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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朱伯益演说奇异人 陈乐天练习飞行术

话说朱伯益见孙福全说得这般慎重,忙也起身拱手说道:“介绍两位去拜访他,是再容易没有的事。像陈乐天这样的人物,确是够得上两位去结交。我在几日前,不但不知道他是一个有大本领的人,并把他当做一个吃里手饭的朋友。前几日我因私事到韩春圃大爷家里去,在门房里问韩大爷在不在家?那门房时常见我和韩大爷来往,知道不是外人,便向我说道:‘大爷在虽在家,只是曾吩咐了,今日因有生客来家,要陪着谈话,不再见客。若有客来了,只回说不在家。’我便问来的生客是谁,用得着这么殷勤陪款。

“那门房脸上登时现出鄙夷不屑的神气说道:‘什么好客?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穷小子,也不知因什么事被我们大爷看上了。今早我们大爷还睡着不曾起床,这穷小子就跑到这里来,开口便问我韩春圃在家么?我看他头上歪戴着一顶稀烂的瓜皮小帽,帽结子都开了花,一条结成了饼的辫子盘在肩上,满脸灰不灰白不白的晦气色,还堆着不少的铁屎麻;再加上一身不称身和油抹布也似的衣服,光着一双乌龟爪也似的脚,套着两只没后跟的破鞋,活是一个穷痞棍。我这里几曾有这样穷光蛋上过门呢?并且开口韩春圃。我们韩大爷在东三省,谁不闻名钦敬,谁敢直口呼我大爷的名字?我听不惯他这般腔调,又看不上眼他这般样范,对他不起,给他一个不理,只当是没有看见。他见我不理,又照样问了一声。我便忍不住回问他道:‘你是哪里来的?韩春圃三个字有得你叫唤吗?好笑。’他见我这么说,反笑嘻嘻的对我说道:你是韩春圃家里的门房,靠韩春圃做衣食父母,自然只能称呼他大爷,不敢提名道姓呼韩春圃。我是他的朋友,不称呼他韩春圃称呼什么?请你去通报你们大爷,说我陈乐天特地来拜他。’

“我一听门房说出‘陈乐天’三个字,实时想起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正是姓陈名乐天,也正是门房所说的那般容貌装束。不觉吃了一惊问道:‘你们大爷在哪里认识这陈乐天的?若是多年的老朋友,陈乐天已在我们栈里住了一个多月,不应该直到今日才来见你们大爷?’那门房蹙着双眉摇头道:‘有谁知道他在哪里认识的呢?他虽说与我们大爷是朋友,我如何相信我们大爷会交他这种叫化子朋友?时常有些江湖上流落的人,来找我们大爷告帮,大爷照例不亲自见面,总是教账房师爷出来,看来人的人品身份,多则三串、五串,少也有一串、八百,送给来人。这是极平常的事,每年是这么送给人的钱也不计其数。我以为这陈乐天也不过是一个来告帮的人。平常来告帮的无论怎样,总得先对我作揖打拱,求我进去说两句方便话。

这陈乐天竟使出那儿子大似老子的嘴脸来,谁高兴睬他呢?料想他这种形象,就有来头,也只那么凶,即向他说道:我们大爷出门去了,你要见下次再来。他嗄了一声问道:你们大爷出门去了吗,什么时候出门去的?我说:出门去了就出门去了,要你问他什么时候干吗?他不吃着你的,轮不着你管。我这番话,就是三岁小孩听了,也知道我是不烦耐理他,有意给嘴脸他瞧的。他倒一些儿不动气的说道:‘不是这般说法,我因他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谈了话,再j约我今早到这里来。我因见他的意思很诚,当面应允了他,所以不能失信。今早特地早起到这里来,你说他出门去了,不是奇怪吗?’说时伸着脖子向里面探望。我听他说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们大爷谈了话,心里就好笑起来,我们大爷昨日下午回家后,便在家里不曾出门,也没有人客来访,并且我知道大爷素来睡得很早,终年总是起更不久就上床,怎么三更半夜还和他谈了话呢?这话说出来,越发使我看出他是个无聊的东西,本打算不睬他的,但是忍不住问他道:你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们大爷谈了话吗,在什么地方谈的,谈了些什么话?他说道:‘谈话的地方,就在离此地不远,谈了些什么话,却是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十分诚恳的求我今早到这里来,你不用问这些闲话吧!请你快去通报一声,他听说我陈乐天来了,一定很欢喜的。’这陈乐天越是这般说,越使我不相信,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我大爷昨日下午回家后,不曾出大门一步,我是在这里当门房的人,大爷出进都不知道吗?我大爷从来起更就上床,你三更时分和他谈话,除非是做梦才行,劝你不必再瞎扯了。你就见着我们大爷,也得不了什么好处。’不料我这几句话,说得他恼羞成怒起来,竟泼口大骂我混账,并指手画脚的大闹。

大爷在上房里听了他的声音,来不及穿衣服,披着衣,靸着鞋,就迎了出来。可怪,一见是这穷小子,简直和见了多年不曾会面的亲骨肉一般,跑上前双手握住陈乐天的手,一面向他赔罪,一面骂我无礼,接进去没一会儿,就打发人出来吩咐我今日不再见客的话。原来这陈乐天是住在朱爷客栈里的吗?他到底是一个何等人呢?

