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道”
《礼记·礼运》中,孔子三次提及“大道”,也就是后人常常引用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大道既隐,天下为家”。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称之为“大同”;“大道既隐,天下为家”,称之为“小康”。
如果《礼运》对孔子言行的记载属实,那么,“大道”一词,应该是老子首创,孔子最先公开使用;孔子更明确表示,“行大道”是自己的志向。
然而有意思的是,有人并不认同,如《礼运·题注》就明确指出,本篇篇首的“大同”“小康”之说,都不是孔子所言。
有位石梁王氏说得更具体,他认为,“大同”“小康”之说,“有老氏意”,是源于老子的观点,不是儒者的观点,并且引用《老子·38》的“礼”为“忠信之薄”作证;至于所谓“孔子曰”,也不过是文章作者的假借之辞。
还记得“知‘大道’”吗?孔子对楚昭王“知‘大道’”的评价,记载于《左传》与《史记》,应该是孔子言“大道”最有力的佐证。
某些儒家人士的反对之辞,恰恰坐实了孔子与老子在学术上的继承关系。
(2)“大一”
《礼记·礼运》中,孔子提及“大一”一次。“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这正是老子学说的观点。
《老子·38》认为,“道、德、仁、义、礼”这五个层次中,“道”是本,“礼”是末、是“道之华”。“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简言之,就是“失礼而后乱”。
“大一”这一哲学表述出自老子的哲学思想,只是在《老子》中尚未联用。
“有无相生”,“三者不可至计,故混而为‘一’”,“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有“大”有“一”有“道”,“异名同谓”。
以《礼记·礼运》判断,“大一”似应是孔子首先公开使用的。
还是那位石梁王氏,又有不同意见,他认为,“大一”或“太一”一词是从《易》中的“太极”一词变化而来,属于“诸子语”,而非孔子所言,所谓“礼家见《易》有‘太极’字,翻出一个‘太一’,仍是诸子语”。
然而,他似乎有意无意混淆了《易》与《易传》的区别。“太极”之说,源于《易传》,而《易传》与老子学说的传承关系,后面将有详细论述。
(3)“执两”与“用冲”
《论语》中,孔子提到“中庸”一次,“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论语·雍也》) 。
《礼记》中,专有“中庸”一章,其中,孔子多次提到“中庸”二字。
《中庸》是孔子的孙子子思所著,是后世儒家哲学思想的根本所在。
什么叫做“中庸”?“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 (冲) 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庸,用也。“中庸”就是“用‘中’”,也就是孔子所说的“用其冲”,宋代的朱熹称之为“孔门心法” (《礼记·中庸·朱序》) 。
“道:冲而用之,又不盈。” (《老子·4》)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老子·42》)
阴与阳二而一,经过“冲”,达到“和”为“大一”的境界。
二者相较,孔子的“用其冲”,正是对老子“冲气以为和”的正确理解,道之用,就在 与盈两端之间。《老子》中,“中”与“冲”常常混用。“中”在这里,应该是“冲”的省笔字。
“执”什么,“用”什么?如何“执”,如何“用”?
子思认为,“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 (二) ,则其生物不测”。
“为物”要“二”,就是“大一”,这就是所要“执”的,《老子》称之为“执一”。“物”之“生”,要靠内部的“二”来“测”,这就是所要“用”的,《老子》称之为“混而为一”。
子思进一步解释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就是说,“中”就是“大本”,指的就是万物万事的本质,也就是老子学说的“大一之道”,要靠“致中和”来完成。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子思这里所说的“中”,是与“和”对应而言,已经含有引申义“内涵”“本质”的意思。明白了“大本”之义,也就明白了这句话的主要含义。据此,有人将“中庸”理解为“中和”,由“中”到“和”,核心意思不变。
子思所说的“中和”,也是从“冲和”引申而来,“发而皆中节”,正是“冲气以为和”的另类表述。“中节”就是现在常说的“合拍”。
孔子与子思的理解,基本契合老子“大道”的“道本”及“道用”之术,认识到“二而一”的本质及其内部关系。
然而,自从朱熹将“中庸”一章从《礼记》中剥离出来,成为“四书”之一,“中庸”二字才开始变了味道。也正是因为“中”字有各种不同的字义,或强调动作,或强调位置等,才给了后世儒家学者做手脚的空间。
后世儒家学者对“中庸”的理解,受“程朱道学” (或称之为“程朱理学”) 的影响,明显不同。
程颐、朱熹等人或认为,“中”就是不偏不倚、无过不及的“中间”之“中”,所谓“不偏谓之‘中’,不易谓之‘庸’”;或认为,“庸”就是“平常”的意思;甚至强解为,“庸”就是“天下之定理”。
两相对照,后世儒家学者对“中庸”的理解,似乎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与孔子、子思的表述相比较,程朱们的解释与发挥别出心裁,过于机械,既不符合孔子的本意,也不符合子思的理解,其主要目的更像是在有意规避“孔门心法”的真正内涵与由来。
朱熹这样解释说,孔子所说的“君子而时中” (《中庸》) ,就是“执中”的意思。而所谓“执中”呢,应该源自“允执厥中” (《尚书·大禹谟》) ,是尧传授给舜的四字真言。也就是说,“执中”之说,孔子是直接从舜帝那里学来的。
这时的“用冲”,经过“时中”,继而“随时以处中”,已经悄悄置换为“执中”、曲解的“执中”了。这时的这个“中”,已与老子学说的“中”不同,不是“大一”之“中”,而是不偏不倚的“中”,四平八稳,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呼之欲出。
有意思的是,朱熹在此之后,又加了一句:“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而异端之说日新月盛,以至于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一本正经地抢占学术高地,义正词严地批判老、佛之徒,虽“近理”、却“乱真”,竭力撇清与老子学说的继承关系,可惜越描越黑,以致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赫然并列,表述混乱,前后理解冲突,无法自圆其说,底气明显不足。
创建“道论”的,不是孔子而是老子。至于《大禹谟》是后世的伪作,也早有定论。指鹿为马、鱼目混珠的做法,似乎是朱熹之类所谓儒家之大家者之流的通病。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