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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述家难舅甥会面 报奇冤夫妻丧身

却说白泰官、曹仁父两人,一则剪除恶霸,一则扫灭妖魔,固为此书之主要人物,亦为天地间不可多得之豪杰,烈烈轰轰,如生龙活虎一般。秉山川灵秀之气以生,为斯世人民造福,是以青年子弟,始基最关紧要。自幼稚以至壮成,其间都令从正人硕德者游,含濯熏陶,无论为文为武,自必日趋于正轨,而不为邪僻之习染所移,奇才异能之辈,莫不由此养成也。然一代之中非独须眉方有杰出之才,即巾帼中亦莫不有芳史表扬者也。如今且说甘国公之后,得出类拔萃之二人,一男一女,男则甘凤池也,女则甘彤玉也。

甘凤池当冲龄之际,遭时不造,全家覆没,由台湾内渡,奶娘襁负而逃。未出国门,其姑氏彤玉小姐,竟被强贼抢去,幸奶娘保护,千辛万苦,一路旅行,投宿枫叶村,于夜晚睡梦中,忽失甘凤池所在,不料被大侠路民瞻劫走,带至麒麟岛,寄迹狄士雄家中。十三妹仗义相探,送信于谢氏,此一段事实,诸君谅能记得,可无烦著者重言以申明之也。

盖当时甘凤池自在降龙镇上,受路民瞻数年教授,将《大鸿造拳经》《龙虎锦身法》《二十四气聚散欢决》悉心绘图练习,学成运用内功,吐纳罡气,身剑合一,心剑合一的功夫,实在非同小可。又得朝夕与毛刚、毛义、毛方、狄士雄及镇上之乐天等,互相揣摩,彼此切磋,皆有一日千里之势。

那时凤池业已成人,知识渐长,生得品格超群,相貌出众,亭亭玉树,蕴藉可儿,真是一个美少年也。

南洋岛中风俗,每逢秋末冬初,乡民循例赛会,以答神庥,祝酬一年中之阖境安谧也。盖迎赛时,凡会中点缀,穷极奢华,争奇斗胜,选择各家童男女,扮演各种故事,及古来戏剧等出,技奇淫巧,不惜资财,各出心思才力,将悲欢离合之状况,曲之传出。最足动人感触,妇孺空巷往观,兴高采烈,十分拥挤,呼声震地。

凤池少年心性,亦喜冶游,逐队在会场上游玩一番。回家之后,将日间所见所闻之事,询问民瞻。民瞻年老识多,举凡古往今来,一切形形色色,莫不洞知奥妙,口讲手画,历历如数家珍。渐渐说到江南风景,使人动家乡之感。又讲到凤池身上,髫龄即遭家难,台湾之如何被清兵打破,恍若目睹。

凤池血性男儿,听得自己,阖门殉难,恨当时一无知识,不能救此危难,不禁痛哭流涕,叹身世之畸零,举世莫与匹焉!凤池因此晓得有个舅舅,避在镇江谢村,世乱不肯出山,但想我自有生以来,从未尝见过一面,彼此面貌都不认识。呱呱坠地,即罹鞠凶,藐兹一身,几填沟壑,茫茫宇宙,托寄无所,幸被奶娘从火坑中救出,半路被师尊劫走,教养一十五年,以至今日成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则此后之幸福,皆为恩师所赐也,虽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万一。但早年既失岵恃,孤苦伶仃,能无兴风木之悲?罔极之深恩未报,即异日遭逢得志,奈子欲养而亲不在也,终天抱恨,其何以堪?以为我不得见双亲,得见舅舅一面,亦足稍慰人子之心耳!于是书空咄咄,终日无欢,忧愁郁闷,梦寐间常自惊醒,饮食锐减,不知不觉,酿成一病,恹恹瘦损,不似前时潇洒风流态度。