“我说:‘他虽在我客栈里住了一个多月,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等之人。你们大爷若是陪着旁的客人,不再见客,我也不敢冒昧去见,既是陪的是陈乐天,并且如此殷勤恭敬,我倒要进去见见你大爷。打听你大爷何以认识他,何以这般殷勤款待他?’那门房说道:‘大爷既经打发人出来吩咐了我,我怎么敢上去通报呢?’我说:‘毋须你去通报,我和你大爷的交情不比平常。他尽管不见客,我也要见他,我见了他把话说明白,决使他不能责备你不该放我进去。’门房即点头对我说道:‘大爷此刻不在平日会客的客厅里,在大爷自己抽大烟的房里。’”

孙福全听到这里问道:“韩春圃是什么人?我怎的不曾听人说过这名字?”朱伯益道:“孙爷不知道韩春圃吗?

这人二十年前,在新疆、甘肃、陕西三省走镖,威名很大,结交也很宽广,因此多年平安,没有失过事。

只为一次在甘肃押着几辆镖车行走,半途遇了几个骡马贩子,赶了一群骡马,与他同道,其中有一个年约六七十岁的老头,老态龙钟的也赶骡马。韩春圃见了就叹一口气说道:‘可怜,可怜!这么大的年事了,还不得在家安享安享,这般风尘劳碌,实在太苦恼了。’韩春圃说这话,确是一番恤老怜贫的好意,谁知道这不服老的老头听了,倒不受用起来,立时沉下脸来说道:‘你怎不在家安享,却在这条路上奔波做什么?’韩春圃随口答道:‘我的年纪还不算老,筋力没衰,就奔波也不觉劳苦,所以不妨。’

“这老头不待韩春圃再说下去,即气冲冲的截住话头说道:‘你的年纪不老,难道我的年纪老了吗?你的筋力没衰,难道我的筋力衰了吗?’韩春圃想不到一番好意说话,会受他这般抢白,也就生气说道:‘我怜恤你年老了,还在这里赶骡马,全是出自一番好意,你这老东西真太不识好了!’老头更气得大叫道:‘气死我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做了人家的看家狗,尚不知羞,你配可怜我吗?我岂是受你怜恤的人。’

“韩春圃被老头骂得也气满胸膛,恨不得实时拔出刀来,将老头劈做两半个,方出了胸头的恶气。只是转念一想,这老头已是六七十岁了,这般伛腰驼背的,连走路都走不动的样子,我就一刀将他劈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江湖上人从此便得骂我欺负老弱。并且他不曾惹我,是我不该无端去怜恤他,算是我自讨的烦恼,且忍耐忍耐吧!此念一起,遂冷笑了一笑说道:‘好,好!是我瞎了眼,不该怜恤你。你的年纪不老,筋力也没衰,恭喜你将来一百二十岁,还能在路上赶骡马。’说毕打马就走。

“不料那老头的脾气,比少年人还来得急躁,见韩春圃说了这些挖苦话,打马就跑,哪里肯罢休呢?竟追上来将几辆镖车阻住,不许行走。韩春圃打马就跑,并非逃躲,不过以为离远一点儿,免得再费唇舌,做梦也想不到老头公然敢将镖车阻住。这样一来,再也不能忍耐不与他计较了,勒转马头,回身来问老头为什么阻住镖车不放?老头仍是怒不可遏的说道:‘你太欺负人了!你欺我年老筋力衰,我倒要会会你这个年纪不老、筋力不衰的试试看。’

“韩春圃看老头这种举动,也就料知他不是等闲之辈。但是韩春圃在这条路上,走了好几年的平安镖,艺高胆大,哪里把老头看在眼里,接口说道:‘好的!你要会会我,我在这里,只问你要怎生会法?’老头道:

‘我也随你要我怎生会我就怎生会,马上步下,听你的便。我若会不过你,你可怜我,我没得话说;倘若你会不过我,那时我也要可怜你了。’韩春圃道:‘我会不过你,从此不吃镖行饭,不在这条路上行走,我们就是步下会吧!’

“韩春圃要和他步下会,也有个意思。因见那一群骡马当中,有一匹很好的马,老头是做骡马生意的人,骑马必是好手,恐怕在马上占不了他的便宜。步下全仗各自的两条腿健朗,方讨得了便宜。看老头走路很像吃力的样子,和他步战,自信没有吃亏之理。老头连忙应道:‘步下会很好,你背上插的是单刀,想必是你的看家本领,我来会你的单刀吧!’

“韩春圃的刀法,固是有名,在新、甘、陕三省享盛名,就是凭单刀得来的。只是刀法之外,还仗着插在背上的那把刀,是一把最锋利无比的宝刀,略为次一点儿的兵器,一碰在这刀口上,无不削为两段;被这刀削坏了的兵器,也不知有多少了。老头说要会他的单刀,他正合心意,实时抽出刀来,看老头不慌不忙的,从裤腰带上取下一根尺多长的旱烟管,形式分两,仿佛是铁打的,然不过指头粗细。韩春圃准备一动手,就得把这旱烟管削断,使老头吃一惊吓。哪知道动起手来,旱烟管削不着倒也罢了,握刀的大拇指上,不知不觉的,被烟斗连敲了两三下,只敲得痛不可忍,差不多捏不住刀了。亏他见机得早,自知不是对手,再打下去必出大笑话,趁着刀没脱手的时候,急跳出圈子拱手说道:‘老英雄请说姓名,我实是有眼不识泰山,千乞恕我无状。’老头这才转怒为喜,哈哈笑道:‘说什么姓名?你要知道,有名的都是饭桶;不是饭桶,不会好名,你走吧!’

