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在世一天,法国便还有一种文学生活,一种思想交流的生活,一种始终坦率的争论……而他的死,结束了最能激励心智的时代。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一九五二年诺奖得主)
这段对纪德的评语,应是莫里亚克亲身经历的体验与卓见,我特别喜欢“最能激励心智的时代”的见识。文学活动最大的价值,就是激励人的心智,从而丰富人的精神生活。纪德一生的文学活动和介入,经常受到误解与诟病,引起激烈的争论。然而,他从未因为心智活动的复杂性而背叛自己。正如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所称颂的这样:
“他的哲学具有一种不惜任何代价争取新生的倾向,而且一向能够嗅出那只神奇的凤凰,从那火焰四射的凤巢里,猛然开始新的腾飞。”
他的创作,通过几乎是无与伦比的大胆自由,谱写了一些类似挑衅性撩逗的篇章……实在难免使人性中某些十分脆弱的规范受到震惊。我们必须永远记住,这种行为方式是激切热爱真理的一种形式,自从蒙田与卢梭以来,便一直是法国文学的格言。
纪德成长的各个阶段,都是以文学正直完善的真正维护者出现的。而这种文学的正直完善,则建立在坚定不移,诚实表现其全部问题的人格权利和义务之上。从这一点来看,他在众多方式中表现出激发文学的活动,无疑呈现出了一种理想主义价值。
这样激励人心智的时代,形如社会的大课堂,比上什么大学都更有效益,更能激发人的思考。我们没有运气亲身经历,只能通过阅读这类经典著作,稍为弥补一点缺憾。否则的话,真可能认为这样的文学生活,这样坦率的争论,这样大胆的自由思考,全是胡闹呢。
好在法国文学生活很少有一潭死水的时候,总会出现新的流派,不断掀起波澜,引起论争。走了纪德,又来了加缪。
《安德烈·纪德与昂鲁什谈话录》是纪德时代的收官之作,展现了六十多年法国文学生活的状态,涉及众多流派与名家的趣闻逸事。可以说,《纪德谈话录》史无前例,开了这种形式的先河。一九四九年初录制,当年十一月十日至十二月三十日,连续在法国电台播放。尤其是又做成精选版,出了《纪德谈话录》这本书,能让读者面对面,像看电视连续剧那样,观赏纪德最擅长表演的各种形态的生活。不妨想象,由我们替代采访者昂鲁什,也可以问问纪德。当然,我们只能在局部的场景,就自己熟读的作品中,提些问题。昂鲁什这个采访人非同小可,他是纪德的老朋友,采访之前做足了功课,将陈年老账都翻出来,有资格与纪德唱对手戏,可以说给采访人做出了典范。
成为大家,尤其纪德,成为他那个时代标杆式的人物,一般忌谈青年时期不成熟的作品。在昂鲁什的追问下,他才肯谈谈二十岁和二十一岁创作的《安德烈·瓦尔特手册》《安德烈·瓦尔特诗抄》(以下简称《手册》《诗抄》)。直到一九〇九年出版《窄门》为止,纪德的所有作品,包括《人间食粮》《背德者》等代表作,全是自费出书,可见他一开始,就是走的独创之路,短时间不会为人理解并接受。
《手册》和《诗抄》,是他不安的青春总结,还特意标明“遗作”,意味着他自诩的安德烈·瓦尔特在他心中已经死去。这是他心灵等于天使的悲喜剧阶段抒情之作,三十多年后他承认,只因“还不会写作”,他几乎全身心投入其中,这是他的著作中仅有的事例。
《手册》的创作就预示了三十多年后,他写《伪币制造者》的手法,同样的构思。昂鲁什就指出:“安德烈·瓦尔特本人,也在写小说,既是日记,又是小说意念的发展,搭配大量笔记,点明风格,以及这些文字与作家的关系。”
不仅如此,《手册》本文中还有这样一种独到见解,被昂鲁什摘录出来,实在让我这个过了两个不惑之年的译者万分惊讶:
“我认为,真理并无意做出结论;结论应该从故事本身脱颖而出,无须借助于曲折的情节来突显。事物从来就没有结论。恰恰是人要从事物中得出结论。”
纪德当场承认,他到了七十岁,也很有可能写出这种话,而早在二十岁时就写出来了。当然,可能会写得更巧妙些,更为明晰,更能夺人眼球。
真不知道纪德、加缪受到了什么特别的教育。二十来岁,初入写作之道,毫无经验,仅凭着满怀的激情,就能在处女作中表达出事物的本质来,或者终生都应守护的初衷。加缪对待处女作随笔集《反与正》,有过纪德对待《手册》类似的经历,说起来既有趣,又意味深长。加缪在他的《笔记》中写道:
“对我来说,我知道我的源泉就在《反与正》里,就在这穷困和阳光的世界中。我在这世界生活了很少时间,时时回忆它,我就能避免威胁任何艺术家的两种相反的危险,即怨恨与满足……然而,关于生活本身,我在《反与正》中谈得很笨拙,就知道说出来的那点东西。”
纪德和加缪对待自己的处女作,都采取了严厉的态度,具有保护性的措施:初版印数少,售罄不再加印,极力防止扩散。
加缪将《反与正》搁置起来的缘故,与纪德的考虑也大同小异。加缪后来承认,起步的作品不仅有些生涩,还不当暴露了他尤为心系的主题。直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次年,即一九五八年,加缪才郑重其事写了篇长序,再版了《反与正》,表明它的见证价值,同时,也让世人多少了解了些,他守护着的正艺术家的初衷,这种诚实的深度与难度。
纪德的处女作搁置的时间更久,到了一九三〇年再版时也写了篇序言,承认《安德烈·瓦尔特手册》写得很糟,给他带去苦恼。青年时期,有点文学修养的人,头一本总要写写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纪德也不例外,借安德烈·瓦尔特之名写他本人的所思所想。除了文学创作之外,还别有意图,作为爱情的表白,相当于一本情书,因为那个时期,他正热恋他的表姐。
然而,纪德创作《手册》期间,就逐渐觉出自己心理十分纠结,说起来确实有意思。单纯的青春,追求坦率纯洁,一起步反而呈现出双重性格:“如是的存在”和“自以为是的存在”。综观人生,看重自以为是的存在大有人在,结果因循坐误终生,铸成永远的遗憾。纪德把瓦尔特当成自我来描述,也越来越醒悟,两者差异太大,态度便有所变化,更喜爱真实的自我,即他想要成为的一个人。纪德以过来人的坦率,剖析了自身的嬗变:
“正是处于这种状态,要想真正发现实存的我,真诚、深刻存在的我,同时,也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我,我几乎不得已,必须对抗安德烈·瓦尔特时期的那个我,反其道而行之。就在《安德烈·瓦尔特手册》一书中,我对抗两件我认为可恨的事:一是声色,二是批评精神。我所痛恨的两件事,后来反而成为我极其重视的两个方面。那个时期,我认为最凶恶的敌人,莫过于声色和批评精神:这两样东西阻遏信念、信仰,以及不容折扣的一种纯洁。这是新教给予我的非常死板的教育,让我树立起这样修身的一种理想。”
以任何名义的死板教育,都会阻遏思想活跃的青春期成长,难以真正形成自己的信念和信仰。
我们知道,人类社会现代化的模式,创始于欧洲的文艺复兴。具体以法国而言,继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后,表现出同样革新的活力,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创建了法兰西学院;一批创新诗人,以龙萨和杜贝莱为代表的七星诗社,在规范书面法语方面作出巨大贡献;从拉伯雷(《巨人传》)的享乐主义,以及蒙田的怀疑主义中引发出来的人文精神,逐渐汇成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成为人类现代社会的价值观。
