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贵给伙计扭住,正在难分难解,见人潮中有一阵吆喝。刘贵掉转头一看,即见那个照料生意的伙计,在前引着两个当差模样的人,气势汹汹的冲到了跟前。那伙计指着刘贵对那两人道:“就是这东西在这里撒野,求两位大爷,把他拿到大老爷跟前去,亲自审问。”刘贵初时听那伙计说,去把朱大老爷请来的话,心想此刻坐桃源县的就是朱大老爷,难道这卖馄饨的和朱大老爷是亲戚吗?心中也不免有些恐慌。及至看这两个当差的,认识是朱宗琪家里的,才明白原来就是这个朱大老爷。
两个当差打量了刘贵两眼,装作不认识的喝问道:“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打翻了馄饨担,还敢打人?你可知道这馄饨担是谁的本钱么?”刘贵见两人装作不认识,说出这些话来,只气得圆睁两眼,也向两人喝问道:“你们脸上没长乌珠吗,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呢?你们不要狗仗人势,惹发了我小牛的脾气,哼哼!谁怕了谁吗?”两人冷笑道:“好好!你是好汉同去见我们老爷去。”说时,叫这扭住的伙计放了手。刘贵道:“你们老爷不吃人,吓不倒我小牛。要去就去,看他把我杀了?”两人也不答话,一边一个将刘贵夹住,仍由那伙计向前,大呼闪开,吓得出进的人,纷纷往两旁躲避,一路引到神殿后面一间房里。那间房,原是准备观音大士寿诞迎神赛会的时候,给地方经理庙务的绅士住的。这回有活神仙来了,香火忽然大盛,平时经理庙务的绅士,也都来经理照料,朱宗琪便是其中的一个。
这回庙中所有摆设露天摊担,十有八九的本钱,是从朱宗琪手中重息借来的,每日抽还多少。朱宗琪亲自守在庙中,就是为便于收受这项重息。这卖馄饨的本钱,完全是由朱宗琪供给的,借贷的条件异常苛酷,每日卖出来的钱,有时还不够给利息。今忽然被刘贵挤歪了担子,打破了那么些碗盏,生意看看做不成了,还得赔碗赔钱,叫这两伙计如何不着急?当下那伙计并两个当差的,把刘贵引到朱宗琪跟前。
朱宗琪一看,便认识是曾彭寿的心腹跟随刘贵。他本来蓄着一肚皮的怒气,打算非勒令挤翻摊担的人赔偿不可,及认出是刘贵,却把个朱宗琪怔住了。一则知道刘贵是有名的蛮牛,除了怕他自己主人而外,什么也不知道畏惧的;二则逆料这事就闹到责令曾彭寿赔偿,也只有这么大一回事,徒然显出自己重利盘剥的恶名。他只得望着刘贵假装笑脸说道:“我道是谁有那么鲁莽,将人家馄饨担打翻了,还不肯认赔?原来就是你这小牛子,这就难怪了!”随着对他自己当差的说道:“你们不认识他吗?他是这白塔涧有名的蛮牛,没道理可讲的。拿他到这里来干什么?放他求水去吧!”