“韩春圃自从遇了这老头以后,因曾说了打不过不再保镖的话,就搬到吉林来住家,手边也积蓄了几万两银子的财产,与几个大商家合伙做些生意,每年总得赚一万八千进来。二十年来,约莫有五六十万了,在吉林可算得是一家巨富。生性最好结交,有钱更容易结交,韩春圃好客的声名,早已传遍东三省了。不过他近年因时常发些老病,抽上了几口大烟,武艺只怕久已不练了。但是遇了有真实本领的人,他还是非常尊敬,迎接到家里款待,一住三五个月,临行整百的送盘缠是极平常的事。我与他的交情已有二十年了,承他没把我当外人,做生意的事多喜和我商量,我也竭心力替他计算,依他多久就要请我去他家管账。我因这边的生意有三四成是我自己的,绊着不能分身,只好辞了他不去。

“他抽大烟的房间,在他的睡房隔壁,他前年还买了一位年轻的姨太太,所以抽大烟的房间里,轻易不让外客进去。他知道我一则年纪老了;二则也不是无义气、不正派的朋友,有生意要请我去商量的时候,多是邀我到那房里坐,便是他那新姨太也不避我,因此我才敢不要门房通报,自走进去。

“刚走中门,里面的老妈子已经看见我了,连忙跑到韩春圃房门口去报信。只听得韩大爷很豪爽的声音说道:‘朱师爷来了吗?好极了,快请进来!’那老妈子回转身来时,我已到了房门口。韩大爷起身迎着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方才知道这位陈师傅,也是住在你那客栈里,这是毋庸我介绍的。’势利之心谁也免不了,陈乐天在我客栈里住了一个多月,我实在有些瞧不起他的意思,此时因他在韩大爷房中,又听得说韩大爷如何敬重他,我心里更不知不觉的对他也生了一种钦敬之念。当即笑回答道:‘陈爷是我栈里的老主顾,怎用得着大爷的介绍?’说着,即回头问陈乐天道:‘陈爷和韩大爷是老朋友吗?’陈乐天摇头笑道:‘何尝是老朋友!昨夜三更时分才会面,承他不弃,把我当一个朋友款待。我也因生性太懒,到吉林住了三四十日,连近在咫尺的韩大爷都不认识,亏得昨夜在无意中和他会了面,不然真是失之交臂了。’

“我听了这话,趁势问韩大爷道:‘大爷从来起更后就安歇,怎么昨夜三更时分,还能与陈爷会面呢?’韩大爷大笑道:‘说起来也是天缘凑巧,我一生好结交天下之士,合该我有缘结交这位异人。我这后院的墙外,不是有一座小山吗?我这后院的方向,原是朝着那小峰建造的,每逢月色光明的时候,坐在后院中,可以望见山峰上的月色溶溶,几棵小树在上面婆娑弄影。有时立在山峰下视,这后院中的陈设,也历历可数,那山如就是这所房子的屏障。后来因有人说,在山峰上可以望见后院,不大妥当,恐怕有小人从山上下来,偷盗后院中的东西,劝我筑一道围墙,将一座小山围在里面,也免得有闲人上山,侵害山上草木。我想也好,筑一道围墙,观瞻上也好一点,因此就筑了一道丈多高的围墙。自从筑成那道围墙之后,这山上除了我偶然高兴走到上面去玩玩之外,终年没有一个外人上去。昨夜初更过后,我已上床睡了,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忽觉得肚中胀痛,咕噜咕噜的响个不了。我想不好了,必是白天到附近一个绅士家吃喜酒,多吃了些油腻的东西,肚中不受用,随即起来到厕所里去大解。去厕所须从后院经过,大解后回头,因见院中正是皓月当空,精神为之一爽,便立在院中向山峰上望着,吐纳了几口清气。陡见照在山上的月,仿佛有一团黑影,上下移动。我心里登时觉得奇怪,暗想若不是有什么东西悬在空中,如何会有这一团黑影照到山上呢?遂向空中望了一望,初时并没有看见什么,再看山上的黑影,忽下忽上的移动了一阵,又忽左忽右的移动起来,越看越觉得仔细,好像是有人放风筝,日光照在地下的风筝影一样。此时已在半夜,哪有人放风筝呢?并且这山在围墙之内,又有谁能进来放风筝呢?我心里如此猜想,忽然黑影不见了,我舍不得就此回房安歇,仍目不转睛的向山上看着。一会儿又见有一团黑影从东边飞到西边,但并不甚快,不似鸟雀飞行的那般迅速,这样一来,更使我不能不追寻一个究竟。从后院到山上,还有一道小墙,墙上有一张门,本是通山上的。我也来不及回房取钥匙,急忙将锁扭断,悄悄的开门走上山去。走不到十来步,就看见那团黑影,又从西边飞到东边去了。在院中的时候,被墙头和房檐遮断了,只能看见山上黑影,不能看见黑影是从哪里来的。一到山上,立时看见这位陈师傅,简直和腾云驾雾的一样,从西边山头飞过东边山头。