这种人性解放,取代神性的价值观,已经成为现代社会文明的一种标志,在各国认知虽然不尽相同,即使在那些发达国家,不同时期也受到严重干扰,但是作为传统教育的核心内容,始终是根深蒂固的。纪德青春时期的思想变化就是个鲜明的例证。
“是嘴馋救了我。”纪德如是说。这句不大规范的法语,与《红楼梦》中贾母说贾琏“是馋猫”,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显而易见,”纪德进一步解释,“正是那个时候,在我看来,馋嘴就意味性欲,当时我还没有读过柯尔律治这句十分惊人的话,他将性欲抬高到艺术家的一种主要品德。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的确是艺术家头等重要的一种因素。不过应当说,那时候我还不能算作艺术家。”
后来,纪德以《借题发挥》为题的文学专栏中写道:“性欲在我们这里,含义极其下流,以致您都不敢使用了。这是一种错误,必须纠正过来。要知道,柯尔律治谈起弥尔顿时,将性欲视为诗人三种品德的一种。”
这是一百二十多年前写的文学评论,纪德还要为人的性欲正名。看来,世间没有大胆的文人,连人之常情的欲望都忌谈了。
纪德随即度过了转变期,第二次诞生:安德烈·瓦尔特殚精竭虑而死,纪德跟死亡擦肩而过,离开了基督以及从前的一切,发现了生的乐趣,阳光、自由、全欲的生活……
无独有偶,加缪与纪德可谓殊途同归:加缪在他的处女作《反与正》里,破解了人必有一死的生之绝望,由生之绝望转为生之爱。他在大海中畅游之后,扑倒在沙滩上,浑身放松丢给这世界。他描述了自己的憬悟,在纪德为情欲正名五十年之后,又这样写道:
“所谓荣光的含义:无限爱的权利。在这世间,只有一种爱。紧紧搂抱一个女人体,这同样将上天降向大海的这种奇异快感,保留在自己身上。刚才我就意欲扑向一丛苦艾,让其芳香浸入我的肌体,而我则抛却一切偏见,意识到自己实践了一条真理,是太阳的真理,也将是我亡命的真理。从一定意义上讲,我在这里确实赌上了性命:这一生命,具有灼热石头的气味,吸足了大海的叹息,以及此刻开始的蝉鸣。(《婚礼集》)”
爱、万物之美、生之快乐,加缪在随笔作品中,在他的一生里,完全融为一体,将自身短暂的一生,作为文学著作的生命。像纪德和加缪这样真正的艺术家,各以各的方式,投入“自然的大放纵”,都举办了同样的婚礼。
加缪赞赏一切美的物体无不欢腾,为各自天然美感到骄傲,他用一句话尽显其精神:“天地间逍遥着一种巨大的幸福。”因此,他赋予享乐的定义是全新的,是一种更高的诗意,更高尚的生活,是一种“清醒的陶醉”,绝非醉生梦死。
纪德提出“全欲”的观念,要把他的快乐推向极致,要“尝试各种各样的生存方式,尝试鱼类和植物的生存方式”。他认为,每种事物都是快乐的一个载体。纪德窒息了《安德烈·瓦尔德手册》,许多读者把《人间食粮》视为他的处女作。我们看到,他将快乐录成一行行文字,自然而然就成为写作,而这种写作,就称为感觉之歌,快乐之歌,生活之歌:
“自然万物都在追求,正是快乐促进草茎长高,芽苞抽叶,花蕾绽开。正是快乐安排花冠与阳光接吻,邀请一切存活的事物举行婚礼,让休眠的幼虫变成蛹,再让蛾子逃出蛹壳的囚笼。正是在快乐的指引下,万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觉地趋向进步……”
至于批评精神,纪德也是不由自主,在《安德烈·瓦尔特手册》的写作中,无意识就体现了出来。采访者慧眼如炬,看出纪德的创作手法,开始兼顾了两个方面:一是作品根据基本素材、情节自行发展,按照本体论的素材、以掉书袋的方式,任由其在他的头脑里随意发挥;另一方面,主人公安德烈·瓦尔特也在写小说。他写的日记,又是小说意念的发展,也就是说,这种日记完全脱离作品本身,而以对作品评论的方式,作为对等的批评,并且搭配大量笔记,着重点明风格,评价这些文字与作者的关系。简直就是《伪币制造者》的雏形。
由此可见,在法国,批评贯穿各个领域,形式多样化,可以说批评精神是法国文明现代化的一种基因,是法国人的一种特色。在社会场合,有谁一味颂扬,会惹人耻笑。他们经常发生论战,激烈起来真动刀动枪,闹起革命。像纪德、加缪等这样的艺术家,名副其实身经百战,多次搅动起整个社会。
纪德为人为文与做事,饱含着批评精神,仿佛丝毫不留情面,尤其不顾及个人利益。他的著作,大体上都是批评的书。掀起轩然大波的事件自不必说,这里举两个鲜为人知的事例。
纪德在创作《背德者》期间,花了大量时间阅读斯丹达尔的《自我回忆录》《亨利·布吕拉尔传》(即斯氏自传)。他在《日记》中说过,他吸收的恰恰不是营养,而是采用了这种表达方式:“这是我的乌贼骨。将乌贼骨放进鸟笼里,以利磨锋鸟喙。我要用来磨锋利笔尖。自不待言,斯丹达尔帮了我大忙。”——只因斯丹达尔这两部作品,好似批评的两把利刃。
纪德借助他人的作品磨砺自己:他为《隐修》和《空白杂志》写文学批评专栏文章。纪德谈起后来结集出版的两本文论,《借题发挥》与《借题发挥新编》,这样解析:
“这是一种敦请,要审查自己对他人依赖的依据,也是一次机会,质疑许多事情。为此我全力以赴。我借助别人的作品做这件事,而且,事实上,对我自己的作品,我也采用同样的批评方法。”
——是啊,什么都可以借题发挥,毫不顾惜,这样真刀真枪,不是假模假式,无论看自己还是看外界,就会更加心明眼亮。
另一个事例,则表露出在法国,再好的观念也会被党派小团体利用来,达到攻击信誉的目的:时而出现通过报纸杂志的围攻“运动”,也算是言论自由的一种体现。
纪德五十岁刚过,正在北非旅行,就得知有人要策划一场攻击他的运动。待他返回巴黎后,一些素不相识的人给纪德寄去贝罗一篇文章的校样。那便是发端,打响了攻击的第一炮,文章即将刊登在一家名为《清煮蛋》的小型杂志上,要将纪德的作品拉到现实的前台,不是正常批评,只为肆意攻击。
纪德回忆说:“那些不相识的朋友好意通知,问我有何想法,他们时刻准备制止这种攻击,至少促使其和缓下来,或许能够遏止。我读了贝罗这篇文章,通篇大肆谩骂,当即的反应是我操最好用的笔,在文章末尾写了‘可以付印’,并且签上我的名字。”
纪德重新订阅《报刊文摘》连续四个月,收到的全是恶毒中伤,真好像是花钱收买的。文章的调子怪里怪气:“纪德先生甚至不代表一个文学流派,甚至不代表他发表文章的杂志。他的作品是本世纪理智与道德上,最该受惩罚的耻辱。”
不过在法国,总有一些有影响的人物坚守精神领域。他们看不下去恶毒的攻击,便出于义愤,挺身而出。这次是大牌的文学批评家莱翁·都德,与纪德并无过往,却抛出一篇文章,登上明显敌视纪德的《法兰西行动报》。此举非同小可,都德的文章对纪德几乎大加赞赏,《法兰西行动报》不能拒绝刊登,在报社内部险些引起一片混乱与迷惑。
纪德身上突出体现的批评精神,也是纪德的生活准则:“做我们自己”,求异而不趋同。为此,他始终处于警觉状态,唯恐稍有疏忽就走入老路,落入陈规旧俗。要是一条创新的文学之路,坚决摈弃共同的规则,不写别人已写出或能写出的作品。他的文学创新也同他的生活一样,避开任何责任的路标,只靠好奇心,靠求知和创作的欲望来指引,在长满荆棘并完全陌生的地方踏出一条路,不怕迷失方向,在未知的路上每前进一步,每拐过一条弯道,就给生活添一个惊喜,也给创作添一分精彩。