同学逗他顽笑,终觉无精打采,民瞻见此情形,深为焦灼,计无所出。迨后探知因思念父母,欲寻觅舅氏,访问亲墓所在而起,民瞻喜道:“此子天性所赋独厚,孝思不匮,少年能如此用心,真为难得。未便阻止,应俟病愈后起身前往可也。”凤池听得师父允许,快活非常,顿觉精神陡长,病已好了一半,又复养息几天,民瞻以其年华尚幼,长途跋涉,苟令一人独往,岂可放得下?不得已乃谓凤池曰:“老迈久不见昙空和尚,几次寄书来招,未得闲空,今当顺便陪尔一行。我到伏虎山小做勾留,尚须赴天台、雁荡一游。”即日收拾行装,将馆中诸事,嘱狄士雄暂权,吩咐一番,师徒二人,离了降龙镇。晓行夜宿,一路直望江南而来。

正值初夏,日长宵短,渡过南洋,行了匝月光景,民瞻究属有年之人,觉得疲乏殊甚。一路行到江苏地方,市城热闹,景物幽清,雇一叶扁舟,泛入太湖,伏虎山即在望中。凤池留心瞧看,三面环水,山峰陡峻,青翠葱郁,树木森浓,胜似一幅图画。远望形同伏虎,爪牙不露,果然险恶非凡。山麓之际,一片平坦,两岸古树夹道,几蔽人行;中间羊肠曲径,窄狭处石磴百十余级。

拾级而登,蜿蜒而上,山巅海珠寺在焉,寺后悬崖峭壁,蛇藤盘绕,可通东山小路。当时师徒二人,循路上山,走得汗流浃背。走到半山,早有招待僧迎接,遣人报与昙空知道。进入山门,昙空已在等候,相晤之下,欢然握手,表示久矧乍逢之概。一面又将凤池细细审视,赞誉一番,谓此子实后起之秀也,吾道得传人矣。

民瞻在伏虎山住了十余天,终日与昙空和尚谈论剑术,有时或参讲禅机,凤池在旁反增进许多学识,私心窍喜。无如民瞻欲往天台访友,不肯久留,昙空只得备酒送行。于是师徒二人,别了昙空,迳向镇江趱行。在路上不止一日,已到丹阳,寻觅宿店住下。民瞻要与凤池在此分道,乃谓凤池曰:“尔年尚轻,凡事须谨慎留心,不可疏忽。赶紧访问谢村,见了舅舅,切勿任意耽搁。约一月之后,尔务必仍回伏虎山昙空师叔处等我到来,一同回去习学功夫,无得自误前程,切记勿忘。”凤池俯首受命,挥泪叩别师尊,然后一人急急向前途趱赶去了。

未几,进了镇江城池,只见人烟稠密,百货云屯,是个商埠光景,当下找寻旅馆歇下。天气炎热,赤日当空,胸中颇觉烦闷,且在街坊上游玩一番,回到店中,向店家探询谢村路径。店家道:“谢村离城仅三十里,出了东门,饭时即可到彼。”凤池不胜欣慰。

当夜无话,翌晨,算清饭钱,辞别店家出城,果然不到半日,已抵谢村。风景十分秀逸,山环水绕,村中二三百人家,都是谢姓。凤池不知品山家在何处,颇为踌躇,步过一条小小石桥,侧首有一茶铺,打算歇息歇息,再问路径。岂知无巧不成书,刚刚奶娘出来买物,看见茶铺中坐一个美少年,面如冠玉,目若点星,以为此乡并无华贵人物,留心察视。只听凤池口口声声向人问“谢品山”三字,十分疑虑,遂走上前去道:“相公贵姓?”

凤池答道:“我姓甘,此间谢品山是我亲戚。”奶娘惊讶道:“莫非台湾甘老爷之少爷乎?”凤池曰:“然也。”奶娘惊喜交集,随将十余年前之事,一一备细告诉凤池。

凤池听得,泪珠纷纷坠下,竟向奶娘作了一揖,以表感谢之心。于是奶娘领了凤池,走不多远即抵谢家。品山适在门前闲眺,瞥见奶娘领了一个少年,不胜奇异。凤池趋向前,双膝跪下道:“舅舅,想煞甥儿了。”谢品山一怔,慌忙问道:“台驾是谁?”凤池道:“舅舅,我名玉儿,即外甥甘凤池也。”品山道:“玉儿,今日见到你,真是梦想不到之事。”

