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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愿一切的美好都与我们同在

我苦,故我在

人人都知道笛卡尔(Rene Descartes)的名句:

“我思,故我在。”(I think,therefore I am.)

却很少人知道,笛卡尔曾说过一句感受更深刻的话:

“我苦,故我在。”(I suffer,therefore I am.)

讲出“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尔,当时不过是个三十岁的青年,尚未经历深刻的人生考验,而是在梦中得句。梦里忽然得到石破天惊的一句,他回忆起那感人的片刻时说:

“一种突如其来的光华透体而过,照彻我的身心。那一天,我在梦中听到一声晴天霹雳,仿佛真理之神从天而降,对我发出了振聋启聩的吼声。”

他突然想通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觉醒时浮现于脑海的思想为什么会在梦里重现?

假如梦境是虚妄的,做梦的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不思不想的人算不算存在呢?

不会怀疑“谁是我?什么是我?”的人,又算不算存在呢?

怀疑的本身,就证实了怀疑者的存在,否则怀疑又从何而来呢?

清醒之后,他把这些困惑想了一遍,做了一个结论:“我思,故我在!”

他确立了在“存在”的意义里,思想比肉体更能彰显存在的价值。“我思”是“我怀疑”,“故我在”是“所以我得到真理”。

我就是怀疑的主体。

我就是能够思想的事物或心智。

我可以怀疑我的躯体和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是不是真实地存在着,但是我不能否定怀疑的主体或思想本身的存在性。

由此可知,我是一种能思能虑的事物。

这种事物不一定要有物质和方位才能生存。

这个事物就是我,我就是灵魂。

灵魂和躯体不同,没有灵魂,我就不能成为我,更谈不上怀疑和思虑了。

我的躯体不存在了,灵魂却依然故我,长驻久存。

笛卡尔描绘出人类共同的形象——在一个机械呆板的躯壳里住着一个活生生的灵魂。

片刻忧伤淹没永恒的思想

笛卡尔终生未婚,却和情人生了一个女儿弗兰辛妮。

他非常钟爱女儿,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女儿更值得珍视,他正计划把女儿带到文明的巴黎教养之际,爱女却突然患不治之症夭折了。

笛卡尔痛不欲生,感觉到“片刻的忧伤几乎淹没了永恒的思想”。在极端的痛苦中,他回到了思想的堡垒,再度证实了存在,使自己对生命的“怀疑论”更为确立。

他说:“我苦,故我在。”

在深沉的痛苦里,平凡人选择逃避与遗忘,哲学家却更深刻地体会了存在。

灵魂该起床的时候

笛卡尔应邀到瑞典担任皇家的哲学教师,主要的学生是瑞典女王克里丝蒂。

女王坚持每天在天刚破晓时上哲学课,所以笛卡尔必须半夜摸黑起床,冒着风雪进宫。这对一向晚起的笛卡尔是可怕的折磨,最后病倒在床,他说:“我是一个活灵魂,无时无刻不在追求真理。”

一六五〇年二月十一日,笛卡尔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问侍者说:“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清晨四点。”

“我该起床了,女王已经在宫里等我讲课了。”

他坐起来,因为体力不支又倒下。

他说:“这该是灵魂起床的时候了。”

笛卡尔闭上眼睛,进入永恒的梦乡。

悟者,吾心归处

“我思,故我在!”

没有思想,就没有我的存在。没有怀疑,就没有真理。

我想起丹霞天然禅师在天寒地冻的雪夜,把庙里的佛像拿来烧火取暖。

庙里的和尚非常气愤,质问他:“你怎么可以烧佛像呢?”

“我烧来看看佛像里有没有舍利子!”

“佛像里怎么可能会有舍利子?”

“既然没有舍利子,再拿几个来烧吧!”

佛像最真实的意义不在他的外表,而在他是一个思想的象征,是佛法的表现。如果只知道礼拜佛像,却不去探索佛的思想,不去了解佛法的实意,那还不如烧了吧!

