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杨骏乃一孤老,没有男性子嗣,又身为太后之父,受先帝厚恩,竭心辅政,他怎么可能会谋逆造反!”
洛阳皇宫的太极殿东堂内,散骑常侍段广跪在痴帝司马衷面前,洒泪痛陈。他的目的,在于阻止痴呆皇帝在诏书上面用玺。
东安公司马繇就站立在段广身后,以目示意,让小齐王司马冏抽腰间宝剑砍死这位杨骏留在皇帝身边当耳目的段广。
司马冏一张俊脸惨白,万分紧张,他握剑的左手有些哆嗦,微微摇头。倒不是这位齐王太过怯懦不敢杀人,而是他身上携带的剑是上朝时候专用的木制礼剑,根本杀不死人。
司马繇抬颐瞬目,又唆使首先入宫告发杨骏谋反的孟观、李肇两个人,让他们动手,就地收拾段广。
二人面有难色,目光游移。事情乍起,孟、李两个武人,饶是担当首告的祸首,对事后福祸也是一片茫然,还不敢立刻就动手杀人,特别是段广这样皇帝身边有散骑常侍官衔的高官。
眼见事情僵持,司马繇只能自己站出来,厉声喝道:“段广休得无礼!来人,立刻作诏:杨骏居心叵测,把持朝政,滥用私人,免去其太尉之职,以侯爵身份回府第待罪!”
段广闻言起身,怒斥道:“东安公,你身为宗室,不思安保社稷,反而从中挟持皇帝,擅作诏书,倘若京城乱起,国将不国!”
“你不过是一个宵小佞臣,乃杨骏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监视者,如今何时,还敢狂言!来人,把段广先收押起来,待杨骏就缚,再处理他不迟!”司马繇壮了壮胆,呼喝殿中卫士绑缚段广。
“陛下,万万不可枉害太尉啊……”段广边挣扎,边凄厉地呼叫。
痴帝耷拉着脑袋,懵懂地箕坐在地上的座墩上,一言不发。
午后食困,他正在睡觉,忽然被人从热乎乎的被褥中拖出,在凉飕飕的东堂地上坐了好长时间。看着这些或平素有些眼熟、或并不认识的人在面前转来踱去,他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陛下,请用玺吧……”齐王司马冏小心翼翼地蹲下来,轻轻解取痴帝身上的玺绶。
司马繇等人屏息凝神,观察着痴帝的反应。
皇帝乃痴人,众人皆知。但关键时刻,大家还是提心吊胆。倘若这位皇帝变色,拍案而起,只要他一声令下,在场诸人的脑袋,瞬息之内就会被人取下。殿中卫士,毕竟还是皇宫的卫士。事关荣华富贵或者九族诛灭,皇帝的只言片语,他们肯定都要听从。
“……呵呵,呵呵……弟弟好……”痴帝认出了小齐王司马冏。
武帝在世的时候,作为至亲,当时作为皇太子的痴帝,在各种宗室宴会上,总与这位堂弟并席连榻而坐,故而对司马冏的面貌十分熟悉。
司马冏大松了一口气。他轻轻摘下痴帝身上的玺,在青纸诏书上重重盖了一下。
“阿弟,阿弟,给你,给你……”痴帝兀自呵呵傻笑,握着司马冏的手,把印玺重新塞给对方。
“齐王,你先在这里陪伴至尊,孟观、李肇,速速率领殿中卫士,与我一起出宫,收讨杨骏!”司马繇心内如焚,焦急地指挥着。
“我们殿中的卫士,才四百多人,杨骏太尉府中的卫士,怎么也有两三千;京城内外各营,都不能保证事发后站在我们这边……仓促起事,万一杨骏抵抗,不认诏书,逮捕他很难啊……”孟观此时打起了退堂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司马繇暗压怒火,正色道:“事已至此,不可中止!孟将军、李将军,如果你们顾及五宗三族,还是铁下心来行事……李将军,你先前不是拍胸脯说你有把握吗……虽然殿中兵少,毕竟我们手中有皇帝和皇帝的青纸诏书,外面又有楚王等人领兵接应,大事必成!”
