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长沙城里,有一班公子少爷,每天吃饱了现成茶饭,想找些事情做做,消遣这长天短日;便组织了一个顽意团,大家聚在一处,研究些嫖赌吃着的方法。有时唱唱戏、烦烦票,久而久之,觉得有些厌烦了。恰恰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此时非常盛行,这一班人,感受了这种小说化,便也研究起侦探术来。
最初呢,不过是调查所看见的美貌女人,或者专门调查别人家庭的秘密事情,完全是少年轻薄的举动。后来有几个人,觉得侦探的趣味很好,便想要着手侦探案件。但是中国的社会组织,种种都不完备,看来很是近情近理的事,当中一定夹杂许多无情无理的情形;看来很是无情无理的事,当中也许夹杂许多有情有理的道理。在这般没有系统、没有秩序、没有理性、没有标准的社会当中,无论用何种科学来解剖一班人的心术态度,总难得有真确的是非黑白表现出来。所以这侦探一事,当然不能有彻底的研究,无非是捕风捉影、侥幸成功罢了。至于公子少爷,出来侦探,又完全是大爷有钱、高兴爱玩的性质,如何讲得到有成绩呢?谁知彭礼和一案,官厅不注意,家属不谈起,居然被一班公子少爷,探出些情形来,可谓难得之至了。
闲言少叙,那顽意团里的侦探队,有个领袖人物,名叫傅继祖,最热心的探员,有谭延寿、公孙宾之一班人。当组合的起初,专在臬司和府县衙门里看审案,公请一个退役的老捕快,名叫郝三胡子的做顾问。他们认识的九流三教、五马六道的人,又很多,地方上出了什么事,得着报告,一定要去侦探一个水落石出。习惯成自然,都认定研究侦探的事情,是天天少不了的功课。正是以有事为荣的档口,听说贡院里吊死了人,本来是少闻少见的,当日都到贡院里实地调查之后,回去研究一番进行的手续,便开始侦探起来。
彭家领尸装敛之后,雇人抬下乡去葬埋。那日会葬的人,有一个傅继祖,据他自己说,曾经拜在彭礼和门下,改过文章,送了很丰盛的奠仪。乡下人办丧事,来宾是照例留着住宿的,晚上没事,大家都在晒禾场上乘凉,天南地北地乱讲。傅继祖听了一会儿,听他们的话头,说到彭礼和身上来了,便插嘴道:“我们先生真也死得奇怪,四月初间,贡院的门都是锁着的,他老人家怎会跑进去上吊?”这一句话,把众人怔住了。只有彭礼和的妻弟罗满老官,是一个看地的地师,便道:“我也疑心到这里,那天相验,县太爷也不追究这一层。后来我问看守贡院的差人,才知道贡院旁边的一张便门,一经没有锁的,直到进去收拾的那天,才知道。”傅继祖道:“他老人家家业,也算得过去,又没有了不得的烦心的事,为什么要寻死呢?”
旁边有人笑道:“俗话说得好,寿星公公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罗满老官生气道:“你们这班后生,总喜欢说刻薄话,你们何以见得他是寻死的?”那人不服道:“不是寻死,难道是别人害死他的?”罗满老官道:“那也难说。”那人道:“你既然如此说法,为什么不替他伸冤?”罗满老官道:“伸冤?我能够找一个鬼来抵命不成?”
傅继祖忙插嘴道:“那天县太爷相验,填的尸格,不是的的确确是自己上吊的情形吗?怎会是有人害他呢?”罗满老官叹口气道:“我老实对你们讲,彭大老相这回的死,是被鬼迷了死的啊。”众人齐声问道:“你何以见得呢?”罗满老官道:“你们好不啰唣!你想活跳跳的一个人,不是被鬼迷了,如何会去上吊?”众人都笑起来,当下又说笑一回,都去睡了。
次日,傅继祖告辞回来,临走的时候,便请罗满老官替他看祖坟上的风水,便自回家。叫人去问那看守贡院差人时,果然那天因为收拾贡院,去开便门,只有一块石头在里面靠着,并没落锁。而且至公堂后面的廊檐底下,有烧焦的号板和一堆灰炭,似乎有人在里面煮过东西似的。傅继祖得了这个证明,就知道彭礼和的死,绝不止于自尽两个字那般简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