“‘我在少年时候,就听得说有飞得起的人,只是几十年来,尽力结交天下豪杰之士,种种武艺,种种能为的人,我都见过,只不曾见过真能飞得起的人,纵跳功夫好的,充其量也不过能跳两丈多高,然是凭各人的脚力,算不得什么。像陈师傅这样,才可算得是飞得起的好汉。我当时看了也不声响,因为一发声出来,恐怕就没得给我看了,寻了一处好藏身的所在,将身体藏着偷看。果见陈师傅飞到东边山头,朝着月光手舞脚蹈了一阵,好像从怀中取出一个纸条儿,即将纸条儿对月光绕了几个圆圈,顷刻就点火把纸条儿烧着。我刚才问陈师傅,方知道烧的是一道符箓,烧完了那符箓之后,又手舞脚蹈起来,旋舞旋向上升起,约升了一丈多高,就停住不升了,悬在空中。凑巧一阵风吹来,只吹得摇摇摆摆的荡动,经过二三分钟光景,缓缓的坠将下来,落在山头,便向月光跪拜;又取一道符箓焚化了,又手舞脚蹈,又徐徐向上升起。这回升得比前回高了,离山头足有十丈以外,并不停留,即向西移动,仿佛风推云走,比从西山头飞过东山头时快了一倍。我看那飞行的形势,不像是立刻要坠落下来的样子,唯恐他就此飞去了,岂不是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吗?只急得我跳出来向空中喊道:请下来,请下来!我韩春圃已在此看了多时,是何方好汉,请下来谈谈。因在夜深万籁无声的时候,陈师傅离地虽高,然我呼喊的声音,还能听得清楚。他听得我的声音,实时停落下来,问我为何三更半夜不在家里安睡,到这山上来叫唤些什么?’我就对他作了揖,随口笑道:‘你问我为何不在家安睡,你如何也在这里呢?我韩春圃今年将近六十岁了,十八岁上就闯荡江湖,九流三教的豪杰,眼见的何止千人,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般飞得起的好汉。这是天假其缘,使我半夜忽然肚痛,不然也看不见。请问尊姓大名,半夜在这山上飞来飞去,是何用意?陈师傅答道:半夜惊动你,很对不起。我姓陈名乐天,四川人,我正在练习飞行,难得这山形正合我练习飞行之用。不瞒你说,我每夜在这山上练习,已整整的一个月了。我听了练习飞行的话,心里喜欢的什么似的。我的年纪虽近六十了,然豪气还不减于少年,若是飞行可以学得,岂不是甚好。便向陈师傅拱手说道:今夜得遇见陈师傅,是我生平第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我心里想向陈师傅请教的话不知有多少,一时真说不尽。这山上也不是谈话之所,我想委屈陈师傅到寒舍去休息一会儿,以便从容请教。寒舍就在这里,求陈师傅不可推却。谁知陈师傅连连摇手说道:不行,不行!此刻已是三更过后了,我不能不回去谢神,方才若不是你在下面叫喊,我早已回去了。

“‘陈师傅虽是这么说,但是我恐怕他一去,就再无会面之期,如何肯轻易错过呢?也顾不得什么了,双膝朝他跪下说道:陈师傅若定不肯赏脸到寒舍去,我跪在这里决不起来。陈师傅慌忙伸手来扶,我赖在地下不动,陈师傅就说道:我既到了这山上,为什么不肯到你家去呢?实在因为我练习飞行,须请来许多神道,每夜练过之后,务必在寅时以前谢神,过了寅正,便得受神谴责。此刻三更已过,若再迟半个时辰就过寅正了,我自己的正事要紧,不能为闲谈耽误,这一点得请你原谅。我见陈师傅说得如此慎重,自然不敢再勉强,只是就这么放他走了,以后不知能否见面,不是和不曾遇见的一样吗?只得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陈师傅说:我住的地方,虽离此不远,只是我那地方从来没有朋友来往,你既这般殷勤相待,我明早可以到你这里来会你。我在吉林住了四十多日,并在这山上练习了一个月,却不知道你是一个好结纳的人,我也愿意得一个你这样的朋友,以解旅中寂寞。我见陈师傅应允今早到这里来,才喜滋滋的跳了起来,又再三要约,陈师傅一面口中回答,一面已双脚腾空,冉冉上升,一霎眼的工夫,便已不知飞向何方去了。你说像这样的奇人,我生平没有遇见过,于今忽然于无意中遇见了,教我如何能不欢喜?