我们读《纪德谈话录》,同样怀着好奇心,体味这种惊喜和精彩。其实,人生不管处于什么样荒诞的时期,只要有求异的好奇心,就会有惊喜和精彩的瞬间。譬如这会儿(二月十二日),忽然收到一条彩信,是广西北海诗人庞白发来的,他也是北海简居文学社的创始人之一。彩信图像为一本诗集的封面:《落进大海的雨》。我当即回复:“不知哪一点哪一片,润泽我的心田。”庞白曾是海员,回到陆地从文,处女作好像是《慈航》,风光一些的是自由体诗《唯独山川可以告诉》。汉语为文这个载体,是最为奇妙的语言,诗人探索新诗的表达方式;而我翻译法国文学经典作品,走在翻译小道上,也不愿辜负汉语的奇妙,总在寻觅新的表达方式,这才是乐趣所在,不管成效如何。我乘坐海船最远的航程,是从北海到涠洲岛,没有经一点点风雨,就不免胡思乱想,有所期待,至少庞白会寄来诗集:
“这便是未经海上风雨,也会有奇思妙想的冲动。想想看,落到我身上的雨,记得不记得的数不胜数,是从哪一片天上飘过来的,赶了多远的路浇到我头上,难说没有从海上飘来的云团。世事无非如此:实而非实,虚而非虚。”
上面这段话,只是《纪德谈话录》引起的感慨,惭愧过了知天命之年,才勉为其难,有了一点创新的念头。而纪德早在动笔写《手册》及其续篇《诗抄》,就不断地唤起独创的意念。他在《手册》中写道:
“阻碍我下笔疾书,哪怕是草草地写笔记的,正是激情的纷繁复杂,比起激情本身的千丝万缕来,更难理清。因为,果真有许多确定的事情要讲,那么我能够清楚地表达出来。然而,对外界最细微的感受,也能搅动起我身上复杂的系统,开始无休无止的震颤,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心灵里,彼此不断呼应——唤醒一些沉睡的、潜伏的意念,而这些意念又通过新的激情久久回响。”
稍后,纪德在《扫罗》剧作中,也写过类似的话:“我的价值寓于复杂之中。”后来纪德的著作表明,纷繁的构想爰其适归,分散到不同的人物身上。纪德这种,复杂天性的文学价值,化为纯属纪德式的各种典型人物,正是他创新写作方式的大胆尝试,旨在引导人从深层意义上去理解人性,而不像传统那样对号入座。
纪德和加缪各自所标榜的新古典主义,要在十九世纪雨果、巴尔扎克写尽人世沧桑,文学创作难以为继之后,各自为战,闯出新路,既出新,又保持传统的典雅风格。以我作为译者和读者双重身份的体会,他们的作品跟上了人类社会出现的新现实、新问题,又增加了人性的心理分析的分量。
值得分析的一个现象,纪德和加缪以不同的形式,推崇了斯丹达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这三位大家都强调并坚守人文精神,拓宽了心理分析的领域,显示出具有引领作用的预见性。为简短起见,以下各举一个事例。
采访者昂鲁什追问纪德,他心里折服陀思妥耶夫斯基,只为艺术的缘故,或者看重心理分析,还是能从陀氏的作品中,品味出真正具有预见性的特征。纪德无须思索就回答:
“是的,我觉得当时,对这种具有预见性特征相当敏感,不过老实说,我最感兴趣的还不是这一点,而是后来发生的历史事件向我们表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很大程度上,堪称对深刻现实有一种洞见能力的作家。”
另一个事例,与纪德将斯丹达尔的两部传记当作乌贼骨,像磨尖利鸟喙那样磨锋利笔尖,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加缪满怀激情,写下这样一段话,想象他所期待的理想作品诞生的情景:
“斯丹达尔有一天就惊呼:‘真的,我的灵魂是一团火,不燃烧就痛苦。’在这方面类似斯丹达尔的人,想必就是在这种燃烧中进行创作。在燃烧最旺的时刻,呼喊直冲出来,化为文字,一波又一波,往四面八方传播这喊声。”
加缪的作品,正是用燃烧的生命炼成的。
新古典主义的特点,就是奉古希腊文化为典范,不断汲取法兰西精神,及其狭义学院完成古典精神源头的价值观。纪德不止一次表达这种观点,他认为,也完全有理由相信,法兰西精神,法兰西文化,不能由已经发过言的人代表了。再由他们代言是极大的谬误,必须接受新的价值观。
这就是由纪德,以及紧随其后的加缪等人的著作所体现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意义重大,表明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不会中断,并不像有人预言的那样,在雨果、巴尔扎克之后,法国作家再也写不出有价值的作品了。在波德莱尔、普鲁斯特之后,又出现同样的论调,无视纪德在文学创新方面的成果。
显而易见,人类社会基于既有的矛盾和权益之争,永远也不会停顿,无论变好还是变坏,总归要出现新问题,以及与问题相关的思潮。这便是产生新文学的土壤。
不过,但凡作家,总难免当事者迷的窘境。因此,纪德承认:“太不了解自己了!摸不清将来自己会成为什么人,也拿不准自己想做个什么人!只感到自己前途无量,没有什么不可为的事!”真好像有力无处使。他……不予他好评的鲁道夫·卡斯奈尔表示:“迄今为止,每部作品包括我都特别糟:一旦完稿,我就无孔不出往外逃。然而,无论怎么厌恶自己的局限性,也总得安于自己的形象……”
采访者却无孔不入,接口对纪德说:“龚古尔兄弟有句话,似乎击中了您的思想要害,‘有些人激情四射,或者生活在躁急中,一味穷折腾,过度耕费精力,势必写不出东西来,他们的生命力已经枯竭’。……您也许走上了歧路……”冒风险,想要在《人间食粮》所表达的全欲的意愿,同写作的意愿捆绑在一起,不是一部接一部构想,而是构想全部作品,会不会一败涂地呢?
纪德回答得很轻巧,正是从他这种“游移不定”,甚至从“不知所措”的状态中,产生出多部作品,一连几年创作大丰收,计有《帕吕德》《人间食粮》《没有缚住的普罗米修斯》,以及剧作《康都尔王》和《扫罗》。直到一九〇二年自费出版《背德者》,进入成熟期的第一部杰作,初版才印了三百册。《人间食粮》是前车之鉴:十八年间,仅售出一千六百册,连小众作者都算不上,哪料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却成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经》了。
纪德的作品,同时代人不理解,包括他那些著名诗人朋友,就好像是为下一代人创作的,能说现实的失败,恰恰表明具有深度的预见性吗?不管怎样,纪德经历了一段深度心灰意冷的时期。
昂鲁什从纪德的《日记》中,发掘出他内心的一种深度自信。一般来说,这几种深度相撞击,需要多么坚韧的意志才承受得了。应当说,纪德怀着几分自豪,这样写道:“在我的灵与肉的骨子里,具备成为伟人并阻止我成为伟人的全部潜质。”
昂鲁什感叹,这句话迸发出来的自负与自信心,历数从古至今的任何作家笔下,都没有确立得如此明目张胆。
纪德回应:“您真让我无地自容!不过,这句话,我并不后悔写出来。我认为下笔那时候,是完全坦率的。”
纪德在口头和笔下,不知讲出多少再提起来就不好意思的率性话语,而且讲过便置于脑后,遇事又有新的由衷之言。这是《谈话录》中值得格外注目的观赏点,因为在我们生活中难得听到。
“伟人”“伟大”,在法语是一个词,依我的体会,在概念上有所差异。法语用得更泛些,偏重人格方面。汉语不会轻易使用,用起来偏重地位和体量,泛用则习惯性去掉“伟”字。如《谈话录》中列举的“伟大”,我们理解为“大”(诗人)就可以了。
作为采访人,昂鲁什做足了功课,他要从根儿上破解那些堪称伟人的诗人,不顾多年交往的情分,与纪德决裂。他提醒说,纪德在没有读过尼采的著作时写的《人间食粮》中,有句著名的格言:“尽可能确保人性,这就是好格言。”于是他推论:“按说伟人,不正是应该确保人性的人吗?”