伙计和当差的,都想不到朱宗琪如此发落,大扫其兴。便是刘贵心里,也不免有些诚惶诚恐的,怕这事闹穿了,要受自己主人的责备。此时竟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自是喜出望外,得意扬扬的到神殿上敬了活神仙,再到后殿丹墀中,取了一壶杨枝水,又跟着大家挤出庙来。谁知才跨出庙门,那两个卖馄饨的伙计,已分左右立在庙门外面等候。刘贵一出来,就抢上前,一边一个,将刘贵扭住,喝道:“你打算就这么走吗?好好把我们的本钱赔来,万事甘休。”刘贵哪里想得到他们会再来纠缠不放,倒怔了一怔,问道:“你们是朱大老爷的本钱,朱大老爷当面说了不叫我赔,你们为什么再扭住我呢?”伙计道:“朱大老爷不叫你赔,叫我们赔,一文钱也不肯少。我们不扭住你,却扭住哪个?没旁的话说,你身边有钱就赔出来,没钱时我们同到你家去,不愁你东家不赔出钱来。”
刘贵心想:这朱宗琪真可恶!当面做人情,背后仍不肯放松半点。此刻东家正害疫症,全家病倒在床,我若再从外面兜着乱子回家麻烦,也太没有道理了。没奈何,认点儿晦气吧。刘贵心中计算停当,即对两个伙计说道:“你们用不着扭住我,我不会逃跑,也逃不到哪里去。朱宗琪既是背后仍叫你们赔钱,你们毋须着急,我赔你便了。不过我此刻身边实不曾带钱,你们也不必同到我家去,我明日准送钱来,给你就是。但是应该赔多少钱,说不得大家忍点儿气,不是别人挤得我立脚不住,也不至碰到你馄饨担上来。老实对你说,我一不是怕了你,二不是怕我东家,只因我东家正在害病,我不愿意找麻烦回家。只要你肯大家认点儿晦气,数目不大,我自己拿出钱来送给你。若叫我一个人吃亏,我拿不出也是枉然。我东家的钱,不是在路上拾得来的,便闹到他跟前,也不见得你要多少,就赔你多少。”
伙计见刘贵已答应赔偿,当即把手松了说道:“你我都是凭气力讨饭吃的人,我若吃亏得起,也不来扭住你了。我们在这里赶场的小生意人,借朱大老爷的钱,都是一个规矩,每人借三串钱本钱,分作十天还他,每天还钱五百,连本息在内,十天共还五串。你想我们每天能赚多少?今天还没做到两三百钱的生意,就被你把担子撞翻了,又打破了那么些碗盏,眼见得不加两串钱进去,这生意便做不成了。并且今天仍得还五百钱给朱大老爷。这二串五百钱,论理你得全数赔给我,只因你也是帮人家的人,我认吃一串钱的亏,一串五百钱是不赔我不行的。”刘贵点头道:“这个数目,我愿意赔,不过我素来是吃东家的,穿东家的,手中没有积蓄。我也分作三天赔你,每天赔你五百如何?”伙计听了,现出不大高兴的神情。
彼此正在磋商议论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男子,身体甚是壮健,生得长眉大目,英气逼人。立在旁边,有意无意的听三人谈话。听到这里,好像忍耐不住了,走过来插嘴向卖馄饨的伙计问道:“借钱给你的朱宗琪,真个仍教你每天还他五百钱,一个也不肯短少么?”伙计打量了少年两眼道:“你说话不像本地口音,你哪里知道朱大老爷的脾气?我若说了半句假话,立刻就遭雷劈火烧!”少年不待伙计往下说,即从腰间掏出一块银子,约莫有三四两轻重,随手递给伙计道:“我代替他赔了你,好好的去做生意吧!”伙计接了,向少年道谢,少年已转身走了。
刘贵很觉得奇怪,并有些过意不去,赶上前请问那少年的姓名。少年望着刘贵,现出不认识的神气道:
“你问哪个?我是从这里过路的人,你不要认错了。”刘贵道:“刚才承情代替我赔了银子,我心里很感激。只是平白无故的破费你,我心里觉得不安,所以赶来请问你的姓名,我以后好搁在心里记念着。”少年做出全不知情的样子,将脸扬过一边说道:“这是哪里来的话?你认错人了啊。”旋说旋加紧脚步走了。刘贵倒弄得莫名其妙起来,立着错愕了好一回。因记挂着东家的病,只得提了杨枝水回家。回家后,心里虽时时将那少年的影像牢记不忘,然因想不使曾彭寿知道这回事,便不肯向人提起那少年的话。
