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复从古庙中出来,穿檐越栋,不一会儿便到了玄妙观。这玄妙观的规模极大,有五重大殿,壮阔异常。朱复不曾到过,不知道黄叶道人,是住在哪间房内,伏在瓦上静听了些时,下面寂寂无声,连掉下一枚绣花针,都可以听得出声息。每间屋上都听过了,直听到第五重大殿旁边一间房上,才听得下面有人谈笑的声音,并听得很清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没缘分的,竟会如此当面错过。”接着就听得一个声音也很苍老的说道:“修持的事,成功迟早真难说。我就为得不着一个有缘的徒弟,使我得迟六十年成功……”话才说到这里,忽截然停止了,仍是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息。
朱复伏着听了一会儿,不听得再往下说了,只得飞身下到殿后院落里,一看那房中灯烛辉煌,从窗格子里透出来的灯光,都照彻得院落里如同白昼。房门窗户都关着,朱复便走近窗户跟前,从纸缝中朝房里窥探,只见房中陈设得和天宫一般。朱复虽生长在富厚之家,却不曾见过这般富丽庄严的器具,对面一张金碧灿烂的大交椅,椅上端坐的,就是白天所见那个坐八人大轿,身穿黄袍的黄叶道人。垂眉合目,静坐养神的样子。交椅前面,安放着一座四方八角的炉鼎,约有二尺多高,鼎内有一缕一缕的青烟袅出来。鼎的两旁,有两张形式略小些儿的交椅,东边椅上,危坐着一个也是道家装束的老头,满身土头土脑的气概。一领黑色的布道袍,破旧得不成个模样,还有一把破雨伞,和一个黄不黄白不白的大布包袱,搁在交椅旁边。这般装束和行李,在这种富丽庄严的房间里,一眼看去,不但有雅俗之分,简直有仙凡之别。再看这老道人的脸色,虽则黄中透黑,却有一种光辉,和坐在正中的黄叶道人一般神气,也是闭着两眼,不言不动。回头再看西边交椅上坐着的,也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人,身上的衣服,比这老道人更是破旧得难看,无论是谁见着,都得认作在乡下乞食的老头。面庞枯瘦得像是已有多少日子,不曾吃着什么,饿成如此情形的模样,两个眼眶陷了进去,是闭着呢,还是睁着,也看不出来。
朱复边看边寻思道:“这老头可怕的样子,我眼里不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吗?”思索了一会儿,猛然想起来了。暗自诧异道:“这老头分明就是我那次跟着师傅,在土地庙里看见的刘景福,怎么于今还活着到了这里呢?那次我见他已死了,后来走出土地庙的时候,虽看见他已端坐在石供案上面,然当时据师傅说,那便是坐化,躯壳已没了知觉。怪道刚才在房上,听得说为得不着一个有缘的徒弟,得迟六十年成功的话。不过师傅当日,只说迟五十年,这里多说十年,略有点儿不对。”
朱复心里正在这么胡想,忽觉得头顶上有一阵清风吹过,便见房中琉璃灯光,同时摇闪了几下。朱复的眼光,也就跟着撩乱起来,仿佛被极强烈的闪电,闪得人眼花摇荡似的。朱复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连忙将两眼闭着,凝了凝神,再看房中并无变态,只见又多了一个穿破旧蓝布道袍的老道,朝着黄叶道人,双膝跪在炉鼎前面,连叩了三个头。起来的时候,随手将放在旁边地下的一个小红漆木箱提起,闪在刘景福背后站着,笑容满面回头望着窗外。