品山仰着头,瞧了瞧天,瞧了瞧凤池,方才大喜,乃将凤池拉起,又携着他的手说道:“我们家去讲吧!你这孩子,几乎不曾把舅舅想疯了呢,那年得着十三妹一个信,晓得你被什么大侠路民瞻劫去,究竟在什么地方?而今乃如许长成,可称甘家有后了。你且慢慢讲与我听。”一面说,一面已到里面。

凤池道:“甥儿要见见舅母,并表兄表嫂。”品山道:“你表兄今日恰入城去了。”原来品山之子采石,才名燥甚,已入黉庠,早与乡宦结婚。今日夫妻相将赴外家去省视。当下见过舅母,十分亲热,请了安,谈谈说说。又见表妹芸妙小姐,坐在一旁,偷看凤池,果然粉妆玉琢,人中龙凤,可见甘家世代忠良,究属不凡,暗暗羡慕。

是夜,品山宿于书房,与凤池谈论当时情事。台湾失败,甘氏阖家殉难,自己挈着先期逃避出来,到此隐逸。说得惊心动魄,如同目睹,凤池泪不能干,亦将幼稚被劫,寄在狄士雄家,及民瞻尽力教养,告于品山。嗣复告诉凤池,尔姑彤玉小姐,半途被马上少年贼将抢掳而去,如今不知存亡,闻得现在湖北襄阳做了参将,未卜确否,殊令我时刻悬于梦寐之间耳!

凤池听罢,随即说道:“甥儿明日拜辞舅舅、舅母,径往湖北找寻姑姑,若得见面,天可怜我,乘机将这参将杀了,方泄胸中之怨恨!”品山道:“去不得,他是朝廷命官,岂能妄杀?且尔小小年华,路径又不熟悉,倘有差池,这还了得!”凤池道:“不妨,甥儿只须随机应变,即去即回,断不使舅舅担心。”品山再三相劝,凤池气闷得一夜无寐。

越日清晨,凤池见过舅母,决计要起身前往。舅母亦十分阻止,品山明知小孩子家任性,拗不过他,只得向夫人说道:“我看甥儿年纪尚幼,然他的行事,很有方寸,不至一味胡闹。此去谅无妨,且由他去走一遭。但是早早回来,免我记挂。”凤池当下一一答应,欣然领命,遂将行李检出,匆匆叩别而去。

然彤玉小姐当时做出一番事情,颇足惊人骇俗。其于台湾失散时,被马上少年贼将抢劫,彤玉此际吓得魂飞魄散,失了知觉,任他横拖倒曳,迨至苏醒,已在一家小屋中,形象十分简陋。该贼将独自坐在椅上,令将彤玉唤至面前,殷勤慰问道:“小姐受惊了。小将非害人者也,小姐无须惊怕。”

彤玉玉颜惨淡,如雨洗海棠,于凄绝中露出香艳来。该贼将见此光景,通身酥软,直欲拜到石榴裙下,向彤玉道:“小将虽身为武职,然亦属旧家子弟,今日与小姐有缘,无意中得睹花容,如许我得亲芳泽,小姐如有命,即捐躯糜骨,在所不辞焉!”

诸君试想,彤玉一个贵家弱女子,既入虎口,岂能瓦全,势不至迫至委屈顺受不止,否则以一死塞责,守身为重,固亦无补于甘氏一门也;况亦安肯令其死耶?

彤玉挥泪对曰:“妾幼秉庭训,颇知大义,岂肯畏锋镝,幸求苟活?唯是父母兄嫂,一门暴骨,心实不忍。将军若肯念弱质无能,许代谋窀穸之安,使魂有攸归,则妾岂敢自爱,侍将军中栉,固妾之愿也。唯将军垂察。”于是该贼将乐得手舞足蹈,饬令手下兵丁,速即驰回原处,将甘国公一门老幼,凡死于兵刃者,妥为收殓,择地安葬。并率同彤玉小姐亲至墓上祭奠,哭拜如礼。