“但去无妨!杨骏无备,人又懦弱,必不敢抗拒皇帝的诏书……即使事情最终不能成功,生杀荣罚之权,依旧握在皇帝手里,我定保诸卿身家性命无虞!”忽然,幕帷后面的贾南风从屏风后面现身。
她不顾自己皇后的身份,露脸高声鼓励孟、李二人。
随后,贾南风让人以皇帝名义下诏,任命东安公司马繇为右卫将军;楚王司马玮为卫将军、北军中候;长沙王司马乂为步兵校尉;高密王世子司马越为左卫将军……
贾南风心内很明白,虽然这些换将的任命都是临时措施,毕竟都是从皇宫发出的、盖有玺印的真诏旨。由此,禁卫军的首领,全部换上了司马宗室,待杨骏等徒党反应过来,如果他们不动真格来以武力相抗,形势就对自己有利得多。
硬着头皮,李肇、孟观二人在东安王司马繇率领下,只得带着殿中数百禁卫军,心事重重地往外走去……
杨骏府邸。一片歌舞升平之乡。
时值傍晚,许多盆栽的、在冬季开花的红山楂,在墙边舒展怒放,映衬得杨骏宴乐的庭院四周红彤彤的。
潘岳坐在距离门庭很近的室内软榻上,低头饮酒,不知道为什么,在元日这个盛大的节日中,他一直感觉到自己心头突突直跳。某种阴暗的预感告诉他,今天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薄暮来临,阳光如同一盏灯一样,自远处向院庭中的树丛投射了温暖的反光,树颠叶子表层的蜡质发出强烈反光,使得树木本身看上去很像颠顶插着一堆熊熊燃烧的、不熄的蜡烛。
散射到屋内的阳光,厚得好似一层砖,红红浊浊的,在空中胡乱涂抹后,淀沉在地上。庭院中有一棵夏季特别旺盛的缠着老藤的白果树,快要落山的阳光作为映衬,在树顶上催开了一大束耀眼的“红花”,树枝向天空伸出它们金色的揺动的叶子,呼啦啦作响。
朝中所有重要的大臣,几乎都聚集在太尉杨骏的宅邸内,庆祝元日的到来。
数十个巨大的铜制的炭火盆,把杨骏的中堂烘烤得热热乎乎,几同暖春。即使门帘大开,在座的诸人在暖酒、炙肉的烘衬下,依旧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寒意。
十多盆怒放的寒梅,颜色各异,鲜浓得如同燃烧的火一样,夺人眼目,散摆在庭院的最中心地带,以作清赏。
夕阳,照得太尉府邸的长墙一片通红,一切都似乎浸泡在血色中。
在兴高采烈的喧哗之中,踉踉跄跄,忽然从庭院影壁后面闪出一人,声嘶力竭地叫喊:
“杨公,大事不好!贾皇后、齐王等人唆使皇帝下诏,派人来废免您的职务!殿中兵已出,太尉您务必快做决断,毋为俎上鱼肉!”
段广的样子非常狼狈,头冠被树枝挂掉,披头散发,连脚下的履也跑丢了一只,气喘吁吁。他被司马繇派人绑缚之后,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一个看管他的、平日有私恩的殿内卫士,才有命逃出宫来,并能及时跑到杨骏府邸,通知宫内发生事变。
闻听此讯,杨骏目瞪口呆,手中的酒樽顿时落在坐榻前的地上,溅洒了他满身酒水。
在场欢饮的诸人,惊闻如此大变故,皆惘然失色,大堂内一片静寂。
“朝中诏旨,一向由我派人拟定,太后阅后,方能在皇帝处用玺,何人如此大胆,敢让皇帝书诏逮捕我?”杨骏神不守舍,不知他是自言自语呢,还是和在座的人讲话。
段广嗓子都冒烟了,听到杨骏发如此幼稚之语,不禁大声呼道:“宫内有贾皇后作谋主,小齐王司马冏、东安公司马繇赞划,还有殿中中郎李肇、孟观二人率殿内兵士数百人协助,他们……他们已经持青纸诏书出发,即刻就会到达太尉您的府邸收逮您!该断不断,必受其乱,太尉,您要马上想办法啊……”听说李肇、孟观二人也参与行动,杨骏火往上涌的同时,心内更乱。
这两个禁卫军将领,杨骏自认平素待他们不薄,哪想到他们也会和贾皇后、齐王等人串联起来对付自己。
心惊肉跳之余,作为杨骏主簿,潘岳低声为杨骏出主意:“如今祸起萧墙,变发于宫内,肯定是宫中宦者辈阉竖小人和禁卫军将等人为贾后设谋,意在杨公您一人。倘若坐受擒拿,难逃一死……如今之计,应该派出您府内卫士,直冲云龙门,在那里架柴纵火,烧掉云龙门,如此,那些被贾皇后、齐王等人指派出宫来逮捕您的殿中兵将,肯定会因为火大不能冲出来,被阻于内。届时,宫城必定大乱。那时候,我们可以反客为主,围住宫城,张扬声势,迫使殿内兵士交出谋逆首犯。与此同时,太尉您应该立刻率人打开万春门,亲自拥翼皇太子出巡,指挥东宫卫士,召集外营兵马,把皇宫完全包围,不让殿内兵士有冲出来的机会。有太子在我们掌握中,我想,情急之下,殿内谋逆的那些人,一定会震惧无措,很可能就会把倡乱的人杀掉,送首级于外以自赎……”