朱复见这道人的眼光,正对着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但是还疑心是偶然望到这方面来了。隔了一堵这么厚的砖墙,又相离这远,未必就真个被他一眼就瞧出来了。也不畏惧,仍不转睛的向里面窥探。可是作怪,那道人居然向朱复笑嘻嘻的点头。这一来,却把朱复急坏了。心想我虽不是盗贼,只是这地方非同小可,这黄叶道人的班辈,比我师傅还大。我师傅尚且非常钦仰他,可见他的尊严了。我深夜偷来此地窥探,自是无礼的举动,见着面怎么好支吾呢?不如赶紧逃走,免得当面受辱。
朱复此时哪敢迟慢,一抹头便蹿上了房檐,比飞鸟还快的向前狂逃,唯恐那望着他笑的道人出来追赶。一口气约莫奔逃了二三十里,才敢将脚步略慢些,留神听背后有不有脚步声响。听了没有,才敢回头朝背后望了望。
这夜月色清明,不见有追来的人影,才敢坐下来吐一吐气。暗想今夜真侥幸,那望着我笑的道人,我并不曾看见他从什么地方进房,只一霎眼,就见他跪在地下叩头。窗户房门都关着,不但没见开动,并没听得有什么声响,可见得他的本领,已是不小。他尚且朝着黄叶道人叩头,黄叶道人的本领,不是更大吗?他们必已知道我的来历,没有想将我拿住的心思,若打算将我拿住,只怕也逃不到这里。我听了姊姊的话,不来窥探倒好了,于今什么也没被我探着,弄巧反拙,将来师傅还说不定要责备我荒唐无礼。
朱复想到这里,很觉懊悔,只是事已如此,懊悔也没有用处,只得无精打采的起身,想投奔柳仙村药王庙来。举眼向四面辨别地势方向,只是从玄妙观逃出来的时候,一时心慌意乱,见路便奔,没闲心辨别东西南北。此时既决定要往柳仙村去,自不能不认明方向,但是举眼向四面望了一会儿,只觉得四方都雾沉沉的,五丈以外,即模糊不能辨认,耳里却听得远近都有雄鸡报晓的啼声,并听得有更锣的声音。心里陡然吃惊道:“难道我逃了这么远,还不曾逃出襄阳城吗?怎么会听得更锣的声音,就在近处呢?我记得从玄妙观逃出来的时分,明明白白的蹿过了一道很高的城墙,照着一条白色的道路奔跑,直跑到这里才坐下。这里分明是一个荒村,即算附近村庄里有鸡叫,这更锣从哪里来呢?”兀自思想不出道理,只好仍依着白色的道路走去,以为在这晓雾迷离的当中,自是不能辨明方向,只待天光一亮,就容易辨认了。
果然渐走渐觉得四面的雾都稀薄了,隐隐的看见前面有一片树林,走到跟前,只见树林底下,青草如铺着一层绿褥,登时觉得身体异常疲乏,昏昏的想睡。遂走进树林就青草上坐下来,将背倚靠着一株大些儿的树打盹。
刚睡了一会儿,仿佛有人在背上推了一把道:“还不醒来,这里岂是你鼾睡的地方吗?”朱复惊醒转来,睁眼看时,红日当空,树荫覆地,好像已到了正午。忙立起身来,一看树林外面的情形,不由得一怔,原来一堵丈多高的白粉墙,矗立在树林外面,跑出树林看时,更惊得手足无措。这地方哪里是什么荒村旷野呢?分明认得还是在玄妙观的第五重大殿后院之中。昨夜因房里透出来的灯光,照耀得院中如同白昼,院中景物都看得明白,窗门依旧,昨夜窥探的所在,在眼前。只院中地下,用白粉画棋盘似的,画了许多界线,这是昨夜不曾看出来的。
朱复心想:“这道人的神通真大,能使我在这一个小小的院落当中,奔逃一夜,一点儿不曾察觉。夜间尚且逃不了,此时是更毋庸动这要逃的念头了。我本来到这里,并不为偷盗,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定要拼命的逃走?事到于今,倒不如索性进去说个明白,免得盗贼也似的怕人追赶。”想罢,觉胆气壮了许多,正待走上前推门,只见那门已“呀”的一声开了,昨夜那个提红漆木箱,望着他笑的道人,飘然走了出来,仍旧笑嘻嘻的向他点头,招手说道:“辛苦了贤侄台,请进里面来,老祖有话和贤侄台说。”