“‘陈师傅去后,我还向天空呆望了许久,直到小妾因不见我回房,不知为什么登坑去了这么久,疑心我在厕所里出了毛病,带了一个老妈子,掌灯同到厕所来看。见厕所里没有我,回身看短墙上的后门开着,锁又被扭断在地,简直吓得不知出了什么乱子。正要大声叫唤家下众人起来,我才听出来小妾和老妈子说话的声音,连忙下山跳进后院,若再呆立一会儿必闹得一家人都大惊小怪起来。小妾问我为什么半夜跑上后山去,我也没向她说出来,因为恐怕她们妇道人家不知轻重,听了以为是奇事,拿着去逢人便说。我想陈师傅若不是不愿意给人知道,又何必在三更半夜跑到这山里来练习呢?既是不愿意给人知道,却因我弄得大众皆知,我自问也对不起陈师傅。不过因我不肯将遇陈师傅的事说出来,以致看门的人不认识陈师傅,言语之间多有冒犯之处,喜得陈师傅是豪杰之士,不计较小人们的过失,不然更是对不起人了。’

“我听了韩春圃这一番眉飞色舞的言语,方知道所以这般殷勤款待陈乐天的缘故。韩春圃果然是欢喜结纳天下的英雄好汉,但是我朱伯益也只为手头不及他韩春圃那么豪富,不能对天下的英雄好汉,表现出我欢喜结纳的意思来。至于心里对有奇才异能的人物,推崇钦佩之念,也不见得有减于韩春圃。当下听过韩春圃的话,即重新对陈乐天作揖道:“惭愧之至!我简直白生了两只肉眼,与先生朝夕相处在一块儿一个多月了,若非韩大爷有缘,看出先生的绝技来。就再同住一年半载,我也无从知道先生是个异人,即此可见先生学养兼到,不屑以本领夸示于人。’陈乐天回揖笑道:“陕不要再提学养兼到的话了,提起来我真要惭愧死了。我是个一无所成的人,无论学习什么,都只学得一点儿皮毛,算不得学问。蒙韩大爷这么格外赏识,甚不敢当。’

“陈乐天在我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无日不见面两三次,每次一见他的面,看了他那腌臜的形象,心里就不由得生出厌恶他的念头来,谁还愿意拿两眼仔细去看他呢?此时既知道他是一个奇人了,不但不厌他腌臜,反觉得有他这般本领的人,越是腌臜,越显得他不是寻常之辈。再仔细看他的相貌,腌臜虽仍是腌臜极了,然仔细看去,确实不是和平常乞丐一般的腌臜,并且相貌清奇古怪,两眼尤如电光闪烁,尽管他抬头睁眼的时候很少,还是能看得出他的异相来。韩大爷问他到吉林来做什么事?他说他在四川的时候,听得有人说吉林的韩登举,是一个豪杰之士,能在吉林省内自辟疆土,俨然创成一个小国家模样。在管辖疆土之内,一切的人物都听韩登举的号令,不受官府节制,不奉清朝正朔,拥有几万精强耐战之兵,使吉林官府不敢正眼望他。远道传闻,不由得他非常欣羡,所以特地到吉林来,一则要看看韩登举是何等人物;二则想调查韩登举这种基业,是如何创立成功的,内部的情形怎样?到吉林之后,见了韩登举,甚得韩登举的优待,住了几日,就兴辞出来,移寓到我这客栈里。韩大爷又问他,特地从四川来看韩登举,何以在韩登举那里只住几日,而在客栈里却盘桓一个多月,是何用意?他笑答道:‘没有什么用意。吉林本是好地方,使人流连不想去,在韩登举那里受他的殷勤招待,多住于心不安,客栈里就盘桓一年半载,也没要紧,所以在客栈里住这么久。’

“韩大爷安排了酒菜,款待陈乐天,就留我作陪客,我也巴不得多陪着谈谈。酒饮数巡之后,韩大爷说道:‘我从前只听得说有飞得起的人,还以为不过是心里想想,口中道说罢了,实在决没有这么一回事,哪知道今日竟亲眼看见了。我既有缘遇着,就得请教陈师傅,这样飞行的法术,必须何等人方能练习?像我这种年逾半百的人,也还能练习得成么?’陈乐天点头道:‘飞行术没有不能练习的人,不过第一须看这人有没有缘法;第二须看这人能不能耐劳苦,就是年逾半百,也无不可练习之理。但是,人既有了五十多岁,精力总难免衰颓,未必还能耐这劳苦!如果是曾学过茅山教法术的人,哪怕是八十以上的年纪,也还可以练习。’

“韩大爷道:‘茅山教的名称,我也只听得有人说过,会茅山教法术的人,并没有见过。我的精力本来不至于就这么衰颓的,只因武艺这项学问,太没有止境了,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谁也不能自夸是魁尖的人物,为此把我少年争强好胜之心,完全销歇了。二十年来既不吃镖行饭了,便不敢自认是会武艺的人,连少年时所使用的兵器,都送给人家去了。常言‘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二十年来不练武艺,专坐在家中养尊处优,又抽上了这几口大烟,精力安得不衰颓呢?不过精力虽衰,雄心还是不死,若能使我练成和陈师傅一般的飞行术,我倒情愿忍劳耐苦,除死方休。只要请教陈师傅,我有不有这种缘法。’

“陈乐天笑道:‘你能遇着我,缘法倒是有的,只是那种劳苦,恐怕不是你所能忍耐的。不是我故意说得这么烦难,在不会茅山教法术的人,要学画一道符,就至少非有三年的苦功夫,不能使画出来的符生感应。’韩大爷道:‘啊呀呀!有这么难吗?画什么有这么难呢?’陈乐天道:‘画符没有难易,能画一道,便能画一百道。一道灵,百道也灵;一道不灵,百道也不灵。’韩大爷道:‘符有什么难画,笔法多了画不像吗?’陈乐天大笑道:‘哪里是笔法多了画不像,任凭有多少笔法,哪有画不像之理?所难的就下笔之初,能凝神一志,万念不生。在这画符的时候,尽管有刀枪水火前来侵害,都侵害画符的人不着。一道符画成,所要请的神将,立时能发生感应,只看画符人的意思要怎样,便能怎样,所以知道画符的人极多,而能有灵验的符极少。并不是所画的形象不对,全在画符的人没有做功夫,神志不一,杂念难除,故不能发生感应。古人说:‘至诚格天。’这至诚两个字,不是一时做得到的,无论什么法术,都得从至诚两字下手。

