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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曲店街王五看热闹 河南村霍四显威名

话说王五忽然转念一想,我平日能踢三百斤沙袋,沙袋是软的,所以能尽力踢去,脚不致受伤;若是踢在这般磨石上,怕不踢得骨断筋折吗?这人纵有千多斤实力,难道脚是生铁铸成的吗?这必不是用脚踢开的。王五心里虽是这般猜想,然不论是不是脚踢的,只要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将这两个石滚弄到这么远,总算是个极有能为的。当下也不向看的人问话,即回客栈用早点。

店小二送茶进房的时候,王五就叫住他问道:“这曲店街拐角的所在,那家淮庆药栈是什么人开的?开设有多少年了,你知道么?”店小二笑道:“这个淮庆药栈,天津人谁也知道是霍四爷开的,开设的年数虽不久,但是霍四爷的神力,谁见了也得吐舌头。昨夜里这条街上,有二三十个汉子,聚会在一块儿,都说只知道霍四爷的力大,究竟不知道有多大,大家要商议一个试验他的法子。商议了一会儿,就有个人出主意,把两个压街的石滚,推的推、拉的拉,弄到会馆门前,一边一个靠门竖立起来。霍四爷看了,知道必是有意试他力的。若一般的教许多人来搬开,那么霍四爷的力,就不见得怎么大得了不得。今日天还没亮,就有好些个人,躲在两头街上,看霍四爷怎生处置这两个石滚;这时我也跟在里面等候。一会儿,会馆门开了,开门的是药栈里烧饭的大司夫,有五十多岁了。开门看见这两个东西,吓了一跳,弯腰想推开些,就和生了根似的,哪里能动得一动呢?望着石滚怔了半晌,才折身跑进去了。没一刻,就带了霍四爷出来。我们渐渐的走过去,只见霍四爷朝着石滚端详了两眼,两手将皮袍撩起,侧着身体一左脚踢去,右边的石滚倒下地就滚了丈多远,已把我们惊得呆了。再看他右脚一起,踢得左边这个直跳起来,一连砰通砰通几个跟斗,也翻了丈多远,仍然竖立在街上。这一来,不知惊动多少的人,都跑到淮庆会馆门前来看。”

王五听了店小二的话,不由得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世间竟有如此大力的人物;喜的是这趟到天津来,能遇着这样的人,算是不虚此一行。随口又问了几句霍四爷的名字来历,店小二却说的不甚明白,便不再问了,立时更换了衣服,带了名片,复到淮庆会馆来。

在下写到这里,却要趁此把这位霍四爷的身世履历,略叙一叙了。霍四爷是天津静海县小河南村的人,名元甲,字俊清。他父亲霍恩第,少年时候,也是一个有名的镖师,和“白日鼠”周亮曾共过事,很是要好。论到霍恩第的本领拳脚功夫,不在周亮之下。他霍家的拳脚,也是北五省有名的,叫做“迷踪艺”,只传霍家的子弟,代代相承。遵着祖训,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许传授,恐怕嫁到异姓人家,将“迷踪艺”也传到异姓人家去了。

这“迷踪艺”的名字,据霍家人说,有两种解释:一是说这种拳脚,和他人较量起来,能使他人寻不着踪迹,所以谓之“迷踪”,“艺”就是技艺之“艺”;一是说这种拳脚的方法,不知是何人开始发明的,传的年代太久远,已寻不着相传的踪迹了,便名作“迷踪艺”。在下于今也不能断定他哪一种解释是确实的,只是不论就哪一种解释,这“迷踪艺”的拳法,是霍家独有的,是很不寻常的,在下是敢断定的了。

霍俊清的堂房叔伯兄弟,共有十个人。他排行在第四,以下的六个兄弟,年纪都相差得不甚远。霍恩第到了中年,因自己已挣得一笔不小的家私,在乡村里省衣节食的过度,预算已足够下半世的生活了,便离了镖局里的生涯,不肯再冒危险,受风霜,拿性命去换那下半世用不完的钱了。就安住在小河南树里,一面耕种,得些安稳的微利;一面训练自己子侄的武艺。工之子恒为工,农之子恒为农,他们会武艺人的子侄,也是一定要训练武艺的;何况霍家是祖传武艺呢?