曾彭寿自一壶杨枝水,治好了全家瘟疫之后,心里转移得很快,已相信这活神仙是有些来历的了。他当日亲去仙人岩的时候,原以为是他的祖父显圣,目的是想求他显圣的祖父,将他老太太的背疽治好。此刻既相信这活神仙有些来历,又见老太太为背疽痛楚得日夜不安,心想:这仙人既能为地方治瘟疫,又能施药为人治瘟疫以外的杂症,我何不亲自去恳求些药来,治母亲的背疽呢?想罢,即带了刘贵,步行到观音庙来。这日敬神求水的人仍是挤满了一庙,并没减少。庙门外面停放的车轿骡马,比往日更加多了。因为这瘟疫越传越远,数十百里以外的人,不能不用代步。曾彭寿一心只在求药,两眼绝不向左右望一下,直来到神龛前面,朝着端坐在龛里的仙人,叩拜了几拜,正待祝告,听那仙人已开口说道:“你的来意我已明白,不用说了。你母亲的背疽是前生冤孽,无可救药。你尽人子之道,唯有趁她这将尽未尽的限期,好生侍奉了,便求我也不中用。”曾彭寿听了这话,不由得伏地饮泣起来。哭了一会儿,继续哀求道:“信士情愿减少自己十年寿数,求真人慈悲,大施法力,转移到信士母亲身上,信士并情愿代母亲受背疽的痛楚。”
仙人微笑摇头道:“我与你无缘,不必多说。”用两手将彭寿的身体搀扶,那两手的气力很大,身不由己的就被搀了起来,心里甚是惊讶,刚待回头看时,便听得在背后的人说道:“仙人既已说了与你无缘,你还只管跪着不起来做什么呢?”曾彭寿听了听这声音口气,才知道是自己的表兄成章甫。
这成章甫在前回书中,已经说过是和曾彭寿同时练武的。曾彭寿的武艺,因他祖父曾汉卿溺爱,不许他下苦功夫的缘故,不甚高强,只将身体练成很壮健的罢了。成章甫却不然,他父亲成泽本是个武举人,亲自督责他,已练就了一身惊人的本领了。不过成章甫生性异常鲁莽,脾气更是暴躁,遇了什么不平的事故,动辄挺身出头,和人作对,一切利害,都不知道顾忌。他父亲在日,他还有一点儿畏惧,不敢多在外面闯祸。他父亲死后,他的胆量就更大了,远近的人无不怕他强横的。只是他却有一种好处,对于贫苦和懦弱的人,不肯欺负,有时还从家里拿出钱来,帮助贫苦不堪的人。
这日曾彭寿带着刘贵,进观音庙的时候,他也正骑着一匹马到了观音庙。曾彭寿主仆不曾看见他,他却已看见二人了。他一见曾彭寿,登时想起正有话要和曾彭寿商量,随即跟进庙来。见曾彭寿已跪在神龛前面叩头,刘贵立在一旁,和一个敬神的人说话。他听得仙人开口和曾彭寿交谈,便站着等候。及见曾彭寿再三哀求,就有些不耐烦了,所以从背后将曾彭寿抱了起来。曾彭寿见是自己的表兄,知道他是这种鲁莽性格,只得回身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来求水的吗?”成章甫道:“我不求水,我家里的人,都已喝过这里的水好了。另为一桩要紧的事,特地到这里来。遇了你,正好同我外面去商量商量。”曾彭寿道:“什么事,何妨就在这里说呢?”成章甫瞪起两眼,望着曾彭寿道:“你难道不回去吗?横竖要到外面去的,为什么要我在这里说?”曾彭寿道:“我是特地来求药的,话还不曾祝告得完,即被你吵了起来,我还得向真人求求。”
成章甫一把拉了曾彭寿的手,就往殿下走道:“我知道,用不着再求了,你就跪到明天,也没有用处。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曾彭寿没法,只得跟随他,挤到庙外没人的所在。以为他说“我知道,用不着再求了,就跪到明天也没用处”的话,必是有所见而云然的,遂不待他开口先问道:“你何以知道我求不到药呢?”成章甫道:“你怎么倒来问我?你不是也知道的吗?”曾彭寿愕然问道:“什么我也知道?”成章甫道:“一来舅母的年纪老了,这种老年人的病,原很难治;二来仙人当面说了与你无缘,求他不中用,因此我才说你,跪到明天也没用处。”
曾彭寿听了,不禁向地下啐了一口,问道:“你有什么要紧的话,就请说出来吧!”成章甫道:“我前日因舍间的人,也都传染了这疫症,只我自己因才从常德回来,没传染着。听得左邻右舍的人,都说白塔涧观音庙的杨枝水,治这疫症极灵,我便亲自到这庙里来求水。无意中听了几个人的闲谈,说朱宗琪如何贪利,盘剥做小买卖的人。这庙里摆设的摊担,十九是从朱宗琪手里借来的本钱,三串钱的本钱,十天之内,须还五串。我听了这话,心里就不服,只是还疑心说得不确实,特地装作买馒头吃,向那卖馒头的一盘问,才知道还有十天之内,须还对本对利的。我当时本想就去找朱宗琪那东西说话的,只因我不曾带人同来,求的杨枝水,不能不赶紧送回去,只得忍着一肚皮的气归家。昨日家里有事,不能抽身,今日才得出来,我打算去问朱宗琪,看他是哪里来的律例,敢拿钱放这么重的利息!凑巧到这里就遇见了你,所以想先和你商量一番再去,你说这事应当怎么办?”