纪德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相信能找出伟人的许多事例:他们所以成为伟人,恰恰相反,总是压缩对他人,通常对人的理解。”
“压缩”这种字眼,用在“对人的理解”上,而且是针对所谓“伟人”,语气相当重了。昂鲁什附和纪德的说法,还要一针见血地指出:克洛岱尔(大诗人)很可能就是这样,几乎始终拒不倾听人类的一些诉求,才达到他真正的体量。
看来,纪德对此早有定见,尤其是对这类人的一种定见:“是的,我认为这样讲完全正确,再怎么挑选,他也是个极佳的事例,表明一个‘伟人’之所以伟大,恰恰在于尽可能拒绝确保人性。”
并非孤例,纪德随即又举出另一个大诗人的事例:弗朗西斯·雅姆。雅姆和克洛岱尔,在同纪德的交往中,所表现出来的特点有一定代表性,那就是求同排异。排斥异己,恐怕是伟人的通病,这种骨子里的东西,已成为伟人的天性,即排他性,必须独大;而求同,也无非争取拥趸,壮大自己的声威。
纪德坦率地指出:“在许多人的头脑里,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其中最典型的,我想莫过于弗朗西斯·雅姆。他们在别人身上,在别人的文学著作中,专门寻求与他们类似的思想。……我则不然,几乎可以说,越是不同于我的作家,我越是喜爱,越研究也越能充实我本人。”
求异并充实自己,类似我们的老话: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这道理很简单,真正做起来却很难。正如与纪德交往多年的一些作家朋友,受求同排异的思想控制,总不免故步自封,理解不了纪德所写出的前所未有的作品,无视其文学创新的价值。雅姆不理解《背德者》,克洛岱尔误解《窄门》,瓦莱里写不出关于纪德的一篇文章。这些聪明人,无不反被求同排异的聪明所误。
纪德求异图新,并不局限于写作,须知写作只是他生命的一种体验,揭示人性的奥秘。他的几位诗人朋友,连他进入成熟期的成熟杰作(《背德者》和《窄门》)都不理解,正是他们压缩对人理解的一种必然后果。他们白白跟纪德交往了那么多年,始终看不透纪德生活的无限取向,遵循生活的唯一蹊径就是创造人物,务求写活可能的生活,而不是再现真实的生活。
我们看一看,另一些人同纪德的交往,无论是瞬间的神会,还是终生的友谊。
昂鲁什问起,纪德与阿波利奈尔交往的情况。阿波利奈尔(1880—1918)非同小可,被人推崇为二十世纪初唯一的大诗人,他是所有先锋派的歌手,是一茬创新的艺术流派,如超现实主义等的先导,捧红了如毕加索等一批立体主义画家。他比纪德小十一岁,彼此却相互敬重,心有灵犀。纪德讲起堪称佳话的相识情景:
“嗯!我不只是敬重。阿波利奈尔一旦来了兴致,走笔就是出色的东西。我可以给您讲讲,我同他是怎么相识的,要知道,这件事说起来相当有趣。当时,我们二人不约而同,都出席了为保尔·亚当(文化名人)举办的宴会。大餐桌呈巨大的马蹄形,坐了五六十位客人。我与阿波利奈尔素不相识,座位又不是面对面。然而,有人讲话的时候,尤其保尔·亚当本人讲话了,我们二人得以交换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大家明白,那种会意的眼神,哪怕素不相识,也能一见如故,胜过千言万语。那种嘲讽的眼神,是无聊集会的一种奇观,十分微妙,昂鲁什称之为“最高明的诙谐”。可以说,那是两颗慧心刹那间的交流,比讲出来的话更真实。这就是为什么,纪德与阿波利奈尔那么短期的交往(阿波利奈尔不幸被欧洲流感夺走性命),“总怀着极大的乐趣”。相比之下,每次同瓦雷里见面,纪德要花近十天工夫,才能缓过那口气。纪德也心知肚明,好多人捧阿波利奈尔,旨在贬低瓦雷里。
说来也怪,罗曼·罗兰和安德烈这两个等量齐观的人物,在国内始终未能交往,似乎全端着架子,也许是由于一个过节。纪德写过评论文章,对《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文学质量,持有重大的保留态度。他也承认非常严厉,但是观点公正不公正呢?如若觉得不公正,他就不会写出来了。罗曼·罗兰的某些作品,尤其《贝多芬传》,写得非常好,纪德饶有兴致拿起来重读。
这二位在巴黎没机会谋面,倒是在瑞士相见了。这次纪德采取主动,要当面向罗曼·罗兰澄清一个小小的误会:事情虽小,但是很烦人,在信中又不好解释,因而纪德坚持跟他直接谈谈。
纪德去拜会罗曼·罗兰,双方谈话不但友好,而且还相当热情。这就是伟人的胸襟气度,事情讲在当面,不攻自破心中的怪怨。
不管在什么岗位上,一个人决策出现重大失误怎么办?纪德也给我们做出了示范。谈起四十年前的那次决策失误,纪德还像当初修正弥补过错那样,坦率地谈了他同普鲁斯特的交往。
纪德和普鲁斯特早年间,约一八九五年前后,在上流社会沙龙聚会上碰过面,彼此给对方的印象,纯粹阔少,是赶时髦的雅士。当然,那是虚假的表象。二人最初还通过几封信,还是泛泛之交。
一九〇二年,《新法兰西评论》杂志由纪德及其一班人组建创刊,刊登了纪德的多篇文章。此后,许多重要作家刚出道时,往往将处女作投给这家杂志。两年后,杂志社创办自家的出版社,首任社长就是加斯东·伽利玛,这便是逐渐发展成为法国最著名的伽利玛出版社的由来。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处女作,《追忆似水年华》第一篇的手稿,就投给了这家杂志。
厚厚的手稿,本来就够厚的,越来越厚——《在斯万家那边》的手稿,被《新法兰西评论》退回去了。纪德承认:
“主要是我的错,让·施伦贝格也有错。这部手稿拿在手上,匆忙看了几眼,仅仅读了几句话,我就想起在贝涅尔夫人的沙龙里所见到的社交人物,而在众多的素材中,这正是《新法兰西评论》最要排斥的内容。换言之,我在普鲁斯特的身上,看出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崇拜者——我看作敌人了。我是彻头彻尾看走了眼。时过不久,我就公开承认错误,马塞尔·普鲁斯特与我的通信足以证明这一点。我对我们先前拒稿的决定惊诧不已,也亏得普鲁斯特为人宽厚,就当没有发生这件事似的。我们随即就与普鲁斯特修好,开启了我们之间十分密切、非常友好的关系。”
纪德给予普鲁斯特极高的评价,认为在巴尔扎克之后,很难再写出什么来,但是普鲁斯特做到了,拿出完全不同的作品;《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巨著,“史无前例,独一无二”。强调他最初对普鲁斯特的判断,“竟然是那么荒谬”。
纪德对自己过失的判词,也是毫不留情面。他还欣然提到,新近受一本小书激发起兴趣,几乎是偶然的,他重又捧起普鲁斯特的作品:“这部巨著确令人赞叹。这次最后接触,从十来天之前开始,真是妙不可言。”
昂鲁什提到前不久,一位共同的朋友讲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噢,纪德,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曾嫉妒普鲁斯特。”对此纪德加力用了“荒谬”的判词:
哎!说这种话,十足荒谬。亲爱的朋友,您很了解我;希望您能证明,在我心中,从来就没有嫉妒过任何人。我甚至总是万分警惕这种心理,而且我总认为想要独步文坛,自以为做得到,是多么荒谬的想法。正因为如此,今天我无比厌恶苏亚雷斯和邦达那种人的态度。我完全是‘七星诗社’那些诗人、浪漫派那些诗人的禀性。我有非常高度的团队感,嫉妒心理比任何情感,都与我的天性格格不入。
朋友间总难免小人之心。殊不知写作就是生活方式,纪德天性何等复杂,性情何等活跃,直到晚年也没有安分过,他怎么能嫉妒重病缠身的普鲁斯特,羡慕朝不保夕,专靠追忆写作的生活方式呢?纪德和普鲁斯特彼此赞赏,相互敬重,这是文坛的一段佳话,随小人之心怎么想去。
纪德比普鲁斯特仅大两岁,可以说心相近而形相远。心相近因为心相仪,而形相远则由于习相异。二人都有文学天赋,但是各走各的文学之路,尤其都走出独一无二的路径。二人各追各的猎物,绝无眼红嫉妒之理。普鲁斯特是个夜猫子,从午夜开始接待客人。他给纪德写便条发出邀请:“凌晨一点,我派一辆汽车接您,什么时候想走就送您回去。”不行,不能赴约,这是纪德在生理上办不到的一件事。二人殊途同归,毕生经历都化为耐读的作品。
心相近而形亦相近,则另有其人,这便是罗杰·马尔丹·杜·加尔(1881-1958)。杜·加尔比纪德小十二岁,出道较晚,但是文学创作的生活很活跃,创作了好几种通俗剧,有的搬上了舞台。他的第二部小说《约翰·巴鲁瓦》,正巧刊登在《新法兰西评论》杂志上,从而开启了与纪德的密切交往,颇有忘年知交的意味。
一九一三年,纪德收到杂志社寄来的《约翰·巴鲁瓦》的文稿,请他审阅定夺。《约翰·巴鲁瓦》是对话体小说,生动地表现了一战前人们的精神状态。这种写实小说不会看走眼。纪德当即给让·施伦贝格回了封便函:“写出这种稿子者,可能不是一位艺术家,但是个朝气蓬勃的家伙。”纪德还给伽利玛发了封电报:“最出色的文稿,应立即出版。”
纪德一眼就看准了,马尔丹·杜·加尔是个聪敏而正直的青年,朝气蓬勃而又特别通情达理,于是就渴望同他建立起关系,常去看他。最初几次晤面,马尔丹·杜·加尔就老实相告:
“当心,您要失望的,您很快就能摸清我的老底。”
一个老实厚道,一个知人善交,双方就能撞出智慧的火花。繁丰与纯朴,彼此也能体现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交往中安知尺不能补其短,寸不能延其长,双方都受益匪浅?