会得茅山教法术的人,有了画符的本领,再学飞行术,多则半年,少则百日,可望成功,否则三年五载也难说。’

“韩大爷道:‘三年五载可望成功,我也愿意练习,请教先做画符的功夫应该如何下手,不烦难么?’陈乐天道:‘万般道法,无不从做坐功下手,虽做法各有派别不同,然入手不离坐功,成功也不离坐功。坐功无所谓难易,成功却有迟早。天资聪颖,平日习静惯了的人,成功容易些;天资钝鲁,平日又生性好动的人,成功难些。’韩大爷听了这话即大笑道:‘我本来是一个生性极好动的人,一时也不能在家安坐,但近十多年以来,我的性情忽然改变了,不但不好动,并且时常整月或二十日不愿出门。十多年前,若教我一个人终日坐守在一间房里,就是用铁链将我的脚锁牢,我也得设法把铁链扭断,到外面去跑跑。近来就大不然,哪怕有事应该出外,我也是寅时挨到卯时,今日推到明日。这十多年来,倒可说是习惯静了,于坐功必很相宜。’

“陈乐天听了也大笑,笑了一声,却不往下说什么。韩大爷知道他笑的有因,忍不住问道:‘我的话不对吗?陈爷和我初交不相信,这位朱师爷与我来往二十年了,陈爷尽管问他,看我在十多年前,是性情何等暴躁,举动何等轻浮的人。’我正待说几句话,证实韩大爷的话,确是不差。陈乐天已摇头笑道:‘我怎么会不相信韩爷的话?韩爷便不说出近来性情改变的话,我也能知道不是十多年前的性情举动了。不过这样还算不得是性情改变,也不能说是习惯静了。’

“韩大爷忙问是什么道理。陈乐天随即伸手指着炕上摆的大烟器具说道:‘若没有这东西就好了。抽上了这东西的人,大概都差不多,只要黑粮不缺,就是教他一辈子不出房门,他一心在吞云吐雾,也不烦不躁。

若再加上一两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时刻不离的在旁边陪着,无论什么英雄豪杰,到了这种关头,英锐之气也得消磨净尽。是这样的不好动,与习静做坐功的不好动,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习静做坐功的人,精神充实,心志坚定,静动皆能由自己做主,久而久之,静动如一。抽上了大烟的人,精神日益亏耗,心志昏沉,其不好动,并非真不好动,是因为精力衰惫,肢体不能运用自如,每每心里想有所举动,而身体软洋洋的懒得动弹。似这般的不动,就是一辈子不动,也不能悟到静中之旨。倘这人能悟到静中之旨,则人世所有的快乐,都可以一眼看透是极有限的,是完全虚假的,并且就是极苦的根苗。我承韩爷格外的殷勤款待,又知道韩爷是一个有豪情侠骨的人,如安于荒乐,没有上进之念倒也罢了;今听韩爷宁忍劳耐苦,要学飞行术的话,可知韩爷还有上进之心。既有上进之心,我便不忍不说。韩爷在少年的时候,就威震陕、甘、新三省,那时是何等气概?五十多岁年纪,在练武艺的人并不算老,以八十岁而论,尚有二十多年可做事业,若能进而学道,有二十多年,其成就也不可限量。苦乐两个字,是相倚伏的,是相因果的,即以韩爷一人本身而论,因有少壮时奔南走北、风尘劳碌之苦,所以有二十年来养尊处优之乐。然少壮时的苦,种的却是乐因,而二十年来之乐,种的却是苦因,所以古人说:‘乐不可极’,凡事皆同一个理。乐字对面是苦,乐到尽头,不是苦境是什么呢?’

“韩大爷听了陈乐天这番议论,虽也不住点头,只是心里似乎不甚悦服,随口就说道:‘陈爷的话,我也知道确有至理。不过照陈爷这样说来,人生一世,应该是困苦到底,就有快乐也不可享受吗?困苦到死,留着乐境给谁呢?’韩大爷问出这话,我也觉得问得很扼要,存心倒要看陈乐天怎生回答。”

孙福全也点头问道:“陈乐天毕竟怎生说呢?”朱伯益笑道:“他不慌不忙的答道:‘我这番话,不是教韩爷不享快乐,更不是教韩爷困苦到底,有福不享。我刚才说人世所谓快乐,是极有限的,是完全虚假的。

