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鲁什: 如今您不大愿意别人谈论您的作品,尤其您的第一本书,《安德烈·瓦尔特手册》。您当然没有否定过,不过您于一九三〇年写了一篇序言,对这两部作品用语异常严厉。
纪 德: 记得写过这篇序言,今天我仍持这种看法,作为第一本书,我总归不能否认,但是这部作品让我相当难堪了。您就此要向我提问,我也尽量回答,要告诉您为何让我觉得难堪。在这本书里,我认不出自己来了,更有甚者,我尤其认为写得很糟,给我带来苦恼。
昂鲁什: 而且,您在这篇序言中,总提起“似是而非的严肃认真” ——那时您二十来岁——您说自己苦心焦虑的问题——如今看来没有意义了,至少不是至关重要的了。
您这种见解,恰恰是我根本不能赞同的,因为关于《安德烈·瓦尔特手册》,还出现了这种情况:您亲手窒息了这本书,只出过限量版,据我所知,迄今为止,就没有出过普通版本。
纪 德: 没有,的确如此。我始终多加小心;不让人轻易找到,唯独真正渴望读这本书的人,才有可能弄到手,因为他们读过我的其他作品,才被引向这本书,而表现我这个人,其他书要好得多。
昂鲁什: 由此引出的后果。您的许多读者,几乎都把《人间食粮》视为您的处女作,在他们的心目中,占据了本应归属于《安德烈·瓦尔特手册》的位置。安德烈·瓦尔特是谁?
纪 德: 我不得不对您说,大体上就是,或者自以为是当时的我。我要强调“自以为是”的说法,因为这是个十分有趣的心理问题。我们有个真实的存在,也有个自以为是的存在。在我的印象中,比起自身真实的存在来,自以为是的存在更加重要得多;只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真实存在的我,与自以为是的我,差异非常大,自然而然,我的态度有所转变,更喜欢我的真实存在了,即变成我“想要”做的一个人。
正是处于这种状态,要想真正发现真实存在的我,真诚、深刻存在的我,同时,也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我,我几乎不得已,必须对抗安德烈·瓦尔特时期的那个我,反其道而行之。就在《安德烈·瓦尔特》中,我对抗两件我认为可恨之事:一是声色,二是批评精神。所痛恨的两件事,后来反而成为我极其重视的两个方面。在《安德烈·瓦尔特》那个时期,我认为最凶恶的敌人,莫过于声色和批评精神:这两样东西阻遏信念、信仰,以及不容打折扣的一种纯洁,这是新教给予我的非常死板的教育,让我树立起这样修身的一种理想。
昂鲁什: 这个问题,现在您已经超越了,而青春期追求纯洁的问题,也不是个伪命题。甚至可以说,对纯洁的这种喜好,对污点的这种纠结,对性欲的这种禁忌,在我看来也都是必要的,而且性欲又是这一切的最深层的基础。那些没有在焦虑不安中思索过这个问题,没有闯过重重难关者,就会成为心肠不够善良,性情不够有趣,做事不够检点,处世也不大怕难为情的年轻人。
纪 德: 是啊,听您这么讲很有趣,我甚至相当情愿相信,而且,您讲的这番话越是有道理,就越能让我懊悔:《安德烈·瓦尔特手册》写得那么艰难,却又写得很糟。因为,毫无疑问,其中夹杂着一个有趣的问题。对我而言,这个问题不那么忧烦我了。记得我写过一句话,一句不大规范的法语,我挺看重,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场合讲的了,我说:“是嘴馋救了我。”显而易见,正是那个时候,在我看来,馋嘴就意味性欲,当时我还没有读过柯尔律治这句十分惊人的话,他将性欲抬高到艺术家的一种主要品德。 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的确是艺术头等重要的一种因素。不过应当说,那时候我还不能算作艺术家。
昂鲁什: 这不仅不是一个从抽象中提出的问题,还是一种悲剧,发人深省的悲剧(纪德:一种悲剧)。您本人也牵连进去,您书中的主人公,安德烈·瓦尔特,殚思竭虑,最终竟致丢了性命。现在我要请您讲讲,您处于什么境况,写了《安德烈·瓦尔特手册》,也就是说,您创作这部作品的历史背景,您生活在什么氛围中?
