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孔子立言,孔子列入“世家”类;为什么为老子立言,老子却列入了“列传”类?一直以来,很多学者百思不得其解。
“黄老”的经典地位,不是在汉初就已经得到皇家的确认吗?难道老子的“素王”身份还比不上孔子吗?
读懂第八段,就不难找到答案。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
这段结语很有意思,既是司马迁发自肺腑的慨叹,也能从中发现春秋笔法的痕迹。
首先,用“学《老子》者”与“儒学”相对应,证明这里所说的“老子”,指的是《老子》经典,宽泛些,是指老子学说,而不是指“老子”其人。
其次,用“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作结,与首段“李耳档案”相呼应,说明《老子传》的第一主人公是李耳。
“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八个字,脱胎于《老子·57》的经文,“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但与《老子》的本意稍有不合。
经文强调“我”与“民”的对应行为,这里却让李耳一人全占了。
司马迁不是不懂《老子》经文,而是要借此说明,“无为、自化、清静、自正”不是李耳的“言”,而是李耳的“行”;李耳不是“著《老子》者”,而是“学《老子》者”,这一点,学者自有体会。
谁是“学《老子》者”?
《老子传》中,孔子是“学《老子》者”,老莱子是“学《老子》者”,关尹是“学《老子》者”,李耳是“学《老子》者”,庄子是“学《老子》者”,申子是“学《老子》者”,韩非也是“学《老子》者”;“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实质上,司马迁是在为“学《老子》者”立传,与《仲尼弟子列传》《儒林列传》同类。
要想查查某位现代人物的来龙去脉,很容易,自打他一出生,就有了明确的信息记录。上古时期可就难多了,如果再有意隐之,遮遮掩掩,就更是难上加难,比如“老子”。
人们说起孔子的家世,谁都能如数家珍、头头是道,他的户籍档案一清二楚。
可是老子呢?只能靠有限的传说、靠古籍中的蛛丝马迹去推断,去猜测。
既然是传说与猜测,于是,就有了无限想象的空间,在崇敬与景仰的驱使下,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三人成虎、人云亦云,再加上有心人士的有意推波助澜,老子在人间的地位早已不足道,最后不成神成仙才怪呢。如果老子地下有知,想不成神成仙都难。
“自隐无名”,这就是为老子立言的最大难题。
与孔子不同,有关老子的人与事,司马迁所掌握的史料少之又少,而且大多相互矛盾,即使想为老子立言于“世家”类,也不足以成篇。
于是,司马迁采取了折中的办法。
还记得孔子问礼于老子时,老子说的话吗?
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
既然老子“自隐无名”,那么,回避“老聃”之名、让老子藏身于其“言”之中、突出老子之“言”、为“学《老子》者”立传(如《仲尼弟子列传》《儒林列传》一样),不失为最佳方式。
所以说,《老子韩非列传》其实就是《李耳韩非列传》,就是《学〈老子〉者列传》,也由此证明,“学《老子》者”并非一家一派。
至于为什么将《老子韩非列传》记录于“列传”类的第三篇?猜测很多,或比较倾向于“三立”之义涵。
据《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公元前549年) 》记载,古人有“三立”之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史记·太史公自序》:“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晏子俭矣,夷吾则奢;齐桓以霸,景公以治。作《管晏列传第二》。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韩非揣事情,循埶 (势) 理。作《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第一篇“列传”,记的是伯夷、叔齐,是“立德”的代表;“让,礼之主也” (《左传·襄公十三年》) ,“始教之让” (《礼记·内则》) ,人生自八岁开始,学的第一种“礼”就是“让”。
第二篇“列传”,记的是管仲、晏子,是“立功”的代表;在“华夏第一相”管仲的辅佐下,成就了齐桓公“五霸”之首的伟业。
第三篇“列传”,记的是“学《老子》者”,老子“既殁,其言立”,是“立言”的代表,“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
司马迁也明确说出了这一点,“太史公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有两则佐证。
其一,与后面“列传”的司马穰苴 (田穰苴) 、孙子、吴起、伍子胥、仲尼弟子等诸多人物相比,韩非的年龄辈分显然不够,可却偏偏后来居上,列在他们的前面,你不觉得韩非搭车的痕迹十分明显吗?