彤玉感恩报德,一诺千金,遂委身许之,成为夫妇。盖彤玉因为不出闺门之弱女子,仅知大义,不顾小节,安知世路崎岖,人心奸诈耶?原来该贼将姓秦名德辉,本事甘国公家一个书童,因坏了事,被甘国公赶逐出去。他孑然一身,无处可依,乃航海到施提督麾下,充当一名小卒,渐渐积功升至骑驻长。此次随征到此,素知彤玉娇艳之姿,早有非分之念。遣兵一队,先来杀戮,自己来抢小姐,果然被他哄骗到手。而彤玉处繁华富贵之境,层楼叠阁,家内僮仆,岂能一一识认,况又逃去多年,因此竟被他瞒过了。

这秦德辉自得了彤玉,心愿已足,伉俪之间,一因慕色,一因感恩,爱情十分浓溢。二三年间,已生一男一女。德辉王事驰驱,战功颇著,事定之后,论功行赏,得授游击,旋借补湖北参将,未几实授。任事以来,武职衙署,政务清简。

韶光迅驶,倏忽已十有余年。他的少爷,头角峥嵘,颇堪夸耀,小姐亦婉娈可爱。德辉觉得悠闲自在,对名花,饮醇酒,极人生之幸福。故每逢佳节良辰,必设筵后堂,偕夫人儿女辈,团坐畅饮,乐叙天伦。

有时彤玉触景伤情,想起甘家不幸,猝遭祸患,遗雏凤池,莫卜何地,往往对酒一哭,感伤不已。德辉必劝曰:“夫人且尽一杯,下官年逾而立,人生行乐,会当及时,过此则年华渐长,电光石火,瞬息即逝,夫人何必长此郁郁,以自寻烦恼乎?”彤玉不得已,勉强回眸以笑答之。

且说凤池到了襄阳,找寻客寓住下,急急问明参将衙门所在,想先探访一回。不料行至那里,只见左右角门开着,兵弁人等,乱哄哄忙碌异常,似乎出了事的光景。凤池不胜疑虑,打听旁人,都说不知。后来盘问一个兵丁道:“署内为何如此模样?”兵丁曰:“我们大人出了事也。”

凤池道:“莫非参将出缺了?”那兵丁道:“不差!”凤池失惊道:“哎哟!我来得不巧了。”那兵丁看了凤池一眼随笑道:“你老毋庸懊悔,我们大人向来不肯照呼亲戚,谋事是不相干的。”凤池道:“我并非谋事,且请问你,你们大人几时死的?”

兵丁道:“昨天还好好下校场看操,尽早即没了。”凤池道:“谅是急病而亡。”兵丁道:“被人刺死的。”凤池吃了一惊忙问:“可知被谁人刺死?”兵丁道:“此刻尚不甚明白,听说还关系着夫人在内呢!”凤池便不再问,别了兵丁,慌忙赶回寓所中去也。

彤玉处心积虑,已非一日,她虽与参将十分相爱,都却胸中平日未免终怀着疑忌。这日也是合应有事,刚逢中秋之夕,合家欢饮,参将一时高兴唤丫鬟取一只绿玉杯,斟酒相劝夫人。彤玉饮毕,取杯在手,细细审观,认得是自己家中之物,查问根由,参将酒后忌情,以为夫妇恩深,毋庸隐秘,遂将从前如何图谋,有意杀害一家,如何哄骗等情节,备细缕述出来。

彤玉当下变作笑脸,并无他说,殷殷劝酒,柔媚更增,令人难禁。立刻把参将灌得稀泥烂醉,命丫头二人扶去睡了。彤玉独自思想:此时大敌当前,杀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安可不报?我隐忍一十五年,反以身事之,今日方能明我心迹,岂非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乎?夫彤玉舍身报仇之时期至矣,亦即彤玉之死期至矣!

挨至天将黎明时,将参将一剑刺死,自己恐怕当官问讯,辱没门楣,于是赶为写了一张含冤报仇的单子,藏在身上,然后纤纤素手,力握宝剑向自己咽喉间一勒。正是:桃花揉碎胭脂溅,一缕香魂惊上苍。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hkj2cOMdwXZzc3e7Q5Ex/TtS7HG+EdH7VS4B5GiLcXCPTYAa5b0oHYXyodYI7D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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