朱复虽自觉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只是一见这道人,想起昨夜望着自己笑嘻嘻点头的情形,就和此刻所见的一样,不知不觉的面红耳赤起来,话更不好怎生回答。只得合掌行了个礼,低头跟着道人进房。
这房里的情形,昨夜已看得仔细,只偷眼看炉鼎两旁的椅上,那土头土脑的老道人,和刘景福都不见了,炉鼎中袅出的一缕青烟,仍不断的如蚕吐丝。有一股香气,冲入鼻观,非兰非麝,闻了这香气之后,顿觉神志清爽,五体舒畅。看黄叶道人还端坐在正中交椅上,不敢怠慢,急就昨夜那道人跪拜的所在,叩头下去。
只听得黄叶道人带笑说道:“你昨夜探得了我什么情形没有?你真糊涂,全不懂得混俗和光的妙用。不过你的志向还不差,你于今切身的大仇已在云南报过了,可算是你一个人的大事已了。你师傅智远和尚,他有他的正事,你此后跟他得不着益处。你的孽缘甚重,你师傅为掩人耳目,才将你剃度,于今你师傅得刘景福的提携,已在我万载玄妙观闭关修养,你此后可拜他为师。”说时,伸手指着那引他进房的道人,接着说道:“他在清虚观里,他的门徒很多,你从他可得不少益处。”朱复起身,待向清虚道人叩拜。
黄叶道人忙摇手止住道:“还不曾到拜师的时候,得等你去万载玄妙观,见过你前师智远和尚之后,方能拜他。到了清虚门下,便可蓄发返俗,了你自己的冤孽。你父亲未了的志愿,只能委之天数,你不能了,我也不能了,自有代你我来了的人,此时尚在襁褓之中,我将来还有缘可以见得着。”
朱复听了,很惊疑的问道:“其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呢?”黄叶道人摇头道:“这却不知道,你也用不着打听。”朱复不敢再问。黄叶道人继续说道:“你此刻也毋须往别处去,且等你将来的同门师弟到了,再去万载。你姊姊和胡舜华,药王庙不是她二人归宿之处,等你同门师弟到了,自有区处。”朱复心想,我跟了师傅这么多年,不曾见师傅说有第二个徒弟,哪有同门师弟到这里来呢?正打算问个明白,见黄叶道人已将两眼合上,像是入了睡乡的样子。清虚道人朝着他笑道:“你从昨夜到此刻,不曾吃着什么,腹中大概久已闹饥荒了。跟我来,给点儿东西你充饥。”说着,往左首一个门里走去。
朱复跟在后面,经过几间很幽静的房子,到一个大殿上,只见二三十个道人,都穿着花花绿绿的法衣,整齐严肃的在殿上做法事,香烟满室,乐声盈耳。昨日白天所看见的,那几口黄缎覆着的道藏箱,做两行排列在殿上。朱复留心看这殿,是玄妙观的第三层,清虚道人并不在殿上停留,直将朱复引到一间静室里。朱复看这房很小,房中也没多的陈设,床几桌椅都不精致,墙上嵌着一块二尺多长、尺多宽的青石,石上仿佛刻了些行书字,一时也没心细看。清虚道人教朱复坐下,便转自出去,随即有个火工道人,托了一盘饭菜进房。朱复正苦饿得难受,狼吞虎咽的把饭菜吃了。心里终觉得疑疑惑惑的,不明白黄叶道人的言语举动,更猜不透清虚道人给他吃一顿饭,为什么要引他到这房里。
吃完了饭之后,火工道人又将盘碗收去了,仍不见清虚道人进来,坐着无聊,只好起身在房中踱来踱去。默想黄叶道人所说的话,记得自己师傅因在湘潭救周敦秉,见过刘景福之后,曾对自己说过,将来刘景福可帮助师傅得地,黄叶道人所说的刘景福提携的话,必就是这点儿来历。只是昨夜坐在刘景福对面椅上的,那个土头土脑的道人,又是谁呢?胡思乱想了一阵,偶然一眼看见墙上的青石,上面粘了很厚的灰尘,看不明白字迹。随弯腰脱了一只草鞋,将灰尘拂去,看石上字道:
收拾起大地河山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穷途,漠漠平林,磊磊高山,滚滚长江。似这般寒云惨雾和愁织,诉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朱复虽则是一个继承父志、图复明社的人,然少时读书不多,失学太早,这词的来历,苦不能懂。不过看了这词句中的口气意思,料知必是一个前朝被难蒙尘的皇帝,也是假装出家人,到了此地,感怀身世,便做了这一首词,以抒愤慨。
朱复当下看了几遍,心中也就有无限的感慨,觉得自身和朱恶紫、胡舜华三人,都还没有归宿之处,报仇的事业,能做到与不能做到,何以委之天数,人力不能勉强。至于自己安身之所,是不能委之天数的。又想到自己的姊姊朱恶紫,虽说愿遁迹空门,终身修道,然她是个生长礼义之家的女子,父母俱已去世,嫁人的事,当然不便由本人说出口来。只一个如重生父母的了因师傅,都已圆寂了,朱恶紫嫁人的事,非由自己做兄弟的做主,实没有能代替做主的人。但是朱复知道朱恶紫的本领性格,要物色一个资格相当的人物,很不容易。
朱复正在思潮起伏不定的时候,清虚道人走进房来,笑道:“你不要在这里胡思乱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岂必大事才是天数,小事便不是天数吗?何况安身立命,原是无大不大的事呢!你只须安心在此地住几日,自有你安身之所,并代替你姊姊做主的人来。”朱复听了,虽摸不着头脑,然相信黄叶老祖,和清虚道人所说的话,必不是诳人的。朱复自己也正苦不好去柳仙村药王庙居住,就在玄妙观住了些时。
原来欧阳后成在陕西奉碧云禅师之命到襄阳来,那信中就是教朱复与胡舜华完婚,并替朱恶紫作伐,配给清虚道人大徒弟杨天池。朱复得了那信,即到万载玄妙观,禀明智远禅师。第十九回书中所写的少年和尚,跪在智远禅师所坐木龛前面,口中念经一般的念诵,为向乐山、解清扬二人所见的,就是朱复为禀明这事,所以向智远禅师禀明之后,出来便实行拜清虚道人为师。从此朱复脱却僧袍,蓄发还俗,姊弟两个一娶一嫁,都成立了家室,只是这些事,与本书无重要的关系,不过略述来历,没工夫去细细写他。
于今,却要另写一人,这人的历史,凡是看过第一集奇侠传的看官们,脑筋里大约都还有他的影子。这人姓杨,名继新,看官们看了杨天池娶朱恶紫小姐为妻的事,总应该想到杨天池的替身上去,这杨继新便是杨天池的替身。这段奇情,在第一集第五回书中,已记述得详细,此时自毋庸重述了。
杨天池的年龄,比杨继新实际上小几个月。杨天池都已到成家立室的时候,杨继新替杨天池的缺,在杨晋谷那种富贵人家长大,杨晋谷望曾孙的心切,不待说是特别的早婚。杨晋谷只在衡州做了三四年的官,就因挂误了公事,把官丢了,带着全家回广西原籍,杨继新从此便离开他父母之邦了。才长到十三岁,杨晋谷因自己已有六十多岁了,急想见着自己的曾孙,方死无遗憾,就吩咐杨祖植给杨继新娶媳妇。富贵之家的子弟,不愁没得门当户对的女儿结亲,很容易的,杨继新便娶了妻。但是杨晋谷命里不该见着曾孙,孙媳妇虽进门了三四年,只因身体孱弱,夫妇的年龄又都太轻,所以没有生育。而杨晋谷却已老态龙钟,竟等不到曾孙出世,就呜呼死了。
杨祖植是一个完全当少爷出身的人,也没有什么学问能力。杨晋谷死后,他也不想做官,也不打算经商。因杨晋谷做了大半世的官,积蓄的资财,足够杨祖植一生温饱而有余。当惯了公子少爷的人,家产又很富足,吃现成的饭,穿现成的衣,享安闲自在的福,何等逍遥快乐,哪里还有上进的心呢?就在广西思恩府原籍,广植田园,实行安享。但是对于杨继新,因不是自己亲生的骨血,当杨晋谷在日,不便露出不钟爱的样子来,恐怕被杨晋谷看出破绽;及至杨晋谷死了,对杨继新父子之情,便不免渐渐的淡薄了。只是仍不肯把杨继新,确是长沙钟广泰裁缝店的儿子的话说出来,也恐怕杨继新知道了这段历史,不把杨祖植当父亲孝顺。杨继新只觉得自己父亲,待自己很淡漠,并不知道何以忽然淡漠的原因,为人子的,不得于其父,在家庭中便失了天伦的乐趣。