曾彭寿道:“只要你不借朱家的钱,管他五串也好,六串也好,你犯不着过问。依我说,同到我家去玩两天,不用多管这些闲事。”成章甫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素来喜管这些闲事,不听到耳里便罢,听了不管是睡不着的。”曾彭寿不高兴,还待阻拦,刘贵已跟在后面立着,忽凑上前说道:“朱宗琪今日没来这里,表老爷就去找他,也找不着。我刚才听得庙里很多人说,朱家就在前夜被贼偷了,失去的银钱衣服不少。贼到朱家的时候,朱宗琪还在这庙里,因收这些做买卖的钱,不曾收齐,坐着等候。两个当差的,也跟在他身边。家中只留了一个看门的人,有五十多岁了,以外都是女眷小孩。进去的贼仅有三个,手中都带了明晃晃的刀,将女眷小孩赶在一间小房里,反锁着门,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直到朱宗琪收齐了钱,带着当差的归家时,已是三更过后了。见大门开着,朱宗琪一面口中大骂看门的混账,不经心看管门户,一面当先向大门里走。不提防脚下绊了一件东西,向前栽了一个筋斗。当差的忙将手中灯笼照时,只见看门的老头,被捆缚得直挺挺的躺在地下。朱宗琪一看,就知道不好了,来不及替看门的解缚,从当差的手中接了灯笼往里就跑。各房中不见一个人,放开喉咙一喊,才听得女眷在小房间里答应。朱宗琪放出来问时,把个朱宗琪气得几乎昏死过去了。好像已去县里报了案,所以昨今两日,朱宗琪不曾到庙里来。”
成章甫听了这一段话,直喜得跳起来笑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曾彭寿心里自也是称快不置,但表面上不肯露出得意的神情来,正色向成章甫道:“不可以这么说,传开了不是当耍的。朱宗琪不是个好惹的东西。”成章甫捋着衣袖,横着胳膊嚷道:“他敢把我怎样?我偏不怕他不好惹!”曾彭寿看了成章甫,横眉怒目的神气,倒忍不住笑道:“朱宗琪此刻又不在这里,要拿出这拼命的样子来干什么?此地不是谈话的所在,同到我家里去吧!朱宗琪既是家中出了盗案,两日不曾到这里来,你就守在这里也不中用。”成章甫点头应好,于是一同到曾家来。
曾彭寿回到家中,向成章甫说道:“我原是打算,在仙人跟前苦求赐药的,想不到有你来搅扰。仙人不待我禀告,就一口道破,我是去求治母亲的背疽,即此可见仙人的神通广大。古人说得好:至诚可以格天。
仙人虽说与我无缘,然大半也是由我的心不虔诚,不能感动仙人垂怜赐药。我决心从今日起,斋戒沐浴三日,再膝行到观音庙去,非得仙人允许,誓不回来。这三日之中,我只一心祈祷,家务一切不问,请你在我这里住几日,帮我照料。”成章甫知道曾彭寿事母从来孝顺,动了这念头,是要这么办的,当下就答应帮着照料家务。曾彭寿便从这日起,虔诚斋戒了三日。第四日天还没亮,就下起倾盆大雨来,曾家的人都劝曾彭寿不可膝行,曾彭寿不听,跪在泥涂之中,爬一步,叩拜一下,七八里路远近,直行了大半日才到。这日敬神的已减少十之八九了,曾彭寿浑身成了个泥人,跪在神龛前面,只是叩头礼拜,并不说什么。