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小吴门外,有一处地方,名叫“五里牌”,是一个小小的市集,约有十三四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姓彭的老秀才,名叫礼和,一向是教读为生。为科举废却时文,改试策论,用不着他教书了,他便回家督率他两个儿子,种几亩地的菜园过活。
这一年正是前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他在上一年,壬寅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的试场里,混了一混,不曾得中。心头十分牢骚,便发誓赌咒地对他朋友亲戚说道:“我死也不再进场了。”
却是癸卯年,恰是正科乡试,有许多人劝他下场,他心里又活动起来。居然临时抱佛脚的,埋头伏案,看些西学时务的书籍,两三个月不曾出门。
有一天,恰在黄梅雨的时候,彭礼和穿了件老蓝布长衫,踏着钉鞋,撑着雨伞,一大早出门去了。当夜不见回来,他家里的人,以为是寄宿在城里的朋友亲戚处,也没在意。谁知一连五六日,总没回来。他的儿子彭大、彭二,每天担菜进城,顺便到各处去问,都说不曾见过他。他一家人这才急了,钻头觅缝地四处打听,又写信去问远方的朋友亲戚。一个多月下来,简直是泥牛入海、渺无消息。他家的人,自然免不了求神拜鬼、烧香许愿、问卦求签,成天成夜地闹,也是没有一点灵验,便有人出来劝他家打猖。
“打猖”是湖南一种特别的风俗,凡是人家病了人,或是丢失了重要的东西,都可以举行这种大典。长沙城厢内外的庙宇,除泥塑木雕很高很大的菩萨法身不计外,多有尺来高的木雕小神像,就是专门预备打猖时应用的。平日供给一班人打猖的猖神,有雷大将军、雷二将军、雷三将军、雷四将军(据说是唐朝帮张巡死守睢阳的雷万春兄弟),又有杨四将军种种名号。当地的人家,如果要打猖,便到庙里和斋公(就是庙祝)商量,先在菩萨面前烧香点烛,磕头禀告,请了神笤,问得准了(两笤皆仰为阳卦,俯为阴卦,一仰一俯为圣卦。占得圣卦,即为神已允许),便在神龛里搬出一尊小神像来,紧紧地捆扎在马轿子的篾兜上(篾织一兜,如仰翻之小竹凳,另用两根竹竿,把篾兜捆扎在当中,如轿式,谓之马轿),叫两个人扛抬着,又叫几个人摇旗放炮、敲锣打鼓,一直迎到家来,叫作“请神”。将神轿高高供在堂中,由掌案(斋公同来,主持一切,谓之掌案)率领着众人拜祷一番,叫作“坐香”。坐香之后,便发起马脚来(神附人体,谓之马脚)。
地方上都有惯做马脚的人,由掌案指定。这人便去扛神轿的前面,另找一个强壮少年,去扛神轿的后面,走到屋前晒禾场上,尽着旋转。旁边的人,燃着火把,敲锣打鼓,帮助神威。一时神气来了,这马脚仆地便倒,口吐白沫。众人扶他起来,那马脚便已目定神痴,又扛起轿子旋转起来,仆地又是一跌。这般闹了几次,那马脚突然自己起立,耸身乱跳,便是神已附体。此时马脚开口说话了,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便将供神用的瓦杯瓷碟,塞在口里乱嚼乱吞;又能够把铁器烧得通红,两手拿起来衔在口里;又能够把多数的窑砖,烧得通红,铺成一路,赤着两只脚,可以走来走去;又能够在焰腾腾的火里,光着脊梁睡觉……如此这般地显了许多神气,这才抢起神轿,飞也似的乱跑。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众人跟着敲锣打鼓,直跟到马脚回头来家为止,这就叫作“打猖”。
这时候已经五月底了,天气很热。彭家打起猖来,那马脚扛着神轿,一直往城里冲将来。一冲冲到贡院门口,那时恰在收拾贡院,有十来个工人,在奎星楼下的坪里拔草,那马脚就冲进贡院,直往里跑。看热闹的人,也有百十人,跟着起哄,直到又北文场的尽头号舍里(湖南贡院里的号舍,分东文场、西文场、西北文场、又北文场等名目),那马脚丢下神轿,纵身上屋,坐着不动。众人上前看时,那号舍里恰悬着一个死尸,登时大噪起来。
忙乱里彭大、彭二,钻将过去,只见那死尸身上,苍蝇叮满,臭气逼人。仔细看时脚下一双钉鞋,身上一件老蓝布衫,虽然加上许多血水的痕迹,确是彭礼和当日所穿的,便大哭起来。当下有人劝说:“单是衣服、钉鞋不足为凭,总得看看面庞,才做得准。”于是拔了许多草,将苍蝇赶开看时,只见两眼、两耳、一鼻成了五个窟窿,蛆虫滚滚,嘴唇烂去,只有牙齿露出来,胸前却被血水粘着几十根白胡须。
彭大再上去检看,尸后号板上,搁着一柄雨伞,柄上刻有“彭礼记”字样;又在老蓝布衫的口袋里,搜出一个小蓝布手巾包来。种种证明,的确是彭礼和无疑了。这彭大、彭二,一时没了办法。此时看贡院的差人和地保,听得此事,赶来一看,立刻就去报官。不多一会儿,长沙县来了,相验一番,填了尸格,又传彭大、彭二等人,问了一回。断定是自缢身死,便着彭大、彭二具结,领尸装敛,自回衙门去了。
于是彭大、彭二,一面装敛他父亲尸首,一面托人送马脚和神像回庙。这一回打猖的结果,总算发现了彭礼和是自缢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