潘岳言至此,声音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恐惧。
杨骏府邸之内,在座的诸人,都隐隐约约已经能听到外面的喧嚣声。三三两两,不时有几支乱箭从墙外射入,钉在庭院内地上,摇颤不已。
情急之下,与会宴饮的侍中傅祗近前,苦劝杨骏说:“太尉公,事不宜迟啊!您应该立刻做决断!我点算您的太尉府兵,数目不下两三千人,即便宫内兵能够包围太尉府邸,他们得令出拒,尚且能支持一阵,何况我们现在完全可以先发制人呢……据我判断,宫内事起,必是有人趁元日宴乐的时候仓促行事,未必计划周全,只要您临危不惧,应急制乱,不仅可以免祸,还能挽狂澜于既倒,顺势平灭京城内外的心腹大患!”
言毕,傅祗赶忙唤来几位面色惊惶的杨骏家将,让他们即刻率领部分太尉府兵士迅速前往府邸各处门楼和墙堞先登,以防宫内禁卫军率先控制制高点。
几个家将拱手躬身,但没有一个人行动,都眼巴巴望着杨骏,等待他的命令。
此时,太尉府外面火光冲天,更多的乱箭飞入,更大的喊杀声阵阵传来。
与座的诸位大臣,个个张皇无措,无不紧张注视着杨骏的一举一动。只有他有临危不乱的表现,座中人心才有可能安稳下来。
“……宫内变起,情况难测啊……我的手下刘豫还掌握着左军,不知道他那里能否控制得住……”杨骏脸色煞白,他怯懦的本性,至此暴露无遗。“宫城的云龙门嘛,巍峨壮丽,乃魏明帝之时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建造,奈何以火烧之……”
一直在杨府后园与几个友人宴乐的杨骏之弟、太子太傅杨济,听闻事急,匆匆赶来,声泪俱下道:“兄长,此时不能决断,必致灭族之祸!我早就劝您留汝南王等宗室在朝内共参朝政,那样的话,别人就无从得间撼摇辅政诸大臣,我杨氏宗族也得保全……事已至此,您要拿定主意啊,拼死一搏,或可成功……我手下养有秦中壮士四百人,全是神箭手,平素恩养此辈,必能临乱效力!”
杨骏另外一个弟弟、身为太仆的杨珧,也不知道从哪里赶来,跪地劝言:“历观古今,一族二后,未尝得全;王莽五公,兄弟相代。如今,我们杨氏有太后在内朝,兄弟三人,三公并列,共据要位,尊荣至极,难免遭受覆宗之祸。我一直上表皇帝,乞求致仕,朝中大臣张华尽知此事,书表藏在太庙的石函之内。如果兄长内心畏怯,自可开府叩头纳诏,不要兴兵抵拒,您可以直接求见皇帝自辩……”
情摇神荡,摆手摇头,杨骏嗫嚅道:“我手中有武帝临终时候的顾命诏书,即便日后在皇帝面前辩解,此诏也能救我性命……”
在场群僚,见杨骏危急之时如此不济事,又听杨珧如此说,都知道留于太尉府内太危险,纷纷散走。
看到杨骏临大事如此懦弱犹疑,侍中傅祗深叹一声,拉起潘岳就往外走。他怕潘岳不晓事,边走边大声嚷嚷道:“事情危急,我们做臣子的,应该赶赴宫内,保护皇帝的起居,安仁,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傅侍中,我该如何是好呢?”杨济见事急,无可奈何地向傅祗发问。
“您身为太子太傅,城内大乱之时,自然应该前往东宫护驾,以太子安危为要事!”傅祗胡乱给杨济出主意。
潘岳失魂落魄,任由傅祗拖着自己从杨骏的府邸往外跑去。
忽然间,潘岳想起了石崇前日给自己的锦囊,就颤抖着双手,急切地摸索出来,打开那块揉皱的薄绢细看……
一转眼的工夫,本来熙熙攘攘的杨骏府邸,来人走了个净空。那些太尉府内守护的兵士,虽然个个攘兵裹甲,却苦于无人指挥,近两三千人,都凑集在府门前空地上,交头接耳,不知道如何是好。
门廊里那些拖着长长暗影的柱子,在垂死的夕阳光线下,构成鬼魂似的光。火光和乱箭中,它们颤动不定的轮廓,镶嵌起诡异的团团黑影。
杨骏府邸院内脚步的杂乱声音,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他自己两个弟弟,混乱中也都随众跑出了府邸。
抬头仰望,杨骏发现,天空中忽然飘来一片玫瑰色的云彩,那是夕阳送来的最后一抹富有生命力的色彩,在微微染红的天蓝色穹顶中荡漾开来。
继之,薄雾四集,逐渐四拢聚围,即将带来潮湿、阴冷的黑暗。
坐在暗影里面,杨骏忽然感到非常的孤独,无助,痛苦。他下意识地端起一杯酒,慢慢地放到嘴边,啜饮起来。
这种姿态,反而给了远处观望他的太尉府兵士极大的信心和勇气:太尉临危不惧,端坐凝然,显然他胸有成竹!