乡村里的地本不值钱,房屋总是很宽敞的,霍家也和王五一样,特地建筑了一间练武艺的房子。不过乡村里不容易买办大玻璃镜,不能像王五的那么讲究便了。霍家练武艺的房,规模比王五家的大些,足能容得十多人操练,自然也是各种兵器都有。

霍俊清七八岁的时候,霍恩第就教他跟着一班哥哥弟弟,每日早晚到练武艺的场里,一拳一脚的练习。无奈霍俊清生成的体质瘦弱,年纪虽有了七八岁,矮小得不成话,看去还像四五岁的孩子,走路都不大走得稳。霍恩第说他太孱弱了,且等再过几年,体气稍微强壮了些儿,才教他练习;这时连站都站不稳,便是练也不中用。

霍俊清糊糊涂涂的又过了四年,已是十二岁了,比先前虽长大了些儿,望去却仍不过像是七八岁的人。然有时因争论什么玩耍东西,和同乡村里七八岁的小孩动手打起来,霍俊清总是被那些七八岁的小孩打倒在地,甚且打得头破血流,哭哭啼啼的跑回来。

霍恩第自然要追究被什么人打的,霍俊清一把打他的人说出来,每次总得把霍恩第气得说话不出。只因每次与霍俊清相打的,没有八岁以上的小孩,霍俊清这时的年龄已足足十二岁了。霍恩第心想:若是比自己儿子大的人打伤了自己儿子,可以挺身出去找人家评理,警戒人家下次不得再欺侮小孩;于今每次打伤霍俊清的,既都比霍俊清小了几岁,人家的孩子又不是学会了把式的,霍家是有名的武艺传家,教霍恩第拿什么话去找人家评理呢?霍俊清又顽皮,欢喜和那些小孩相打,是这般一次不了一次的,把霍恩第气得没法了,只好禁止霍俊清,不准他出外,也不准他进练把式的房间习武。

霍恩第说:“像四儿这么孱弱的身体,必定练不成武艺,索性不教他练。外人知道他完全不曾练过,不至有人来找他较量,他也不至和人动手,免得败坏了我霍家的声名。”他们霍家的子弟,从来没有不练习武艺的,霍恩第这回不教霍俊清练习武艺算是创例。霍家的兄弟叔侄和亲戚六眷,都很觉得诧异,大家来要求霍恩第准霍俊清练习,霍恩第只是不肯;说霍家的子弟出外不曾示过弱,于今四儿十二岁了,连七八岁的小孩都打不过,将来不丢霍家的人,丢谁家的人呢?要求的人没得话说,也就罢了。

霍俊清既不能进练习的房子,也从不提起想练习的话。他的身体小,每日早晚,躲在练武室外面,悄悄的偷看,家里人都不注意。霍家的房屋背后,有一个极大的枣树园,霍俊清每早晚偷看了手法之后,就独自躲在枣树园里练习,也从没有人注意他。如此不间断的整练了十二年,霍俊清有二十四岁了,一次都不曾和人较量过。

这日忽然来了一个行装打扮、背驮包袱的壮士,自称河南人,姓杜名毓泉,自幼练习武艺,因闻霍家“迷踪艺”的声名,特地前来拜访。霍恩第见是慕名来拜访的,自然殷勤招待。住了一日,次日便带领了自己的九个子侄,请杜毓泉到练武室,教九个子侄次第做功夫给杜毓泉看。杜毓泉立在旁边看了,一个一个的鼓掌道好,并不说什么。九个人次第演完之后,杜毓泉即向霍恩第拱了拱手道:“领教了,多谢,多谢!”霍恩第看杜毓泉神气之间,似乎不大称许,只因自己年事已老,究竟不知道杜毓泉的功夫怎样,恐怕动起手来,坏了霍家的声名。九个子侄的功夫,杜毓泉看了不加称赞,杜毓泉的功夫不待说在九个人之上。霍恩第只得忍住气,也拱了拱手道:“见笑方家,小儿辈才用功不久,拳脚生疏,实在看不上眼。”杜毓泉笑道:“我多久听说尊府祖传的‘迷踪艺’‘霍家拳’天下无敌,霍家的七八岁小孩,拳脚都是了不得的,原来都才用功不久,可见得外面的话,谣传的多,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霍恩第红了脸不曾回答。

