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的时候,在长沙乡村中蒙童馆里读书。同学的共有十六个,以我的年纪为最小。这一十六个同学都因离家太远,就在馆里寄宿。唯我离家不远,本可以不寄宿,不过小孩心性欢喜人多热闹,也借着自修便利,和许多同学鬼混作一块。夜间还有谁肯拿着书本,认真用功呢?只等先生一关了房门,上床我们便各自干各的顽皮事业了。或是白天在外面偷了人家的蔬菜鸡鸭等,到夜间煮了吃;或是趁夜间悄悄的出外钓人家池塘里养的鱼,摘人家棚架上的瓜菜;最高尚的顽皮事业就是下象棋。我那时因年纪比一般同学的小,夜间出外做小偷的勾当不敢同去,恐怕被人家发觉了,追赶起来,逃跑不快。同学的也怕因我误事,不教我同去。除我之外,还有几个或因身体孱弱,或因胆量太小,不能同去的,便在馆中坐地。只是他们偷了东西回来,我们坐在馆中的,煮吃的时候仍能享同等的利益。我们不能陪同出去的,连我共有五人。一个个都眼睁睁的盼望出外做小偷的同学得胜回来,好大家享些口福,谁也不肯先上床安睡。我们五人既都不肯先睡,而面面相觑的坐着又苦无聊,于是就围坐在一盏油灯底下,分班下象棋。我的象棋程度最低,只能坐在旁边观阵。他们四人钩心斗角的下,有时为一颗子相争起来,闹得先生听见了,就得受一顿臭骂,棋子烧毁,棋盘撕破。因此相约动子不悔,无论如何不许开口说话。谁知就在这不许说话的当中,生出极有兴趣的事来了。
这夜是九月下旬月出,在半夜以后,当小偷的同学不曾回来,我们照例寂静无声的下棋。在那沉沉夜气的当中,忽听得窗外院落里,有两个翅膀扑拨的声音,越扑越急。我那边乡里,本来时常有猴子偷人鸡鸭的事。我们一听那翅膀扑拨的声,同时五人一般的猜度,各人都低声说:“猴子,猴子。”我靠窗坐着,一掉头就从纸缝向院落里张望。是时,弯月初升,微风弄影,院落中一草一木,皆如浸在清明秋水之中,纤微毕见。只是并不曾见有猴子在那里,翅膀扑拨的声也停息了。然我心里总不相信真个没有,仔细定睛向树荫里搜索。猛然树枝一响,却被我见着了,原来果是一只猴子,正用左手支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布袋,右手抓住一只淮鸭的颈项,拼命的往袋口中塞。只是鸭大袋小,哪里塞得进去呢?塞一下,鸭翅膀便扑拨几下,唯颈项被抓得太紧,叫不出声来。猴子见塞了一会儿塞不进袋去,忽又停住不塞,望着鸭子发怔,像是在那里想主意似的。是这么停止一会儿,又跳过一边,仍是如前一般的塞,翅膀也如前一般的扑拨。我最初张望的时候,不曾看见也不曾听出声音,想必已是在那里望着鸭子发怔。我们看了,都不作声,各人都把口掩了,恐怕笑出声来,打算看那猴子怎生摆布。只见那猴子一连换了几个地方,但不肯换手,好容易塞进大半截到袋口里面去了。只因不敢将那抓颈项的手放松,而左手支着袋口,也是不能松的。右手一抽出来,鸭头便也跟着出来了。看那猴子的情形,确是着急的厉害。末后用一脚抓住鸭颈项,一脚仿佛抓住一边翅膀,屁股坐在地下,双手支开袋口,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往鸭身上蒙罩。奈鸭的翅膀始终是亮开的,照起首时的塞法,倒可塞进去半截,及改用这个方法,更一片鸭毛都装不进去。
我们躲在房中偷看的人见了这情形,实在是忍笑不住。有一个同学平常最喜打石子,手法也还不错,相隔十多丈远近的狗,他用石子打去,十九能打中狗头。蒙馆附近咬人的恶狗,没有不曾挨他打过的,都是见了他就跑。这时,他看得手痒起来,却苦房中找不着石子,一看桌上有个圆形的墨水缸,随手拿起来。上半截的窗门是开着的,轻轻踏在椅上,探出半段身体,对准了,一水缸打去。猴子正在一心想装鸭子,没分神照顾房里有人暗算。水缸正打在它脊梁上,这一惊非同小可,“吱吱”的叫了两声,撇下鸭子布袋便跑。我们都从窗门里翻出去,想追赶一番,只是等我们翻到院落里看时,猴子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遗下两个布袋,都只尺来长。一个空的,一个里面装了一只熏腊了的鸡子,不知从哪里偷得来的,我们倒落了一顿饱吃。
过不了几日,接连下了几天秋雨,同学的夜间不能出外做小偷,安睡得比平时早。这日,一个姓周的同学对我们用质问的声口说道:“你们是哪一个使促狭,把我的笔尖都剪秃了?害得我大字卷子都不能写。”我们一听这话,都很觉得诧异,齐声答道:“谁无端剪你的笔尖做什么?”姓周的道:“你们且来看看。”姓周的房间,就是那夜我们五个人在他座位下棋发现猴子的。当下我们同到座位跟前。他从磁笔筒里抽出一把笔来,一枝枝脱去笔套给大家看道:“不都成了秃头秃脑的东西么?”我们接过来仔细一看,哪里是剪断的呢,竟是用火烧成那秃头秃脑的模样。有两枝写大字的笔,毛上还沾着茶油。我们才断定是在油灯上烧秃的,然也猜不出是谁使的促狭。姓周的气愤得向空乱骂了一顿也就罢了。
这夜姓周的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听得桌上一响,忙睁眼隔着帐门朝外一看,只见一只猴子端坐在桌上,将油灯剔亮了些,从笔筒里抽出笔来,脱了笔套,凑近眼前反复玩弄,然后拿向灯上去烧。姓周的忍耐不住,就床缘上猛力一拳,接着一声大吼,跳下床来。猴子吓得往窗外一跳,霎眼便不知去向了。我们大家惊醒起来,烧笔的疑案至此才得明白。然而疑案虽明,猴子仍是每夜必来骚扰。或撕破各同学的书本,或将油灯弄翻,到处油污狼藉,简直闹得不可收拾。亏得左右的农人说,因为两个布袋不曾退还它,所以每夜来扰。我们似信不信的,姑将两个布袋悬挂屋檐上。次早看时,已不知何时取去了。从此那猴子不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