于是,兵士慌乱的心得到了暂时的收摄,在杨府家将的指挥下,准备各就各位,进行抵拒。
嘈杂喧嚣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前门已经有人在外面用大木撞击,咚咚的声音,响彻内外。
庭内,杨府的甲士奔跑着,呼喊着,张弓挺矛,胡乱而无目的地跑来跑去。
失去了先发制人的先手,慌忙中又忘记依照傅祗的建议把守住墙堞,杨骏府邸四角处的几座高阁,很快就被由司马繇率领的殿中兵占领。他们居高临下,借着薄暮时分微弱的光,张弓架弩,往下射箭。
围攻杨骏的殿中兵有备而来,他们携带数座威力巨大的弩机。除了脚踏弩,还有十多架邓艾平灭蜀国之时从蜀地俘获的连弩——那本来是蜀国丞相诸葛亮所创设,以钢铁为镞矢,矢长八十寸,每个弩槽都可以安放十枚箭矢。弩机一触,十矢俱发,具有极强的穿透力。
弩机怒发,对凑在一起茫然无措的太尉府兵士来说,非常致命。顿时,就有数百杨骏的卫兵倒在血泊中辗转挣扎,哀号不已。
脚踏弩的箭矢更吓人,往往能够一箭射穿三四个人。太尉府兵士见状,无不心惊胆战。
经过数轮强弩攻击,太尉府兵士死伤狼藉。虽然有几个勇敢的人欲图冲出府门,无奈箭矢如雨,封住了出口。不少兵士刚刚冲到门边,就被箭雨射成了刺猬。受伤的人许多还没能立刻咽气,躺在地上辗转哀号。
嗖嗖声中,惨号阵阵。
临高射弩的同时,殿中兵还不忘往下投掷烧燃的火把,用弓发射引火的火箭,致使府内数处火起,烟火缭绕。
困窘的兵士和杨骏府内的仆佣四处窜逃躲避,狼奔豕突。
未几,楚王司马玮所率的家兵赶来,加入进攻。
杨骏的太尉府兵士逐渐感到不支。
咚咚数声巨响过后,杨骏的府门被撞开,殿内兵和楚王司马玮家兵一边高叫着“奉皇帝诏逮捕杨骏”,一边四处砍杀!