就为人世的快乐,太不久长,而在快乐之中,仍是免不了种种苦恼。快乐之境已过,是更不用说了,快乐不是真快乐,而苦乃是真苦。凡人不能闻至道,谁也免不了困苦到底,因为不知道真乐是什么,以为人世富贵利达是真乐;谁知越是富贵利达,身心越是劳苦不安。住高堂大厦,穿绫罗绸缎,吃鸡鹅鱼鸭,也就算是快乐吗?即算这样是快乐,几十年光阴,也不过霎霎眼就过去了,无常一到,这些快乐又在哪里?所带得进棺材里去的,就只平日贪财好色、伤生害命的种种罪孽。至道之中,才有真正的快乐,所以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知至道与人的死生有极大的关系。孔夫子的第一个好徒弟颜渊,家境极贫寒,然住在陋巷之中,连饭都没得吃,人家替他着急,而他反觉得非常快乐。他所快乐的,就是孔夫子朝闻可夕死的至道。于此可知,从至道中求出来的快乐,才是真快乐。’

“韩大爷面上现出迟疑的样子说道:‘陈爷的话,虽反复详明的说出来,然我听了还是不大明白,不知道至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陈乐天点头说道:‘这东西一时本也不容易明白,因为道是没有形象,没有声音,没有颜色的。要在道的本身说出一个所以然来,不是说不出,只是说出来,在听的还是不容易明白;倒不如专就道字的字面解说,韩爷听了或者能了解道的意义。譬如从吉林到北京,所走的路也谓之道,这道是去北京的人所必经的。我所说的至道,也就是人生所必经的,所以有‘夫道,若大路然’的说法。不过道有体有用,如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道之用,不是道之体。就是忠、恕,也只是道之用的一端,不是道之体。说孔夫子的道,就是忠、恕两个字,是说错了的,道字包括得甚广,凡人生所必经的,皆谓之道。然也皆是道之用,而非道之体。道之体,是无形、无声、无色,而为一切形、一切声、一切色之本,不可以得,不可以见,但可以证。人能证这至道之体,便可以与天地同其久长,与日月同其明朗,与雷霆风雨同其作用。因无以名之,而名之曰道。其实这道不过是要达到此种境界的必经之路,韩爷这下子明白了么?’

“韩大爷忽然跳了起来说道:‘我不但明白了,并且十分相信陈爷所说的道,是生死人而肉白骨的至道,非同小可。我从前虽也时常听得有人说,某人修道,某人学道,我听了,倒觉好笑,以为哪里有什么道?至多修炼些法术,对人玩玩把戏罢了。于今听陈爷说来,才知道真有能与天地同其久长的至道。’陈乐天道:

‘法术与道绝不相关,会法术的人不必明道,明道的人也不必会法术。不过修道的人,修到了那种时期,自然有神通、有法术,而且那种神通法术,不是寻常会法术的人所能比拟。修道的人有神通、有法术,譬如读书人能做文章、能写字,是读书人的分内事,算不了什么!至于练习飞行术,虽不能说就是修道,然着手的方法是一样,也可以说是入道之门,此中已有真乐,不是人世所谓快乐可与比较。’

“韩大爷听了也不说什么,抖了抖身上衣服,恭恭敬敬的向陈乐天作了三个揖,然后双膝跪下去叩头,吓得陈乐天慌忙陪着跪下,问为什么无端行这大礼。韩大爷道:‘我这拜师的礼节,虽是简慢些儿,然我的心思很诚恳,望师傅不要推辞。’陈乐天将韩大爷扶了起来说道:‘我的话原含着劝你学道的意思在内,你于今要拜我为师,我岂有推辞之理!不过我老实对你说,我还够不上做你的师傅。我们不妨拜为师兄弟。我有师傅在四川,只要你有诚心向道,入我师傅的门墙,是包可做到的。’韩大爷道:‘承你不弃,肯认我做师兄弟,引我入道,我是五内铭感,就教我粉身碎骨图报,我也是情愿的。’陈乐天连连摇手道:‘不要说得这般客气,你不知道我师傅的为人,你拜在他老人家门下,果能诚心修炼,始终不懈,不用你感激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看了肯下苦功的徒弟,倒非常感激呢!’

“韩大爷问道:‘他老人家尊姓,法讳是哪两个字?’陈乐天道:‘他老人家姓庄,法讳上帆下浦,原籍是四川绵竹人,他老人家的神通,虽不敢说通天彻地,但是你我此刻在这里的言谈举动,他老人家就和在跟前一样,无所不闻,无所不见。天涯地角,瞬息便来,瞬息便去,而他老人家尚不肯认这是神通,即此可以想见他老人家气量的宏大了。’

“我听他说得这么骇人,仗着他住在我客栈里,我与他认识得久,不怕他生气,就插口问道:‘陈爷说修道的人,可以与天地同其久长,古今来修道的人不少,何以不见有活到几百岁、几千岁的人在世上呢?’”

孙福全笑道:“你这话也问得扼要,我若在旁边,也得这么问他。他如何回答呢?”

朱伯益笑道:“他回答是回答的好,但我心里总不免犯疑。他见我问出这话,从容笑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是修道的人,怎么能见得着修道的呢?岂仅有几百岁、几千岁的人活在世上,活几万岁、几十万岁的人都多着呢!世界之大,何奇不有?凡人的耳目,直可谓之闭听塞明,能见闻多少事?凡人耳目所不曾见闻的,便说没有,即听得人说,也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那么我也就无可如何了。并且我所说证道之体的话,道体就是一个万古不毁灭的东西。天地有时可以毁灭,道体是决不毁灭。’说时接着长叹了一声道:‘不过这种道理,要一般人听了都生信心,本也不是容易的事,只是你尽管听了不信,然胡乱听了也有好处。譬如下人,不曾见过火车、轮船,忽然有人对他说,火车一日能行数千里,轮船一日能行数千里,并不须用人力推挽,还可以装载数十万斤的货物,乡下人必不会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但是第一次对他说,他不相信;第二次若再有人是这般对他说,无论这乡下人如何固执,也决不至再如第一次听时那么不相信了;若再有第三次、第四次的人对他说,我料这乡下人断无不相信的了。所以我说你就不相信,胡乱听了也有好处。’他是这么回答的,孙爷以为说得怎样?”