丹霞天然不是在烧佛像,而是希望大破大立,让寺里的和尚了悟“我思,故我在”。

“悟”,乃“吾心归处”,正是“我思,故我在”!

苦行如握土成金

“我苦,故我在!”

苦,是人生里最真切的感受。

佛教就是根源于苦的宗教,是希望能“离苦得乐”“拔苦与乐”的宗教。

苦比乐优于见道,因为苦比乐敏锐、锋利、绵密、悠长、广大、无法选择、不可回避。

在苦谛的世间,痛苦兵临城下,就会感受到真真实实的存在。

因此,苦的时候不要白白受苦,总要苦出一点存在的意义,苦出一些生命的超越。

若契本心,发随意真光之用,则苦行如握土成金。

若唯务苦行而不明本心,为憎爱所缚,则苦行如黑月夜履于险道。

僧那禅师如是说。

如果能契入存在的本心,启发随意光明的妙用,苦行就像握着泥土变成黄金;如果只知道苦行,却不明白体会本心,被怨憎和贪爱所束缚,苦行就像黑暗的夜晚在险峻的路上行走。

苦行是这样,生命中的苦难也是这样。苦难是人生路上的泥土,只有深切体会苦谛苦境的人,才能把泥土握成黄金。

我们每天都在走出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呀,却只有释迦牟尼每次都看到了“我苦,故我在”,也证明了“我已解脱,苦也寂灭”。

知苦、断集、慕灭、修道,哪一个不在当下呢?

“热即取凉,寒即向火。”每次遇到生命的苦冲击时,我就想起长沙景岑禅师的话语:“热了就去乘凉,冷了就去烤火。”生命就是如此,快乐时不要失去敏锐的觉察,痛苦时不要失去最后的希望!

一片树叶也会摇动春风

笛卡尔被誉为近代哲学之父,因为他是中世纪以来最早突破经院哲学的思想桎梏,敢于怀疑、敢于理性、敢于独立思想的哲学家。

禅宗的祖师也是如此:“佛来佛斩,魔来魔斩”“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随缘而行,随处自在”。因为大破,所以大立,因为大疑,所以大悟!

“思”与“在”、“疑”与“悟”都不是过去与未来的,而是当时当刻,刻刻如金。

寻求生命终极的人,要把全身心倾注于迎面而来的每一刻,终有一天会发现,不只春风会吹抚树叶,一片树叶也会摇动春风,带来全部的春天。春风与树叶,是同时存在的。

芦苇与甘蔗同饮溪水

人生是苦,苦是泥泞,我们是不是要永远在泥地行走?或者抬头仰望天上的明星?

我既无法断除苦的现实,只好锻炼心灵飞离现实的困局,所以要在心上长出一双翅膀。

一边翅膀是神秘的渴望,一边翅膀是美好的梦想。

一边翅膀是彼岸的追寻,一边翅膀是此岸的探索。

一边翅膀是理想的情境,一边翅膀是感情的真挚。

一边翅膀是悲愿的光芒,一边翅膀是道心的钻石。

每个人需要的翅膀不同,但是人人都需要翅膀,人人也都需要飞行、提升与超越。

我思,故我在!我苦,故我在!我飞,故我在!

诗人鲁米有一首两行的短诗:

两种芦苇共饮一条溪水,

其一中空,其二为甘蔗。

为什么溪水边的两种芦苇,有一种可以生出甜蜜的汁液呢?这使我想起爱因斯坦说过类似的话:

生活方式只有两种,

一种是认为世上没有奇迹,

一种是认为无事不是奇迹。

认为世上没有奇迹的人,内心是空的;认为无事不是奇迹的人,内心就有甜蜜,还能把甜蜜分给别人。

我们都是站在大化的水边同饮一条溪水的人呀!我愿自己是相信奇迹无处不在的人,我也愿自己是内心有甜美汁液并能分享的人。

文学是我的净土

我想,因为内心美好,深信无事不是奇迹,使我成为一个文学家吧!