仙人闭着双眼,似不理会。曾彭寿为一念孝思所驱使,也不觉得身体疲乏,直拜到天色已渐就昏暗了,所有敬神的人,也都已散去。那仙人忽然从龛里走了出来,说道:“不用叩拜了。你母亲的病,原是冤孽,无可药救的。难得你这样纯孝,我若不尽我的力量,将你母亲的背疽治好,将使天下的人,疑心至诚不足以感动天地,更无人肯对于父母尽孝了。你母亲的背疽,非我亲去不能治,就此去吧。好在瘟使者已上天复旨,我救济的事已经完了,不妨去你家耽搁些时。”
曾彭寿听了仙人的话,真是喜出望外,只着急自己是膝行而来的,没有车马。入夜的时分,又在乡僻之地,一时雇不着轿夫,抬仙人到家里去。仙人步行,心里实在有些过不去。那仙人看了曾彭寿又欣喜又迟疑的神气,好像已知道他的用意,伸手挽起曾彭寿说道:“毋须迟疑,你先回家去,我随后便来,不用你迎接。不过你须切嘱家中男妇仆婢,不可将我到你家治病的话,传扬出去,恐将来于你不利。你只准备一间静室,我每日除给你母亲治病而外,就在静室中,不许一切人来扰我。”曾彭寿这才欢天喜地的,重行叩谢了仙人,飞也似的跑回家中。先将仙人允许亲来治病的话,禀知了老母,然后将仆婢都传到跟前,吩咐了些严守秘密的话。一面打扫静室,一面在大门外摆设香案,预备率领全家跪接仙人。
曾彭寿诚心敬意的率领家人,鹄立大门外,拱候仙人降临。立了好一会儿,不见到来,正自有些疑虑,忽见刘贵从里面飞奔而来,口里喊道:“老爷、太太还在这里等候什么?仙人早已在刚才打扫干净的那个房里坐着呢!”曾彭寿等人听了,都惊喜非常,大家奔到静室,果见观音庙神龛中所坐的那个仙人,端坐在原来准备给仙人坐的,羔皮太师椅上。曾彭寿率领妻子刘氏,和一个才三岁的小儿,上前叩拜,仆妇辈都在房外叩头。仙人现出不愉快的颜色,责备曾彭寿道:“我早吩咐你,不许张扬给外人知道,你偏要在大门外摆设香案,以致下人们也跑到大门外,大惊小怪的叫唤。我本来与你没有缘法,我到你家来,于你必不利,所以你初次到观音庙求药,我一口回绝。今天为你一念孝心所感动,不能不来。然这风声一张扬出去,你我都不免有些麻烦。”说罢,悠然一声长叹。
曾彭寿心里也不明白仙人说这些话的用意,只是连忙谢罪道:“此后当谨遵恪遵,严令家人,不许在外透漏半个字。”仙人点了点头,望着刘氏身旁立着的小儿,端详了几眼说道:“这孩子骨秀神清,将来必成大器,不过十六岁以前的命运太坏;过了十六岁,便是一路坦途了。左耳上怎么戴这么一个耳环?这是谁教你给他戴上的?”曾彭寿答道:“这耳环是在他周岁的时候,有个算八字的先生,替他写了一本流年送来,说这小儿的八字太硬,在十岁以前,不克死父母,便须自己破相。若不克不破,就难得成人。八字既生成如此,不如由父母使他破相,替他穿破一只左耳,打一个金环给他戴上,就可以免除一切恶运了。内人觉得小儿耳上戴了金环,恐怕被无赖的人看见了,因财起意,甚至将小儿的耳朵撕破,因此不敢打黄金的。
先祖传下来的,有一个乌金戒指,随便看去,和铁的一样,内人就拿起戒指,改了一只耳环,替小儿穿耳戴上。”