太尉府兵士纷纷缴械,不少人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后,依旧被冲入的人砍掉了头颅,地上热血横流。
战马嘶鸣,脚步橐橐,冲杀而入的殿内兵和楚王府兵,越来越多。
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堂内默坐独饮的杨骏忽然大叫一声,纵身站起,蹿入黑暗之中。
他慌不择路,最终躲到了府邸最靠后面的马厩处。
在东安公司马繇和楚王司马玮的亲自指挥下,殿中兵和楚王家兵在杨骏府内四处搜抓,无论男女老弱孩童,不分尊卑,见人就杀,人头满地乱滚。
多年没有见过鲜血的禁卫军兵士,起先冲入太尉府的时候,杀起人来,多少还有些胆怯。但在那样的情势下,呼喝阵阵,火焰腾腾,他们渐渐地都杀红了眼,刀砍矛捅,杀个不止。
求饶声,叫骂声,刀砍槊捅声,燃烧声,烧毁的梁木崩塌声,纷纷扰扰,嚣乱不停……
杨骏躲在黑暗寒冷的马厩的木槽下,静听着,心中一直咚咚狂跳。
由于蹲踞着,保持着一个姿势,他很快身体就麻木了。
隔了许久,嘈杂声逐渐散去,外面安静下来。
恐惧,攫住了杨骏的内心。“……我现在该如何是好呢?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在谁的控制之下?宫廷内部变起,刘豫是否还掌握着左军?我的女儿身为太后,是否能救我一命呢?……”
思前想后间,杨骏发觉四肢发麻,由于他逃出的时候所穿衣服甚为单薄,寒夜来临之际,他的身体已经要被冻僵。
他猫腰伸手,在马槽里面翻了翻,只有一些马吃剩下的豆子残渣,根本没有什么草类和其他可以御寒的东西。
豆子酸腐的味道,忽然激发了他的食欲,他立刻感觉到胃部一阵紧缩和抽搐。
“杨太尉,杨太尉……”由远而近,有人在呼喊他。
既然喊自己的官名,想必是自己人。杨骏感到一阵惊喜。他连滚带爬地从马槽下面趋出,准备回应来人的呼唤。
清脆的马蹄声,在空寂的马厩外面的石板地上嘚嘚响起。
来人有两个,一个骑马,身穿两当铠甲,手持黑乎乎的长槊;另外一个持长剑,步行,与骑马者同步,慢慢地四下搜寻。
“杨太尉,杨太尉……”骑马者头戴兜鍪,遮嘴的铁片使得他的声音发生变化,故而杨骏乍听之下根本听不出是谁。
待他定睛瞧看,原来,来的两个人都是他手下武官,骑马的是殿中中郎李肇,步行的是殿中中郎孟观。
杨骏顿足哀叹,心想:这两个小人,原来要生擒我去报功。
不顾酸痛的、冻僵的四肢,仓皇间,杨骏转身又要逃。
骑马的李肇和步行的孟观皆止步,静立在原地,笑着瞧这位当朝太尉的困窘样子。
马厩很大,但是没有出口,转了数圈,根本逃不出去。最后,杨骏死心,他大口喘息着,背靠着一个马槽,不再逃跑。“我平素待你二人不薄,一直拿你们当心腹,为什么要背叛我!”
杨骏的语气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央求。
“……武帝驾崩前,我二人的官职就是殿中中郎,如今,我们依然是殿中中郎。太尉,你说,如此对待我们,还算不薄吗?”马上的李肇用冷冷的语气说。
“杨太尉,只要取得你的项上人头,我们二人的官职,立刻会得以升迁啊!哈哈哈哈……”孟观阴阳怪气,言毕放声大笑。
“来日方长,你们今日放我,日后我杨骏必当厚报……”太尉的声音很低,显然没有任何底气,“……你们不能杀我,我乃当今太后生父,武帝亲口所授的顾命大臣,我家中藏有铁券,武帝曾经亲自许我,恕我十死……”
“今日无他,就是要你项上人头!”马上的李肇大喝一声,他挺槊拍马,直朝杨骏奔来。
眼睁睁,杨骏看到自己昔日的心腹爱将李肇,以罕有的战姿 ,纵马而来,用长槊捅入了自己的腹部,把自己活活钉在了木制的马槽上面。
杨骏大吸一口气,双手乱抓,想握住那捅穿自己身体的槊把。鲜血喷涌而出,冒着热乎乎的气泡。
“你们……”太尉杨骏只能说出模模糊糊的两个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没有即刻死掉,两只脚不停地蹬踹,在地上刨个不停。
孟观狞笑着,走到这位在几个时辰以前还威名赫赫的太尉面前,仔细端详他:他的头发仅仅有些斑白,但看上去始终要比他本人的真实年龄显得年轻,没有任何衰老的标志,只是那剧烈的钢铁槊尖和柄把捅入的痛苦,在他脸上留下了几条惊惧的皱纹。
孟观一只手抓住杨骏的头发,另外一只手提剑,慢慢切割下他的脑袋。
杨骏的脸,因为过分的惊惧和剧痛收缩着。
很快,他的嘴和眼睛停止了翕动,脸上的浮肿、皱纹一下子消失得无踪无影。
在火把的映照下,太尉的脸部线条看上去非常安静,甚至还有一丝怪异的微笑浮现在他的惨白的唇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