纪 德: 那个时期,我对法国文学界一无所知,离群索居,生活非常孤独,如饥似渴地读书。我有自己的生活,对任何人都不是个秘密,因为我讲述出来了,一种崇高的爱情主导了整个生活,我几乎可以说,那种爱能解释我的一生,也同我的道德与宗教的思虑相向而行。我对法国文学界的氛围了解甚微,后来才开始了解,也多亏了皮埃尔·路伊友情的带动。那是在阿尔萨斯中学(在巴黎)上学时,我和皮埃尔·路伊同班,成为要好的同学,而且我深信,在中学毕业会考之前,我唯独向他透露了我的文学习作,我的表姐除外,她成为这本书的女主人公,她得知我正在写书,就感到很恐惧,因为整个这本书,除却文学创作,还另有点儿意图,是一种爱情的表白,我这话讲得未免粗鲁突兀,就是要向她求婚。数年之后我所娶的人,也正是我的表姐。这本书非但没有推进;反而延误一点儿我的婚期,碍于这一婚事在我的家庭引起一场小风波。
昂鲁什: 然而,您没有署真名实姓,而用化名出版。
纪 德: 这恰恰表明采用化名的缘故,我憎恶丑闻风波,毫无必要的风波:我用真名发表出来,讲的又完全是我的实事,那会让我的许多读者,或者今天我的听众大跌眼镜。当然,我不止一次挑起风波,认为有其必要性,不是无事生非而挑起风波,显然,我得能避免就尽可能避免,尤其是关于这本书。如果说我不署本名,就是觉得这样处理,给自己留有余地,更为得体。
昂鲁什: 皮埃尔·路伊鼓励您写这本书吗?
纪 德: 鼓励,当然喽!皮埃尔·路伊给我的影响很大,但是从截然相反的方向施加的。我真心实意感激皮埃尔·路伊,他属于唯美的帕纳斯学派,一心追求形式的理念。在形式美这方面,他显然给了我极好的影响。
昂鲁什: 那个时期,您还不认识瓦莱里、雅姆。
纪 德: 还不认识,认识雅姆是后来的事。就连瓦莱里,也是后来认识的,当时我在蒙彼利埃,认识了瓦莱里,而我的书《安德烈·瓦尔特》,那时也差不多完稿了。
这本书出版时,我也刚满二十岁,不过,书中收录了日记的片言只语,乃至片段,是我在十八岁,甚或十七岁写的日记,几乎没有什么章法。这是一种缘由,表明为什么写得那么糟。那时候,比利时施加了巨大影响,那里兴起大规模的文学运动,大部分文学期刊都在那里出版,处女诗作也纷纷寄往那里刊登。我觉得这本书——后来我在别的场合也写过类似的话——仿佛是用比利时风格的法语写出来的。
昂鲁什: 从这部作品里,是能嗅出一种完全特殊的氛围,一股书卷气味:书卷在书中占有异乎寻常的分量。
纪 德: 我表姐和我,显然主要生活在阅读中,而不是现实里;我对《安德烈·瓦尔特》的重大指责,有一点就是缺乏真实生活,过分陶醉于想象的生活。
昂鲁什: 关键是这种创作的方法,要兼顾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作品本身根据基本素材,情节自行发展,按照本体论的素材,以掉书袋的方式,犹如在您的思想里自行发挥;另一方面,这部作品在您的批评精神层面上的反映,以及完全脱离作品而对其评论的这种方式,写成日记,作为对等的批评。
纪 德: 您在《安德烈·瓦尔特》一书中,已经发现了这种构想是吧?显然如此,因为……
昂鲁什: 因为,安德烈·瓦尔特本人,也在写小说。既是日记,又是小说意念的发展,搭配大量笔记,点明风格,以及这些文字与作家的关系。
纪 德: 在《伪币制造者》中,完全是同样的构思。
昂鲁什: 在您的大开本《全集》,第九十五页有这样一段话,我择录下来:“我认为,真理并无意愿作出结论:结论应该从故事本身脱颖而出,无须借助于曲折的情节来突显。事物从来就没有结论:恰恰是人要从事物中得出结论。 ”我觉得,到了一九四〇年,您也很有可能写出这种话,而您早在二十岁上就写出来了。
纪 德: 是的,可能会写得更妙些,也就是说,更为明晰,更能夺人眼球。
昂鲁什: 还有这句话,也涉及风格:“与其说是词语的和谐,不如说是思想的音乐性。因为思想也有其神秘的叠韵。”
纪 德: 是的,显而易见:事物的这种现象,说“神秘的叠韵”,如今我就很不喜欢了,不过这种见解本身还是非常正确的,这也表明,在我的作品和我的生活中,音乐扮演了重大的角色。
昂鲁什: 其实这类语句,在《安德烈·瓦尔特》中随处可见。再援引这句话:“我的思想飘忽不定,荡漾在一曲听到的四重奏新近的音波之上。”
纪 德: 是啊,是啊,我觉得这句话写得糟透了,正是这一点让我恼火。“听到的四重奏”,实在不堪入目,但是这并不妨碍这样表达的事实,还是相当准确的。假如这句话,当时写为“一曲新近听到的四重奏”呢,可是偏偏写成“一曲听到的四重奏”。