仙人便不说什么了,叫曾彭寿引去瞧老太太的背疽。曾彭寿原打算叫几个老妈子,将老太太抬到静室来就诊,不敢劳仙人大驾的,今见仙人叫他引导,他便将自己打算的意思说了。仙人已立起身说道:“年老有病的人,岂可轻动!我去并不费事。”曾彭寿真是感激涕零,当下叫刘氏先去老太太房里通知,然后自己侧着身体在前引导。老太太是个最迷信神佛的人,见有活神仙亲来,替她治这诸医束手的背疽,心里也不知如何高兴、如何感激,更不知应如何诚敬才好。定要跪在房中等候,亏得刘氏将仙人所说“不可轻动”的话说了,才敢坐着等候。曾彭寿引仙人进房,老太太待勉强挣扎起身,仙人摇手教曾彭寿止住,就背疽处细看了一遍,从衣底摸出一个小包裹来,叫老太太闭上眼,不可回头反顾,才将包裹打开。曾彭寿在旁边看着,包裹内全是普通外科医生用的药瓶刀剪之类。只见仙人从好几个药瓶之中,取出一个来,拨开瓶塞,就背疽上倾了些药末,药才着肉,就听得老太太说道:“这才真是仙丹啊!我已不觉得背上生着疽了。”
仙人放下药瓶,叫曾彭寿捧一个大瓷盆伺候着,又从包裹中取了两把小刀,在疽上割豆腐似的划了一阵。
曾彭寿见划得血脓涌出,以为老太太必痛不可当,谁知竟像毫不觉着的,哼也不哼一声,并仿佛睡着了的神气。仙人用银匙将脓血腐肉尽行取出,倾入瓷盆,换一种药敷了疽口,拿膏药贴上,才对曾彭寿说道:“此时所以不痛,是药力使痛处麻木所致,过一会儿仍是免不了痛的,只是小心伺候着,决无妨碍。”仙人施诊的手续完毕,即返回静室,关门打坐,也不要床帐睡觉,也不要茶饭吃喝,一些儿没有饥饿劳倦的表示。曾彭寿夫妇和成章甫,每日早晚在静室门焚香叩拜,仙人也不禁阻。一日替老太太施诊一二次,或三四次不等,背疽居然一日好似一日了。
这日,仙人正在替老太太敷药的时候,忽有个当差的立在房门外报道:“现在来了一个道人装束的少年,声称是仙人岩广德真人的徒弟,因有要紧的事,特来此地,要叩见师傅。小的回说此地并没有广德真人,请他往别处寻找。他说若真人果不在此地,我也不到此地来了,快去你老太太房里禀报,此刻真人正在替老太太敷药。小的见他说的和亲目所见的一般,知道不是仙人的徒弟,必没有这大的神通,不敢再回说没有的话了,只得请他在门外等着,抽身进来禀报。”
曾彭寿听了望着仙人,仙人一面治疽,一面随口说叫他到这里来便了。曾彭寿忙说道:“信士理应出外恭迎。”随即走了出来,只见一个丰神飘逸的少年,年龄大约二十六七岁,长眉俊目,顾盼不凡。身着玄色道袍,将下半截掳起,扎在腰间丝带之内,背驮包袱,脚穿麻织草鞋,一望就知道是行长途的打扮。曾彭寿忙迎上去作揖道:“真人正在寒舍,请即进去。”随引少年道人,到广德真人跟前。
只见广德真人问道:“药已照我的单子寻得齐全了么?”少年道人垂手鞠躬答道:“已寻得齐全了。”广德真人微点其首,又问道:“寻药时不曾遇着魔劫么?”少年道人道:“托恩师的福庇,魔劫不曾遇着,只黑灵芝在云雾峰最高之处,有五鬼看守,弟子原可暗取,不惊动五鬼,因见五鬼没多大本领,不足畏惧,径上前取了,以致五鬼和弟子,恶斗了一昼夜,幸赖恩师的神威,将五鬼杀败了,因此前来缴旨。”说时,将背上包袱解了下来,双手捧在头顶上。广德真人伸手接过去,也不开看,只含笑说道:“辛苦了你,去休息休息吧!我在这里还有几日耽搁,须待背疽全愈了,才得回山烧丹。你可先回山去,将我前次烧九转还魂丹的鼎灶,安置妥贴,静候我回来。”少年道人诺诺连声的答应。
