婢仆窃负逃出,避匿在临海侯裴楷家,免遭屠害。
被缚于中庭的司马亮,还不清楚内室中发生的事情,犹自挥泪,与世子司马矩长吁短叹。
午后艳阳高照,春燥风紧,加上失血过多,汝南王嗓子干渴至极。于是,他哀求看守的兵士说:“我对朝廷忠心不贰,这肯定是有人陷害我……能否给我一杯水喝?”
站在汝南王身边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兵。面对这个德高望重的宗室王爷,他心生怜悯,就取出牛皮水壶,倒水给司马亮喝。同时,他还让旁边守卫的年轻兵士,找到一条布带缚住司马亮右臂上伤口,给他止血。
老兵心中,对汝南王有一种充满了怜悯加上恐惧的感情。他很想放了他,同时又想即刻杀了他,莽莽撞撞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被绑缚在车轮上的、浑身血迹的这个老王爷,大名鼎鼎,既令人敬畏,又令人鄙视,他衣衫上面的绣龙,使得他本人变得更加神秘。
看到汝南王司马亮脸上因为之前摔倒而沾满了泥滓,老兵恭敬地俯下身,用袖子帮他擦拭。
此情此景,正被从内室中走出的岐盛、李肇看个正着。
于是,岐盛对着院中那群兵士高喊道:“皇帝有令,能斩杀逆臣司马亮者,赏布千匹!”
听到这话,院庭里面的一百多个兵士瞬间都兴奋起来。停顿了片刻,他们个个争先,提刀持枪,向司马亮父子跑来。
本来拿着水壶刚给司马亮喂完水的老兵,听到李肇的呼喊后,看到身边的兵士满是油汗的脸越来越近,他自己也贪心顿起。
老兵迅速地扔掉手中的水壶,右手慌忙间从腰间抽出刀来,说:“汝南王殿下,您还是借我人头一使,成全我半生富贵吧……”
说着话,老兵紧紧揪住司马亮的发髻,仅短暂犹豫了片刻,他便挥刀斩落了这位汝南王的人头。
老兵拎头在手,高举着报功。
鲜血顺着司马亮齐刷刷被斩断的脖腔,滴了老兵一身。
闻利动心的兵士见状,纷纷趋前,一齐下手,对着司马亮的还热乎乎的尸体忙活不停。
兵士呐喊声声,各自高举着血淋淋的尸块报功。
司马亮的世子司马矩,惊骇之余,也同时被杀。
公孙宏刚从汝南王内室中走出,见此惨状,内心有些悯恻。
“汝南王老贼,如今下场如此,再也杀吾辈不得!”岐盛拊掌大笑。虽然体短如侏儒,他笑起来的声音,非常洪亮。
李肇舒出一口长气:“未曾想汝南王这么容易就解决掉了,先前杀杨骏,还费了好大的周折……不知道成都王那边,把卫太保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