九个人之中,霍六爷的功夫,比较这八个都好,听了这话气不过,走出来拍胸说道:“我‘霍家拳’本是天下无敌,谁敢说半个不字。你不相信,可下来同走一趟。”霍六爷的话没说完,霍恩第已大声喝住道:“我霍家武艺,以礼义为先。杜君来此是客,我等安可怠慢。”杜毓泉笑道:“较量武艺,倒算不得怠慢。我千里跋涉而来,为的就是要见见尊府的祖传本领,若不吝教,就大家下场子玩玩也好。”说时即走进几步,立在练武室当中。

霍恩第心中十分着虑,恐怕六儿打不过,以外的更不是对手了。然而杜毓泉既已下了场,又是自己人先说走一趟的话,不能中止说不打;只好悬心吊胆的,望着霍六爷和杜毓泉交手。二人仅走了一个回合,霍六爷的左膀上已受了重伤,哪敢恋战,趁着不曾跌倒,连忙跳出圈子,忍着痛苦,不敢说受伤的话。

杜毓泉见霍六爷跳出圈子,也就拱手说了一声“得罪!”退出圈子来。把个霍恩第气得要拼着老命,替“霍家拳”争威名了。正待将身上的长袍卸下,只见霍俊清跑了进来,大声说道:“我‘霍家拳’本是天下无敌,谁敢说半个不字的,来跟我霍四爷试试。”霍恩第一见霍俊清进来,那气就更大了,一迭连声的喝道:“逆畜,还不给我快滚出去,你来讨死么?”杜毓泉笑道:“一般的好说大话,不要一般的不济才好呢!”说着,已跳进了圈子。霍恩第哪来得及阻止,一霎眼间,二人已搭上手了。

才交了两下,霍恩第已大惊失色,暗想:四儿从哪里学来这么好的本领?二人走不上十个回合,只见霍俊清的右腿一抬,将杜毓泉踢得腾空起来,跌了一丈多远,倒在地下,半晌动弹不得。霍恩第连忙走过去搀扶,见杜毓泉的左腿,已被霍俊清踢断了筋骨。亏得霍恩第的伤科很是高明,急急调敷了伤药,用杉树皮绑起来,在霍家调养了半个多月,方能行走。杜毓泉从此五体投地的佩服霍家的拳法,拜谢了霍恩第医伤之德,才驮着包袱去了。

霍恩第问霍俊清,如何练成了这么好的功夫,霍俊清将偷瞧偷练的话说了。霍恩第叹道:“少年人真是不激不发,你若和这九个兄弟一块儿练习,争胜的心思一薄弱,怎能练成这么好的本领?”当下又教霍俊清做了些拳脚看了,没一样不是惊人绝技,喜的霍恩第恨不得把霍俊清抱在怀中叫乖乖。

山东虎头庄赵家,也是和霍家一样,祖传的本领不教外人,在北五省的声名,也是很大。中国从来会武艺人的习惯,第一就是妒嫉。两人的声名一般儿大,两人便誓不两立,总得寻瑕抵隙的,拼一个你死我活。所以会武艺的人,不和会武艺的人见面则已,一见面,三言两语不合,就免不了动起手来。有时双方请凭中保,书立字据,甚至双方凑出钱来,买好了一副衣巾棺椁,搁在旁边,两人方才动手。谁被打死了,谁就消受这副预置的衣巾棺椁。被打死的家属自去领尸安葬,没有异言。这种相打,名叫“过堂”。过堂也有好几种过法,北方有所谓“单盘”“双盘”“文对”“武对”,南方有所谓“硬劈”“软劈”“文打”“武打”,名称虽南北不同,意义却是一样。

北方的单盘,就是南方的硬劈。这种单盘、硬劈的过堂法,说起来甚是骇人。譬如两个人过堂,讲好了单盘,就一个立着不动,听凭这一个打他几拳,或踢他几脚。被打被踢的,有许避让,有不许避让,然总之不许还手还脚。照预定的数目打过了,踢过了,这人又立着不动,听凭刚才被打被踢的人,照数踢打回来。若是两人势均力敌,常有互打互踢至数十次还不分胜负的。在这种单盘和硬劈之中,又有个上盘、中盘、下盘的三种分别。预先说明了二人都打上盘,就只能专打头部,中盘专打胸部,下盘专打腿部,彼此不能错乱。其中又有文、武的分别。文盘和文劈,是空手不用器械;武盘和武劈,或刀或枪,二人用同等的器械,也有凶悍的,周身被劈数十刀,血流满地,还全不顾忌的。