纪德深知这种道理,丝毫也不嫌马尔丹·杜·加尔青嫩底子薄,底子厚的人他早有领教。他说出了心里话:
“其实不然。我还与他继续交往,而且这种关系,能最大限度让双方都受益。有些文人——这些人的典型,就是弗朗西斯·雅姆——他们总寻求与他们类似的人。可以肯定,我不这样交人:我们正是通过差异,达到互教互学的效果。”
说起来很有趣,一战之后,纪德、马尔丹·杜·加尔都有重头的创作意念。纪德肯花六年时间,着意创作他所说的真正小说:《伪币制造者》。马尔丹·杜·加尔要写出他的长河小说《蒂博一家》(七卷及尾声),必须投入更长的时间。这里插一句:杜·加尔不仅是个“朝气蓬勃的家伙”,还是个幸运的家伙,他的长河小说刚出第六卷,还有两卷待续,一九三七年,他就捷足先登,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比纪德早十年。由此可见,写实的作品,最容易得到受众和授奖的青睐。而纪德的书,都是前所未见耐读之作:每部书都是新路数,无可借鉴,不可能一下子摸清楚。作者创新花的工夫,读者自当耐心读,攻读之下,必能获取相应的乐趣,功到自然明的喜悦。
纪德和马尔丹·杜·加尔的关系,在双方创作进入关键年头密切起来,按照纪德的说法,“变得对我们双方都极为重要了”。
昂鲁什不免质疑,像马尔丹·杜·加尔那样一个人,在纪德创作《伪币制造者》的过程中,对他真有教益吗?
纪德给予这种关系的评价,要胜过他与任何别的朋友,不是因为马尔丹·杜·加尔更高明,而是完全真诚,面对名气大的年长者,敢于提出反对意见。纪德举例说,爱德华在他的日记中,谈论他要写一本书,就是《伪币制造者》,马尔丹·杜·加尔认为,“这是不折不扣的矫揉造作”,他说:“您只管描述情节就是了。”再如,有的内容取自传说,引入小说里或许失慎,例如,出现一个天使,马尔丹·杜·加尔非常反感,极力反对这种手法。纪德说:
“因而确切地说,谈不上施加影响,只求一种争论的乐趣。有时候离题很远,引申下去,仿佛一种对话,数年没有间断。现在终于中止,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太忙了。不过,这么多年,我们保持通信关系,我认为这些书信还有点意思——恰恰是因为信中畅谈了写作技巧的问题。”
纪德和马尔丹·杜·加尔不求谁说服谁,只求一种争论的乐趣。写作者的最大乐趣,无非是开阔视野,打通思路。在我看来,纪德乐此不疲,就像对待斯丹达尔的《自我回忆录》等作品那样,把他同马尔丹·杜·加尔的争论,也当作磨砺思维的“乌贼骨”。
纪德比较马尔丹·杜·加尔,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差异都太大了。而两个人的终生友谊,正是建立在这种差异的基础之上。二人在争论中互教互学,谈不上谁为谁师,只在乎在探讨的路上竞相带跑。
二人友谊的例证,纪德将他后来所称的“唯一的小说”,题赠给了罗杰·马尔丹·杜·加尔——二人的通信充分证实,《蒂博一家》的作者与《伪币制造者》的作者,关于体裁问题进行长期争论,而这两部作品同其作者一样,相互间的差异不可能再大了(参照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对比)。在交锋中,双方的构思都更加充实了。纪德采取跨越式创作手法,摈弃了他先前那些叙述文和傻剧等“专题著作”,虚构一个庞大的布局,人物众多,各种头绪的情节错综复杂,其间活跃着五花八门的道德观念和美学观点,相互对立,并彼此较量。在这部书的中心,一个名叫爱德华的小说家,坚持写他的“日记”(《爱德华日记》,约占小说的三分之一篇幅),同时,还在创造(试图创作,终究未能完成)一部小说,即《伪币制造者》,没有主题,因为他想包罗万象,“我所见所闻,别人的生活和我的生活让我了解的一切”……然而,书的主题恰恰是,现实向他提供的东西与他想写的内容之间的博弈,现实向他呈现的事实与理想现实的博弈。
出人意料的是,《伪币制造者》的真正作者,完成了这本书,也进入了这部小说,适时品评他的这些人物。纪德不像马尔丹·杜·加尔那样,承继从巴尔扎克到罗曼·罗兰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他的这部小说特点,是要写活可能的生活,而不是再现真实的生活。诚如文学批评家蒂博代所言:“《伪币制造者》,小说一镜子,会永无休止地生成与化解,是当代叙述艺术最大胆的倾向呈几何级数增长的场所。”
《伪币制造者》何止是耐读的书,还是值得一读再读的书,一部随着读者的兴致而变,带人进入幻境的作品。
纪德与马尔丹·杜·加尔的友谊,还有一段感人的结幕。
一九五一年一月,八十二岁的纪德还想重游摩洛哥,不料患上肺炎,于二月十九日在巴黎去世。纪德生命垂危期间,马尔丹·杜·加尔就守在身边,后来还发表了《关于纪德的笔记》。他在书中这样写道:“应该心领神会,无限感激他(纪德)善终,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这一定是纪德弥留期间,特别向他这位挚友表达的最后意向。
纪德始终在路上。一九四八年,纪德在塞纳-瓦兹省(当年旧称),购置一套房地产,取名“中途”,意味深长。他早就给自己定了位:“我的心灵是开在十字路口的客栈。”心灵的客栈,精神的客栈,这就是连他自己都难以确定缘起的初衷了。“这种初衷,他在收官之作的《忒修斯》中,更加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来。”
纪德年近八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并不把这一迟来荣誉当作终身成就奖,按说,到了这把年纪,就该收摊儿,回顾已往,料理一下后事了。然而,他一如既往,见异思迁,依旧往前赶,他的追求没有终点。
一九二五年,《伪币制造者》大功告成,纪德对公共利益和人类命运,越来越关注。他同马克·陈莱格雷去非洲,历时将近一年,考察了刚果和乍得,回国后立即撰文,猛烈抨击殖民制度和特许大公司的掠夺。他还抓紧写出文学性极强的两部游记:《刚果之行》与《乍得归来》。
这标志纪德的著作,开始偏离探讨人性的纯文学之路,有了明显的倾向性。整整一个时代,但凡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目光都移向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俄国,以为终于看到了人类的希望。他们还没有弄清楚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差异,就急于表明态度。纪德也寄予极大的希望,他不仅认真读起《资本论》,还频频与共产党知名人士一起活动,在《新法兰西评论》上发文颂扬。
无论做什么,纪德总要投入无与伦比的热情。我们记得,纪德最赞赏的三位作家:易卜生、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要让易卜生上场了。
纪德在对共产主义满腔热忱期间,写了一部五幕大型剧本《罗贝尔》,又名《公共利益》。他承认,任何一部作品都没有如此难产,花了六年时间,相当于他创作《伪币制造者》所花的功夫,却成为失败的作品,赌大发了,如何收场呢?