寻索我创作的源头,若用最简单的话说,正是悲愿与道心的实现。写作,于我是一种悲愿,希望人能更确立情感的价值,追寻美好的境界,体会文明的生活;永远坚持写作,于我是一种道心,苦乐如是,成败如是,得失如是。每天,书桌是我的供桌,是我的坛城,是我的朝圣,也是我的净土。我愿以笔焚香,来供养世界,供养众生,供养一切的有情。

重读这些从少年时代、青年时代一直到如今的作品,仿佛循着岁月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每一步都那么真实,偶然回头一望,山上风景甚美,山风非常凉爽,连那登山时的汗水也变得甜美了。

以一个文学家的观点来看,我在从前,不论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或是五十岁,就已经写出许多美好的作品了。在重读整理这些作品时,自己也常感动得盈满泪水。现在思想已开,境界已立,书写自在,回观昔日写作,都深信它经得起时间与空间的考验,确实有重新出版的价值。

将近四百年前,笛卡尔三十岁的时候说:“我思,故我在。”

四十岁,他说:“我苦,故我在。”

五十四岁,留下最后的话语:“这该是灵魂起床的时候了。”

思想家不能免于沉思与受苦,文学家,亦如是。

愿一切的美好都与我们同在

“沉思”与“受苦”,并不是一般的胡思乱想、受苦受难,而是感觉、思想、精神、灵魂与凡俗生活的拔河。

文学创作,乃至一切文明、艺术、思想的创发都是与世俗的拔河,希望能登上更高的阶梯,希望能触及更美的境界,拉的长绳比一般人更巨大、更沉重。因为面对的庸俗人生有着难以超拔的拉力,所以“我思”“我苦”“我在”!

幸好,创作者的感觉与灵魂可以互相安慰,互相支持,才能在寂寞漫长的创作中还保有饱满与真切的心。

王尔德说:“除了感觉,没有什么可以治疗灵魂。正如除了灵魂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治疗感觉。”

感觉与灵魂牵手前行,再加上创造的意志,使我们在挫折、考验、颠踬中也不会失去创作的心。

我与九歌结缘近三十年,出版了三十几部书,留下了从青年到如今文学创作的重要历程。感谢读者的厚爱,这些书销售了数百万册,陪伴数百万人成长,度过了美好的岁月。回观这些年的写作,也正是感觉与灵魂互相安慰,思想与感性扶持成长的旅程,我热爱这种成长,也确立这种价值,因此,趁着新年,将这些书作了一个总整理,给予全新的面貌,推出两册散文选:《思想的天鹅》《感性的蝴蝶》。

感性与思想是我的文学双翼,正如天鹅带着理想的壮怀飞越万里,蝴蝶不停采撷生活的花蜜。我愿有悲智双翼,能飞翔天际,继续探知春天的消息。

“除了思想,没有什么可以支持感性。正如除了感性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支持思想。”

日日是好日,在每天黎明的时刻,不论阴晴、不论苦乐,我都会坚持写作。

步步开莲花,正如从前,我会以悲愿、以道心,把作品献给有缘的朋友,向大家分享我的感觉、我的灵魂、我的悲喜、我的成长。

我庆幸自己是深信无事不是奇迹的人。窗外飘过的白云、门前流过的溪水、天际盘桓的苍鹰、细语呢喃的燕子、孩子天真的话语、人间深情的呼唤、大化无声的天籁……这一切,从前是那么美好,今天依然动人,未来不论多长的时空,都将美好而动人。

愿一切的美好都与我们同在!

二〇〇四年新春
台北双溪清淳斋 rwMUPkJkibNVjTT11fraZHir0ibeNBYMTmXur6kOk7pHLsnbGELvLaJvUCF1M+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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