韩非为什么能与李耳一起,位列第三篇?
因为,第一个较为全面注解《老子》的人,正是韩非。所以,以“文”立“传”,韩非应该是首选。
注解《老子》第一人,本该是文子。但是,韩非确有其人,而文子至今不知何人,以致在《史记》中司马迁对这位“文子”只字未提。
《史记·太史公自序》:“退而深惟曰:‘……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韩非的身上,有司马迁自己的影子,“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司马迁一家几代,崇尚老子学说,“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将此篇传记列为第三篇,韩非、司马迁反倒是沾了“老子”的光。
其二,传说中,老子之所以有多个化身,追究起来,《老子传》脱不了干系,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李耳就是老子的最早化身。
《史记》描写人物籍贯的体例,通常是在国籍、县籍中或写其二,或写其一,如:“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李斯,楚上蔡人”;“颜回,鲁人”;“庄子,蒙人。”
《史记》中,既写国籍、县籍,又详写乡里的,只有三人。他们是:《本纪》中的刘邦,“沛丰邑中阳里”;《世家》中的孔子,“鲁昌平乡陬邑”;《列传》中的李耳,“楚苦县厉乡曲仁里”。
刘邦是汉朝的开国皇帝,地位至尊,可以理解;孔子是官方承认的“素王”,地位至尊,也可以理解;李耳呢?李耳是“老子”的化身,是“学《老子》者”的代表。
老子之“言”的背后,毕竟还有老子的真身在,将此篇传记列为第三篇,作为“老子”的化身,李耳反倒是沾了“老子”的光。
刘邦、孔子、李耳三人,一位在《本纪》、一位在《世家》、一位在《列传》,司马迁正是用这种详写户籍的手法,暗示三人都是“第一人”,具有同等历史地位。这不能不说是司马迁的聪明之处。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
儒学“绌”什么?“绌”的就是《老子》的经典地位。
“学《老子》者”尊《老子》为最高经典,儒者尊《诗》《书》等“六经”为最高经典,这就是所谓的“道不同”。然而,两套经典本身,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甚至相互攻讦吗?答案是否定的。 (详述见后)
《史记》全书三次明确记载孔子适周,向老子学习,从而证实了孔子与老子的师承关系,并且借孔子之口,赞之为“龙”,表达了对老子的称颂及崇敬之情。对孔子与老子的师承关系,既然儒、道两家最终也都承认,那么,两家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实质上,当世的庙堂之争,绝不是学术之争,而是仕途之争、名利之争;不相为谋的“道”,绝不是学术之“道”,而是仕途之“道”、为官之“道”,这样的现状、这样的作为,“岂谓是邪”,难道能说是对的吗!难道是老子、孔子所教导的吗?名利面前,能够不忘初心的又能有几人?
总之,《老子传》确实是一篇煞费苦心之作。
司马迁所处的时代背景,正值汉武帝的态度转变,“罢黜百家,表章《六经》” (《汉书·武帝纪》) 的社会政治氛围,使得老子学说的核心部分,从显学渐退为隐学。
考虑到崇老、崇道的学术归属,以及因言获罪、劫后余生、奉旨记史的自身遭遇,也考虑到道德良心与职业操守之间的平衡,司马迁认为,采取“春秋”曲笔应该是记述“老子”的正确选择。
于是,司马迁只是将搜集到的有关老子的各种记载,如实写成这篇资料汇编式的《老子传》,留待读者去自行比较、判断。其中,极有可能并不包括李广家族提供的有关资料。
《老子传》中,既有大量相互矛盾的资料,也有司马迁的曲笔和故意漏出的破绽,还有后世有心人的有意改动,在没有新的证据之前,很难分清。
掩卷沉思,“谁是老子”真的那么重要吗?《老子》五千言是一个人写的、还是几个人写的,真的那么重要吗?能够让后人做到“校修《五经》之本末、《道德》之真伪,既明其意,而不见其人” (《新语·术事》) ,不是也很好吗?反正都是我们的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贵财富,我们好好继承发扬就是了,何必一定要见“其人”?
人事与经典相比较,最有价值的是《老子》这部经典,以及“老子”名下的各种“老子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