已经译成俄语,是高手所为,在莫斯科加紧排练。纪德话锋一转: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我的书《访苏归来》发表了,这一切便戛然而止,自然而然,一切都草草收场了。而且,我也意识到,剧本写得很糟糕。我审阅一番,是否有可取之处,用以改写一部性格喜剧。然而,处处是关卡,六年间,完全阻断了我的写作激情。每每我想要别开生面,盘踞在内心深处的新教老底子,新教的良心就警告我:这是怯懦的表现……”
纪德在修改过程中,力图删除倾向性,改成不折不扣的性格喜剧,然而剧情总留有原初倾向的阴影。修订的本子朗诵给两位戏剧大咖,儒维和雷诺阿,谁都不肯接手,也没有一个朋友说好话,劝他别再固执己见了。
纯粹鸡肋式的作品,纪德还不肯放手,认为这样一个剧本,成功的概率完全取决于演技的优劣。儒维连连摇头,非常严肃地注视纪德,讲了一句话,让他永难忘怀:“莫非您瞧不起戏剧?”纪德不得不承认:“我赌大发了。”
昂鲁什不完全理解儒维的这句话,请纪德解释一下。
纪德解读得非常到位:“无非是要做事情,还得动用如此重大的手段,如果这件事是一本书,那您就不敢动笔写出来。”
“莫非您瞧不起戏剧?”,这句诘问的话,的确鞭辟入里。岂止戏剧,小说、诗歌、散文、文论,哪一种创作,如同任何一种事业,都不能随意处置:过多动用手段做一件事,必然得不偿失,一起步就走向误区,越走越背离初衷,贻笑历史。
我们这里不是说纪德耍大牌,这不是他的性情。但是他我行我素惯了,而且他自辟蹊径,一路过来,坚持己见,往往做得对,真正得力于天性和初衷,无论遭遇怎样的挫折,内心的激情始终不减。然而一旦背离了艺术的初衷,有了社会和政治上的倾向性,前半生有成就的作家,哪怕已经成为大家,就再也创作不出真正的艺术品了。与纪德交往的几位著名诗人,如克洛岱尔和雅姆,他们的早期诗作引起纪德的兴趣,后来的作品就看不上眼,远远比不上兰波、阿波利奈尔、普鲁斯特的作品那样经久耐读。
就纪德六年的苦心经营的《公共利益》而言,徒然心仪易卜生的剧作,不能同日而语,就因为社会与政治倾向性阻断了激情:艺术家没有了创作的激情,就等于丧失灵魂,再怎么炉火纯青的技艺,也扭转不了艺术的乾坤。现在我明白了,纵观我国的文学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现的文化精英,后半生谁都没有写出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即世代耐读的作品:没有了激情,这是一个时代整体的命运。
像纪德、加缪这样的艺术家,释放的激情体现为自由。加缪在七十多年前就写道:“今天,凡是为自由而战的人,最终都是为美而战……可我们的时代很会装相,一味不闻不问,尤其还僵化起来,专等着确立了绝对并建立王国,臆想在耗尽这个世界之前改变其面貌,还未认识清楚就要安排这个世界的秩序。我们的时代,不管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却实实在在将这个世界变成沙漠。”
二十一世纪上半叶,欧洲社会主义思潮影响了几代文学家和艺术家。在二三十年代的法国,这种思潮成为主流,吸引了有才华的作家,诸如巴比塞、瓦扬·古久里、罗曼·罗兰、路易·阿拉贡等,以及萨特、加缪。以致纪德这个向来不问政治的人,也“整装进入社会与政治领域,闯荡一阵之后,又回到自己的某件作品中,伴随完全属于个人的题材”(昂鲁什语)。于是,纪德又如鱼得水,写出了剧本《俄狄浦斯》。
纪德在社会与政治领域闯荡数年,时间不短,一九三六年达到顶峰,可是出了一本讲真话(良心未泯)的小册子《访苏归来》,不像罗曼·罗兰处理自己的《日记》那样冷藏起来,待作者去世五十年后方可披露,而是急于发表,结果捅了马蜂窝,被蜂群蜇伤,社会地位一落千丈。纪德就是纪德,不同于那些政治上的投机者,他仍旧写他的书,出他的书,仍旧悠然自得其乐,回归他那天性至上的生活。
《俄狄浦斯》,继《康都尔王》《扫罗》之后,是纪德第三部有分量的剧作。纪德同所有文学大家一样,重视戏剧创作,他还把《梵蒂冈地窖》、卡夫卡小说《诉讼》改编成剧本,搬上巴黎的舞台。一九四八年,他八卷本《戏剧全集》出齐。
可以说,纪德也是以戏剧的演出谢幕的。在他离开人间之前两个月零几天,即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十三日,纪德改编的滑稽剧《梵蒂冈地窖》,在法兰西喜剧院首演,法国第四共和国首任总统奥里奥尔出席捧场。
中译本新编选《纪德文集》,增量到十卷,戏剧卷精选五种剧本,全是新译,首次介绍给中国读者。我说“读者”,欧洲文化界的传统,戏剧既为演出,也为阅读而创作。西方所有的文人,走上文学道路之初,无不熟读希腊古典悲剧,莎士比亚戏剧。可以说,阅读古典戏剧作品,是从文者必修课。事实上,诗歌与戏剧作品,奠定了西方古典文学的基础。
法国继文艺复兴时期,十七世纪以古典主义为标志,出现了高乃依、拉辛的悲剧,以及莫里哀的喜剧三大家,连同文艺复兴时期的七星诗社诗人的抒情诗歌、拉伯雷《巨人传》体现人性化的快乐文学,构成了法国的文学传统,再加上古希腊罗马神话与文脉,就确保了法兰西这个民族文学文化,几个世纪不间断蓬勃发展至今,每个世纪都产生有世界影响的大师,真值得借鉴。
纪德、加缪在文学创作中所倡导的新古典主义,无论在观念和手法上有多大创新,却始终走在这种优良传统的大道上,旨在弘扬人性自由、幸福快乐的人生。
纪德在发掘写作的素材方面,总抱着强烈的渴望,什么都不放弃。尤其有些神话传说,实在妙不可言,无论基督教的《圣经》,还是希腊神话,都可以拿来借鉴。纪德发掘的手法,既新奇又富有深意,扩充了所采用的神话本体。例如,纪德陪着那喀索斯,仿佛演双簧,他插一段耶稣的传说,来渲染这则神话的做法,完全别出心裁,将基督点化为一个神话人物的形象。
同样,纪德《戏剧卷》这五种剧本,除了《梵蒂冈地窖》改编自小说外,其余四种全取材于古希腊神话传说,乃至古典悲剧。可以说,纪德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就取材于神话寓言。
然而,纪德并不是照搬过来,那就毫无意趣了。纪德思想回归,但并不是像原先那样,构思作品时,仅仅将这类题材纳入自创的故事中,而是另寻妙法,给这些题材找到立足之地,写进读者耳熟能详的历史传说中。
这种创作方法更富趣味性,给予旧貌换新颜的诠释,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演义,最大限度地展现神话故事的丰富内涵。他成功地重新塑造两个鲜明的人物形象:俄狄浦斯与忒修斯。
俄狄浦斯是索福克靳斯悲剧中的主角,他反抗神灵,反抗命运,最终屈服于命运,挖瞎了双眼。纪德笔下的俄狄浦斯,则是“自为自强”的人,他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谎言之上,建立在容忍谎言的无知之上,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了解他身世之谜,要了解前国王丧命的真相,迫使他妻子内心深处的一种冲动:他大体上发觉,眼下幸福现状阻碍他进取了。纪德特别看重有进取心的人物,只是这一点开拓得还不够,到了忒修斯就补足了。
但是,纪德重新阐释了俄狄浦斯的光明,而且极为独特,可以说精彩绝伦。从此,俄狄浦斯爱讲这句话:“黑暗哟,我的光明!”