双盘和软劈,就是二人都立着不动,同时动手,你打来,我打去,大家都不避让;也有用器械的,也有空手的。文对和文打,是各显本领,蹿跳闪躲,唯力是视;不过彼此议定不下毒手,不卸长衣。这种过堂的方法,大半是先有了些儿感情,只略略见过高下,彼此都没有拼命决斗的念头,才议了是这么文对、文打。武对和武打,就得请凭中保,书立字据,各逞各的本领,打死了不偿命。

当霍俊清武艺练成的时候,北方武术家,正盛行这过堂的事。寻常没多大能为的人,闻了霍家拳的名,谁也不敢前来,轻于尝试。唯有虎头庄赵家,武艺和霍家一般儿精强,声名和霍家一般儿高大,妒嫉霍家的心思,也跟着声名一日一日的增高,暗中派人更名换姓的到霍家来,寻霍家的兄弟相打,也不只一次两次。

然派来的人,没有了不得的好手,每次都被霍家弟兄打败去了。

这年霍俊清有了二十四岁,他的胸襟阔大,不愿终身埋没在乡村之中,向霍恩第要求,要到天津做买卖。

霍恩第见霍俊清的志意,比霍家一般子侄都坚强,出外做买卖必不至做蚀了本,就应允了,提出些资本给霍俊清。霍俊清就到天津,租了淮庆会馆,开设这个淮庆药栈。

开设不到一年,这消息传到虎头庄赵家去了。赵家从前就听说,霍家的武艺只不传给霍老四,这开店的就是霍老四。赵家人心想霍家的子弟,从来没有不传授武艺的,这霍老四虽说不曾练过武艺,必是练的不大好,怕他出来丢人,所以说是不曾传授,这要去打翻他必很容易。只要是他霍家的子弟,被人打翻了,总得丢他霍家的人。于是赵家先派了三五个好手到天津来,找霍俊清过堂。

不知霍俊清如何对付,且俟第六回再说。

总评:

作文有旁敲侧击之法,如欲写霍元甲之神勇,却偏偏从王五眼中看出;兼之王五亦不信世间有如此大力之人,于是元甲之勇,不言自见。若事事必从正面着笔,便是笨伯矣。从店小二口中,先说出“霍四爷”三字,并将王五眼中所见之事实,补叙一番,不特收过上文,借此开出下文。至于霍四之履历、家世及逸事,则自有霍四之正传在,故店小二口中,只以不甚明白四字,含糊了结。非但不背事理,即以文章言,亦能将王五传与霍四传,画分清楚,不致有拖沓夹杂之弊。

大抵艺术一道,必须公开,合群众之心力以研究之,则传播广而进步速。顾中国之艺术家,苟能发明一种优美之技艺,往往私为己有,秘不示人。故俗有“传子不传婿”之说,万一子而不肖,不能绍箕裘,则此种优美之艺术,必且因之而灭绝。如是而欲望艺术之进步,其可得乎?霍氏之“迷踪艺”,不传异姓,私而不公,亦冒艺术界之通病,故作者特表而出之,语有深意,读者勿轻轻看过也。

前回写一山西董,写得十分瘦弱;此回写一霍元甲,又写得十分瘦弱。山西董能胜王五,而霍元甲又能胜杜毓泉,此是作者有意相犯处也。能相犯而不着痕迹,方见笔力。原夫练武之本意,固欲借以自卫,非欲恃技以凌人也。顾中国之习技击者,类皆度量窄狭,好勇斗狠。见他人艺出己上,往往妒而嫉之,百出其计,务欲胜之以为快。甚至残肢体,丧生命,亦所不惜。自残同类,恬不为怪,于戏,是亦不可以已乎。此回详述过堂一节,残酷凶悍,读之令人骇绝,野蛮若此,疑非人类所应有,可怜亦可恨也。 NTdFH2N8Ks2GTGzta2eRCZifGhvBMt3Qhv6cQBPRJwnvyZ6E0nzDUfEG/erSk7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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