道人去后,广德真人仍回静室打坐。曾彭寿和成章甫,都亲耳听了广德师徒问答的活,觉得全是仙人口吻,信仰的心思,不由得益发增加了。
大凡要秘密的事,决不能经多人知道。若知道这事的人,在三人以上,便保不住能长久秘密了。广德真人自从那日黄昏时候,与曾彭寿同时离开观音庙之后,次早有来观音庙求药的,一看神龛里不见仙人,自然甚是诧异。问庙祝,庙祝也不知道,只说仙人初来的时候,曾托梦说瘟疫没有了,丹墀中的杨枝水也就没有了。今早不见了仙人,看杨枝水时,果然连四口大缸都不知去向。求药的人大失所望,回家不待说,逢人便传播这消息。求药的不止一人,传播的也就多了,不须一日工夫,周近数十里都知道观音庙的仙人去了。
普通一般人听了这消息,只要各自家中人的疫症治好了,便不发生何种感想。唯有朱宗琪一个人,一得这消息,心里很是难过。因他是个一钱如命的人,就为这仙人到了观音庙,他才带了两个得力的当差,坐守在观音庙里,以致家中被强盗劫去了许多金银饰物。虽报由桃源县来他家勘验了,只是几日不曾侦查出丝毫踪影。他问家中人被盗劫时情形,家中人都说只见三个强盗,年纪都只二十几岁,形象并不凶恶,身体也不魁梧,手里也没拿什么兵器,听口音不像是本地方的人。朱宗琪更觉得,若是自己和两个得力的当差在家,只三四个手无寸铁的强盗,万不能由他们将许多金银饰物,容容易易的劫了去,可见此番被盗,完全是由于观音庙来了这仙人所致,从这上面已经不满意仙人了。而因为有这仙人在观音庙里施水,不曾说出截止的日期,以致他放出许多钱给做小买卖的人。在他当是以为本息都收得回来了的,谁知放出的本钱,尚不曾收回一半,仙人就信也不给一个走了。做小买卖的赔了本,哪有力量还他呢?这里面的损失,在朱宗琪这种一钱如命的人受了,觉得非常怄气,只恨自己不知仙人的去向,又没力量能奈何仙人,只好搁在心里难过。
曾彭寿虽曾一再叮咛家中仆婢,不许宣扬出去,其实何尝能做到守口如瓶的这一步。人多口杂,各仆婢都有亲戚六眷,各自以为自己的亲戚六眷不比外人,主人叮咛不许向外人宣传,亲戚六眷应不在不能宣传之内。又是这种奇特的事,谁不想说给和本人有关系的人听?因此不宣传的宣传,一地方知道这事的就很多了。其中也有害了病,要求仙人医治的,便携带香烛果品到曾家来,定要见仙人求药。
曾彭寿既受了广德真人的吩咐,当然对外人不承认有这一回事。但是这消息,已经由自己家下人传出去了,来求药的人,不能因曾彭寿不承认,就信以为实。于是有些人在曾家吵闹,骂曾彭寿不应将仙人藏匿在家,不与人家方便。曾彭寿见事情已闹到这一步,秘密是不能秘密了,徒然得罪地方人,只得到静室陈明这种情形。广德真人倒不拒绝,亲自出来见了那些求药的人,有给药的,有说无缘不能治的,一会儿都打发走了。
朱宗琪这时,正想打听广德真人的下落,一知道隐藏在和他有嫌隙的曾彭寿家中,顿时就起个借此陷害曾彭寿的念头。
究竟他的念头如何,能否陷害曾彭寿,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