在纪德的笔下,俄狄浦斯的失明,就不单单是意外事故,不单单是自罚赎罪了,而是双目失明后,却发现另一种光明,因而朗声讲出来:“黑暗哟,我的光明!”于是,纪德的一些精妙的见解,就借俄狄浦斯的口讲出来。纪德如是说明:“这些神秘的思想,并不是我的,但我非常看重。”这种说法,又牵扯出一段思想上的渊源。
那段经历,对纪德的意义确实非凡。二战期间,纪德因主张抗敌的态度,被迫流离失所,战乱期间投靠朋友,有一段时间客居非斯,接触到醉心于东方思想的人,即德国最有独到见解的东方文化著名学者,勒内·盖农(1886—1951)的信徒们。纪德记述写道:
“假如青年时代,我就遇到了这些人,那么我会成为什么样子呢?现在,为时太晚了……我死死地把住自己的局限性不放,全力抵制整个教育为我圈定的轮廓消失。我从阅读(盖农的作品)中,获取最明晰的教益,就是更为清楚明确地感到,自身成长的偶然性。”
这话讲得很明白,每人成长定型所拘囿的局限性,必然同所受的整个教育分不开。因此,纪德坦然承认:“我是个多么纯粹的西方人。”换言之,设使当初,他所受的整个教育是东方式的,那他未尝不是个纯粹的东方人,罩在整个东方教育为他圈定的轮廓里。每种教育都有局限性,个人还有自学成才的必然性。
不过,依我之见,纪德虽说全力抵制,似乎唯恐整个教育为他成长所圈定的轮廓消失,未必真那么担心。二战将西方文明和世界拖进全面危机中,纪德身为纯粹西方人的艺术家,自然要为西方精神焦虑。其实,战局无论怎样演变,政权无论怎样更迭,传统教育总能随着社会重建而复苏,起着西方航船压舱石的作用。在大变动中的稳定性,组成西方社会的其他任何要素,都难以同传统教育相比拟。从这种意义上来看,传统教育负面局限性就微不足道了。传统教育经受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摧残,但是战火烧不尽,仍能春风吹又生。当然,欧洲传统教育,在一定时期,也遭受过灭顶之灾,那就是法西斯或专政统治时期,用政治强行取代传统教育精神。不过,那种破坏性,虽然堪称灭顶,却改变不了传统教育的基因。事实证明,传统教育有修复再造的功能,因为这关乎人类文明的传承。
故而,纪德于一九四五年还在流亡期间,写成了收官之作——中篇小说《忒修斯》。正是客居非斯时,他阅读了盖农的作品之后,深刻意识到东西方思想的差异,才将这装在头脑长达二十年之久的意念翻出来,一气呵成,塑造出俄狄浦斯的一个对立面,忒修斯的鲜明形象,是否作为西方精神的特别代表呢?
昂鲁什查阅了纪德的《日记》,提出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纪德说很难回答,承认这种念头雄心好大。昂鲁什则避开雄心,单就西方精神的代表人物而言,称《忒修斯》写得很成功。
纪德毕竟年事已高,创作的头绪繁杂,难以再理清。昂鲁什作为长期交往、知根知底的朋友,在这次采访过程中,以其查阅细致、感觉敏锐的功夫,事先梳理得井井有条,成为纪德真正的谈话对象。他唤醒纪德沉睡已久的记忆,着实体现出专业和敬业的精神,往往抛出一条线索,就牵引出许多往事供探讨研究。他确实抓住了纪德天性中的一个特点,曾在《如果种子不死》中自道:
“我是个对话的人,我心中的一切,无不是争论,相互驳斥。回忆录向来只有五分坦率,再怎么求真也不行,一切总是越讲越复杂,终有难言之隐。或许在小说中,甚至更接近真相。”
纪德的这段话看似很简单,但讲出了人心思的常态,认识事物通常的方法:事情总是越辨越明,或者越辩越明。个人遇事,要不断分辨方可认知认可;多人则需多辩讨论,才能达成共识。
然而,纪德一人身上,就体现出这两种真实,这在艺术上意义非凡。只要是对话,就会产生信息差,争论更会激发有意义的出格,就可能发现暗合的规律,乃至超时空的纠缠,从而接受不同的形式。总之,这是艺术化的思维,具备程度不同的挑战性——不是唱独角戏,而是演一台戏,这正是纪德的拿手好戏。
纪德果然要给人以极大的期待,渴望组织一场风云际会,安排神话中最典型的几个主人公,相聚在一个故事中。
这种创作的意念,线索又让昂鲁什搜寻出来,他发现纪德在《日记》中,于一九三二年就有这样一段记录:“我想写一篇《代达罗斯(迷宫建筑师)和伊若洛斯(代达罗斯之子)》——或许可以成为《忒修斯》的一章。”在昂鲁什的追问下,纪德也不得不承认,真不能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两方思想的特征,或者西方人的特征,在什么方面与东方存在深刻的差异。但是显而易见,忒修斯是他的代言人,也通过俄狄浦斯之口,讲出一些精妙的见解。
纪德马上就借题发挥,讲出艺术化思维的道道:“希腊所有神话故事,如果单纯视为偶然发生,并非有意为之,那就几乎全然丧失其意趣了;反之,一旦将其化为有意而任性的行为,就会突然具有异乎寻常的深意了。譬如说,忒修斯就是这样:他驶近故乡海岸,忘了拉起白帆报平安,至少没有放下船上的黑帆。这就是说,他果真有意换上黑帆,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纪德所举的例子恰好证明,他倾向于按照自己的思路,重新诠释希腊神话,但是丝毫也不歪曲神话。如果将偶然而无意识的事件,变成有意主动的行为,便赋予全新的意思:忒修斯就犯了弑父之罪。
按说,船上一直挂着黑帆,这并不意味着老国王埃勾斯非跳海自杀不可。可见,怎么处理都行,但是,要让忒修斯身负罪名,激励他的进取心。因为,纪德偏爱进取心强的人物,也就特意安排忒修斯与俄狄浦斯终场对质。
《谈话录》中提到的神话人物的风云际会,正是忒修斯冒险之旅一路带出来的。纪德似乎顺笔赋予每个人物的身世一种新意,而且大多由聪明绝伦的克里特迷宫的建造者,代达罗斯转述出来:
伊卡洛斯有神秘主义倾向,他认为大地上的路全堵死,别无出路,只好上天了。他短暂的一生,生前乃至死后,体现了人类不安、探索诗意的飞升形象。他一直寻找生存的理由,如果不是奔向神,从人出发,如何能达到?如果从神出发,又如何达到人自身?“然而,一如神造就我这样,难道神不是人创造的吗?我的思想就是要停留在道路交叉口,停留在这个交叉点的中心。”
同样的缘故,要不断推那不断滚的巨石,也达不到山顶,那正是他当科林斯国王劳神忧心的巨石:地狱中没有别种惩罚,只是周而复始去做生前未完成的行为。
代达罗斯的目光,具有洞察现实与未知的本领,他告诫忒修斯:
“人类不同于动物、个人。独自一个都有其重要性。弥诺斯(克里特王)就是这样,他在克诺索斯的生活方式,从现在起就为他任地狱判官做准备。帕西淮、阿里阿德涅(弥诺斯的两个女儿)也都很典型,任由命运裹卷而去。而你本身,忒修斯啊,不管你显得多么无忧无虑,你也像赫拉克勒斯、伊阿宋或者俄耳甫斯那样,逃不脱塑造你们每个人的命数。”
“不过,要知道,你还要成就大事,而且是在你过去的英雄行为以外的领域;等将来比起那种事业,你的这些英雄行为就如同儿戏了。你要创建雅典,让那成为思想统治之地。”
“……继续往前走,要把懒惰视为背叛。直到你的命运达到尽善尽美了,才可以在死亡中寻求安歇。只有超越表面的死亡,由人类的认同再造之后,你才能永世生存。不要停留,往前走,城邦的勇敢的统一者,继续赶路吧。”
不折不扣纪德的语气,不断地告诫他自己。
不停留,往前走,要把雅典创建成思想统治之都。
纪德的思想境界,从忒修斯和俄狄浦斯的对质中,就更加明白晓畅了。
俄狄浦斯自道:“谁也不明白,我当时的这声喊叫‘黑暗啊,我的光明!’他们听出是一声哀叹,其实,这是一种确认。这喊声意味着黑暗为我豁然洞开,射出照亮灵魂世界的超自然的光明。这喊声还表明:黑暗,从今以后,你对我就是光明。蔚蓝的天空,在我面前已经黑暗重重,与此同时,我内心的天空却星光灿烂。”
“……对,我的肉眼一失明,永远看不见外部世界了,一种新的目光就在我身上出现,能综观内心世界的无穷景象……忒修斯啊,我明显感到,你也不理解我的话。”