昂鲁什: 看来《安德烈·瓦尔特》这本书,你持全面指责的态度;可是,您的整个人已经涵括进去了,当然尚未定型,还没有成熟,不具备您天性的复杂,而对自身的复杂性,似乎还没有一种非常清晰、非常准确的意识,不过,您若是允许我引用您的一段较长的话,就会明白不该全盘指责:“阻碍我下笔疾书,哪怕是草草做些笔记的,正是激情的纷繁复杂,比起激情本身的千丝万缕更难厘清。因为,如果有许多确定的事情要讲,那么我能够清楚地表达出来,然而,对外界最细微的感受,也能搅动起我身上复杂的系统,开始无休无止的震颤。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心灵里,彼此不断呼应——唤醒一些沉睡的、潜伏的意念,而这些意念又通过新的激情久久回响。 ”
纪 德: 这些作为文字,我更为满意。我觉得这段引语,相当准确表达了我想要讲的话。而且,这也吻合后来我描述的事物,分散到不同的人物身上。在《扫罗》的剧作,我想,记得写过这样的话:“我的价值寓于复杂之中。”我得承认,我相当满意您刚才念的这段话。
昂鲁什:
今年没有春天,亲爱的。
花丛中没有歌,没有轻盈花朵,
没有四月,没有笑声,没有变形,
玫瑰花环我们也编不成。
我们在灯光下依然俯看,
冬季阅读的所有老书卷,
九月的一抹阳光意外射到身上,
红红而胆怯的,像海葵一样。
你对我说:咦,秋天来了,
难道我们一直在睡觉?
如果还要埋在书堆里,
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单调。
也许一个春天已经溜掉,
出现时我们却没有看到;
窗帘倒不如全部拉开,
让曙光及时向我们问好。
您一定认得出,这是《安德烈·瓦尔特诗抄》的卷首诗。您对这部作品,我相信,还保留几分温情。至于那部《手册》,恰恰相反,现在同您的思想拉开了极大的距离。您能不能趁此机会,向我们谈一谈《安德烈·瓦尔特诗抄》呢?
纪 德: 我先要对您讲一句放肆无礼的话:我觉得这首诗您读得太差劲了,您当作亚历山大体或普通诗体朗诵,而我写《诗抄》的时候,特别用心之处,就是注入一种新诗律。
那个时期,我读过大量英语诗和德语诗,尤其德语诗,依我之见,轻重音的问题,比起音节的多少来得更为重要。
您显然是这样读的:
今年没有春天,亲爱的。
您那读法不对,应该这么读:
今年,
没有春天,
亲爱的。
花丛中没有歌,
没有轻盈花朵,
没有四月,没有歌声,没有变形。
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不同的节奏,多多少少写得笨拙一些,我尝试按一种新的节奏创作,在《安德烈·瓦尔特诗抄》中,我认为有些诗达到了这种目的。喏,其中有一首,想必是题为《秋》的诗:
一阵号角,在嘹亮的空间奏响,
我们明白,还不该行动;
号角声断,冉冉升起震荡,
向着赤铜色的天边传送 。
这些诗现在都记不得了,请您原谅,我读得也很糟,只想告诉您,当时我心中极其渴望创立一种新格律。问题并不在于我做到了多少,重要的是,我在尝试某种不同的东西。
昂鲁什: 我对《安德烈·瓦尔特诗抄》的精神、情调,甚至遭际本身,都曾格外感兴趣,因为我觉得与《手册》内心历程是同样的。然而,读者在《诗抄》中,又见到写《手册》的人,不过这里讲述的是他解放的历程。这么说准确吗?
纪 德: 您看出这两部作品之间有些脱节,是完全正确的。《诗抄》是后来写的,而且远非单指出版的日期,那是在大不相同的精神状态中写成的。
昂鲁什: 以至有时给读者的感觉,写《手册》和写《诗抄》的不是同一个人。
纪 德: 好哇,这种印象绝对准确。说起来,确非同一个人了。这是个自审的人,自嘲自审的人。
昂鲁什: 或许这还是《安德烈·瓦尔特诗抄》的一大看点:作为诗歌的要素引进嘲讽,真是一件绝非寻常的事情。因为通常说来,嘲讽就是一种酸,能腐蚀冲动,终于受其影响,诗歌本身也不复存在了。
在这里则正相反,毕竟会受到似是而非的一种魅力的吸引,因为读者始终不知道,这种游戏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冲动激情在哪里开始掺假,到哪儿终止了坦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