孙福全笑道:“他说有几万岁、几十万岁的人,还活在世上,我也不能相信有这事,却不能不相信有这理。因为他说道体是亘万古而不毁灭的东西,这话是实在可信的。”

朱伯益道:“我陪着陈、韩两人旋谈旋吃喝,一会儿散了筵席,韩大爷指着大烟灯枪问道:‘修道的人能吸这东西么?’陈乐天摇头笑道:‘这东西是安排做废人的,方可以吸得;不问做什么事的人,都不能吸,吸了便不能做事。’韩大爷随即拿起烟灯枪,往地下一砸,只砸得枪也断了,灯也破了,倒把我吓得一跳。陈乐天拍手笑道:‘好啊!这东西是非把它打破不可的。’韩大爷道:‘我心里本来久已厌恶这东西了,不能闻道,糊里糊涂的混过一生,就吸到临死也不要紧。于今天假之缘,能遇着你,亲闻至道,若还能吸这东西,岂不是成了下贱胚吗?’我就在旁说道:‘大烟自是不抽的好,但是大爷已上瘾十多年了,一时要截然戒断,恐怕身体上吃不住这痛苦吧!’韩大爷举起双手连连摇摆道:‘不曾见有因戒大烟送了性命的,如果因戒大烟就送了性命,这也是命里该绝,不戒也不见得能长寿。我从来做事斩钉截铁,说一不到二,自从抽上这劳什子大烟,简直把我火一般烈的性子,抽得变成婆婆妈妈了,时常恨得我咬牙切齿。这回当着陈师傅,砸了灯枪,宁死也不再尝了。’陈乐天道:‘朱师爷也不必替他着虑,他的身体毕竟是苦练了多年武艺的人,比平常五十多岁的老人强健多了。他走路尚能挺胸竖脊,毫无龙钟老态,何至吃不住戒烟的痛苦呢?并且有我在这里,可以传给他吐纳导引之术,使他的痛苦减少。’

“韩大爷喜笑道:‘那就更妙了。我不特从此戒烟,就是女色,我也从此戒绝。’陈乐天道:‘戒绝女色,更是应该的。不过是这么一来,尊宠只怕要背地骂我了。’韩大爷道:‘她们岂敢这般无状。她们若敢在背地毁谤,我看是谁毁谤,即教谁滚蛋。’陈乐天‘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话,世上岂有不讲人情的仙人!尊宠就是背地骂我,也是人情之中的事;何至因在背地骂了我,就使她终身失所呢?你快不可如此存心,有这种存心,便不是修道的人。修道的人存心,应该对一切的人,都和对自己的亲属一样。人有为难的时候,要不分界限,一律帮助人家,何况本是自己的亲属,偶因一点语言小过犯,就使她终身失所呢!’韩大爷道:‘我曾听说修道也和出家一样,六亲眷属都不能认,难道修道也有派别不同吗?’

“陈乐天正色说道:‘修道虽有派别不同,然无论是什么派别,决没有不认六亲眷属的道理。不说修道,就是出家做和尚,也没有教人不认六亲眷属的话,不但没有不认六亲眷属的话,辟支佛度人,并且是专度六亲眷属。不主张学佛学道的人,有意捏造这些话出来,以毁谤佛与道。你入了我师傅的门墙,久久自然见到真理,对一切无理毁谤之言,自能知道虚伪,不至盲从了。’韩大爷待开口说话,忽又止住。陈乐天已看出来了,问道:‘你待说什么?为何要说又止住呢?’”

不知韩春圃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回再写。

总评:

陈乐天在前回书中已出场,至此始入其本传,而种种事实,即由朱伯益口中演述而出,此文章之有剪裁者也,省却无数闲文。

陈乐天身负绝艺,不以自炫,而人亦无由以知之,或且目之为里巷细人,及为韩春圃所称赏,于是咸为刮目,争以奇人目之矣。甚矣!以耳为目者之众也。然而陈乐天之为陈乐天固自若,前日之轻蔑,今日之推崇,都无与焉。

韩春圃年逾知命,犹怀好学之心,不可谓非有志之士。而其决意戒烟,决意戒色,不稍存姑息之心,又何其烈耶?至其中年一败以后,即甘遵守誓言,销声匿迹,亦堂堂乎丈夫气概,虽败犹荣也。若彼驱骡老人,贫贱若此,而倔强又若彼,倘亦所谓无名之英雄欤?

飞行术,为陈乐天之绝艺,今世能此者,恐无多人矣!至其论至道,论苦乐,皆具至理,固已骎骎乎而近于道矣,又安得目之为寻常术士哉! 6uVPoPj0KdFXbB5UTJWZ0JbCBSe8spfoZRWj5uEgVxj+YvC83yHtMFKwmrwBfa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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