忒修斯并不想否认,他辩解道:“我不想否认你多亏失明,才发现了超时间世界的重要性,但是,我难以理解的是,你为什么要将那种世界,同我们生活和行动的外界对立起来。”
“这是因为,”俄狄浦斯答道,“我内视的眼睛第一次见到还从未向我显现的东西,我猛然意识到这样一点:我统治人的权利建立在一桩罪恶的基础上,因而由此派生的一切都被玷污了,不仅包括我个人做出的全部决定,甚至还包括我那两个继承王位的儿子的决定……某种原初的污点感染了全人类,结果连最优秀的人都不干净了,注定作恶,注定沉沦……”
的确,后果极其严重,人不可能自拔,也不知什么神会施救。情急之下,他刺瞎了双眼,这种举动既残忍又欠考虑,难说冥冥中不是一种天意,不是完成一种英勇绝伦的命运,暗合庄严赎罪的性质,以常人难以承受的极痛深悲感动上苍,从而消除神的报复,特别是他意外抵达这种超感觉的幸福状态,就应是上天宽宥的征兆。
忒修斯在科洛理接待俄狄浦斯:一个荣耀达到顶峰,一个走到穷途末路。然而,无往而不胜的忒修斯,唯独在俄狄浦斯身上,认出可以同他比肩的高尚:他的成功,仍然停留在人的水平面上,似乎有些低下;可是这个失败者,却因其不幸而显得更加高大,他曾顶住了斯芬克司,把人抬到直面谜语的高度,敢于同神分庭抗礼。
其中一定有更深的事理,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俄狄浦斯走上神秘之路,立起精神世界的标杆;忒修斯则入世有为,走上改变世界之路,体现出人性的伟大。在这两者之间,纪德不偏不倚,仍然坚持六十年前在《那喀索斯论》中的见解,从不背弃兼顾伦理和美学的一种立场:
艺术家、学者,不应该更喜爱自己要讲的真理:这就是他的全部品德……对艺术家而言,道德问题,并不是他阐明的观念关乎多少道德,对大众有多少益处;问题在于他阐明得好,因为,一切都应该阐明,即使危害极其深重的事情……艺术家和人,真正的人,生而为做某种事情,首先就是做自我牺牲。他的一生,不过是通向这一目标的行程。
纪德塑造了俄狄浦斯的伟大形象、忒修斯的伟大形象,他说不清该偏爱哪一边。
可是,昂鲁什研究透了纪德,有备而来,可以说穷追不舍。他对比了两个神话人物的身世,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老话说得不错,果然大有名堂:
俄狄浦斯是个私生子,他倒是暗自庆幸,没有祖宗八代,用不着他来延续一个家族的谱系,也无须他去完成先辈的未竟之业。总之,除了对他本人,他别无任何责任:无责一身轻,无论对诸神,还是对他的祖先,都毫无责任可言……
忒修斯正相反,一懂事就明了自己的身份:王子。他有父亲,有前辈培育,青少年时期,就安排人训练,指引他一生要走的路,身负重任……
忒修斯跟俄狄浦斯一样,都想征服自我,都想成为自由人。然而,二人因身世差异:一个万事俱备,一个从零开始,命运就与生俱来,命数早已定制安排了。
昂鲁什侃侃而谈,从俄狄浦斯的神秘思路,链接上忒修斯的使命之路,这在一定意义上讲是一种进步,全是由纪德一手写出来的,他本人就不觉得这非常令人吃惊吗?昂鲁什这样发问。
纪德再怎么坚守初衷,也不得不承认,像忒修斯这样一个人物,他六十岁之前很可能写不出来:这是晚年写的一个人物,或许他朝这个方向有所演变吧。昂鲁什随即接口说愿闻其详。
谈话就这样一步步深入,由不得纪德搪塞,大大出人意料,竟然从文本牵引出写作的一个惊人奥秘。且听纪德道来:
“难说清楚。我相信其中有一些更深的事理,我听从呼唤,逐渐领悟,而这些事理大概让我明白了,人反抗命运,并不是持续不断,处处都适当,也许到了某种节骨眼上,反倒应该利用命运,以往事作为支撑。”
到了节骨眼儿上,“反倒应该利用命运”,出自纪德之口,一语惊人。于是昂鲁什又探问:“您是不是认为,刚刚过去的世界大战,对您的这种思想倾向起了作用?因为,您毕竟是在战乱期间写成的《忒修斯》。”
昂鲁什深度阅读《忒修斯》,认为忒修斯超群的本领,体现在他身上,正是人的各种才能协调一致,各种才能应当一致行动,协力争取事业有成。
忒修斯正是基于这一点,思考问题才有自己独特的方式。与别人相比较,譬如说比起代达罗斯、伊卡洛斯,或者比起他常说聪明胜过他的童年游戏伙伴庇里托俄斯来,他在一定程度上承认,大部分伙伴智力都胜过他。但是唯独忒修斯事业有成,无愧于雅典城邦的缔造者。
“我真高兴您能这样解读,”纪德赞道,“我认为您这样讲有根有据,实实在在。然而,忒修斯在建功立业的行动中,短不了要搅乱传统尊贵的事物。我也相信,有好几种方式,证明忒修斯有人性,能成为伟人。”
纪德话锋一转:“幸好,我那时没有意识到这类事物。不过现在,您从文中指点出来,这样解读非常好,我认为您讲得有道理,接受您的解读——我要脱口而出‘谢谢,阿波罗!’——幸好写作的当时,我没有意识到。”
昂鲁什这样解读《忒修斯》的文本,确实令人钦佩。然而,纪德接受,并不认领。不仅不认领,还一再强调“幸亏当时——幸好写作的当时,我没有意识到”。
纪德不会说谎,也不会讲句凑趣的话:“英雄所见略同。”
纪德更不会装假,想想很可能有些后怕。
为什么呢?怕从何来?
《忒修斯》创作的意念,在纪德心中装了四十年,到了晚年,七十六岁,在流亡期间,才一挥而就。他经历多年磨难,思想倾向有所转变。因而,他让忒修斯担起弑父的罪名,一直到死,始终扮演这个角色,既要进取,又要征服自我。忒修斯最终达到的,不只是自身的荣耀,更是城邦的荣耀。
给忒修斯这样的评价,昂鲁什还是不满意,就想捅破这层窗户纸:“毫无疑问,您塑造的俄狄浦斯的这副形象,确实非常美,光芒四射。然而我觉得,无论如何,您不便明言,暗自垂青的,恐怕还是忒修斯,而不是俄狄浦斯。”
“您这么问,真让我作难,无法回答。”纪德坚持己见,“老实说,我并不这样认为。我的角色,似乎就是描绘他们全副的伟大形象,彰显出来,留给读者去自由选择。”
“说来说去,”昂鲁什干脆道破,“您还是作为小说家,而非道德家推出您的作品吧?”
关键时刻,纪德寸步不让:“那就必须讲讲清楚,您所谓的道德家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我不做的,也不愿做的,就是名分……”
在中国,“文以载道”“名正言顺”,可以说历朝历代都是通理,时而有些杂音,也撼动不了这种通理。“名不正言不顺”,无不避之犹恐不及。
纪德则用个通俗字眼儿“坐标”,来解释“名分”,类似我们常说的“里程碑”。再说得庸俗一点儿,就像巴雷斯的那种宣称方式:“这是最好的。”
纪德坦然承认:“其实,我尤其对道德问道感兴趣,但是选择的自由留给读者。”他在《背德者》中,早就表明过这层意思,他的心鲜明地绘制好他那份图像,以便引发读者自行思考。他始终坚持这种文风。
针对昂鲁什抛出的“各讲各的理儿”,皮兰德娄的套路,纪德反驳说:
“好吧,可以,各讲各的理儿。但是我说过,通过我的全部作品还重申,我认为有主观的真理,相信多样性是人类的一种深厚的天性。我要起的作用,就是不让人安心。我要搅起我的读者的心事,通过他们自身去考虑问题。”
经过这样略述的三番五次的追问与对答,我们就该明白,纪德认可昂鲁什的解读,为什么又后怕了。他庆幸当时没有意识到,就因为“在艺术上,凡是强烈意识到的事物,过分刻意并放手去描绘,就势必带有雕琢的痕迹”,不复为一件真正的艺术品了。要艺术还是要名分,其中包含着纪德永葆艺术青春的奥秘,本想在这里说明白。可是为厘清我们不大看重,而纪德又特别较真的创作态度与立场,这篇序言太拖沓,只好放到译后记中了。
《安德烈·纪德与昂鲁什谈话录》谢幕,在昂鲁什的敦促下,纪德朗诵了《忒修斯》终篇的一段话,结束语便是:“我不枉此生。”
我们考虑到,纪德一生经历的时代,多灾多难,思潮又格外诡异,他在激流中沉浮搏击,始终遵循自己认定的真理,保持初衷与本色,可以说实践了他所赞赏尼采的这句话:
我在自己身上,克服了这个时代 。
二〇二三年三月八日
于北京翰澜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