杨继新既不得于其父,杨继新的媳妇,也就跟着不得欢心。这媳妇的身体,原不甚强壮,所以难于生育,就因没有生育,不能如祖父的愿,心中加以忧急,体质更形亏弱了。即令杨祖植夫妇欢喜她,替她医治调养,尚怕不得永年,何况不拿她当自己儿媳看待呢?因此杨晋谷去世才三年,杨继新的媳妇也就随着夭折了。杨继新已经不得父亲的欢心,有一个知痛识痒的妻子在身边,还可以得着些儿安慰;于今连这个唯一无二安慰自己灵魂的妻子都死了,这种拂逆人意的境遇,教这正在少年的杨继新,如何能安处呢?还亏了杨晋谷在日,虽把杨继新看待得宝贝一般,但是不似普通不懂得教养的上人,一味糊里糊涂的溺爱。从杨继新长到五六岁,便专聘了有学问道德的先生,在家中教读。杨继新投生在一个多儿多女的穷裁缝家,而后来居然能成就一个人物,当然不是一个根基薄弱的人,读书长进得很迅速。读到杨晋谷死的时候,杨继新年纪虽只十八岁,学问文章,已很负些时望了。杨继新幸有这一肚皮的学问,在家庭中不能安处,不怕出外没有自谋生活的能力。遂决心出外谋事,不在家中过那没生趣的日月。亲自将这出外谋事的心思,对杨祖植夫妇陈明,杨祖植夫妇心里,既不爱他这个非亲生的儿子,听他要出门,自没有不肯的。
谁知杨祖植夫妇,都是三十年前享爷福,三十年后享儿福的命,杨继新一离家,家中就接连不断的飞来横祸,二三年之间,就把家业败尽了。说起来,看官们必不相信,杨祖植因杨继新单身出门去了,夫妻商量纳妾,想再生育,在纳娶的这日,来了许多宾客。杨祖植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听得大门外有人吵闹,并夹杂着哭泣的声音。杨祖植听了这哭声,觉得不吉利,异常愤怒,自己走到门口去看。原来有几个乞丐,为争打发,和自家当差的口角起来。当差的仗主人势力,伸手就抓着一顿打,乞丐中老实些儿的,被打得哭起来,强悍些儿的不服,也有回手反抗的,也有回口恶骂的。
杨祖植听得有一个乞丐,被当差的打得一边闪躲,一边指着当差的骂道:“你狗仗人势,凶什么?你也是吃着旁人的,只要你东家说一声,叫你滚蛋,怕你不和我一样吗?休说你这样狗仗人势的东西,就是你东家,也说不定没有像我一般,讨着吃的这一天呢。”杨祖植起初听得哭泣之声,心里已十二分的愤怒,此时更听得这么骂,以为这乞丐,有意来破他的禁忌,坏他的彩头的,再也按捺不住胸中三丈高的无名业火,几步赶到乞丐跟前,挥退当差的,自己向乞丐问道:“你这畜牲,存心趁我的喜庆日子,来破我的禁忌么?为什么要骂我,有像你一般讨吃的这一天呢?”
这乞丐被当差的打横了心,也不知道忌讳了,见杨祖植赶过来问他这话,就翻起一双白眼,望着杨祖植说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你能保得住永远没像我的这一天吗?老实说给你听,我少年的时候,在家也有三妻四妾,出外也是前护后拥,哪一件赶不上你?你少凶点儿。”杨祖植被骂得气破了胸脯,指着乞丐的脸,厉声叱道:“你若不是一个不成材的东西,何至好好的家业,会弄到讨吃?你知道我有多大的家业,不和你一样不成材,怎么有弄到像你的这一天?”
乞丐反凑近身来,对准杨祖植的脸,做出鄙视不屑的样子,“哼”了一声说道:“且慢夸口!三场人命两次火,看你像我不像我。”杨祖植看了这情形,气得说话不出,提起脚就是一下,不偏不倚,正正的踢在乞丐小腹当中。
这乞丐本来是痨病鬼模样,也合该杨祖植家里得遭横祸,乞丐受了这一脚,登时倒在地下,只叫了一声“哎呀”,打了几个滚,两眼往上一翻,两脚往下一伸。杨祖植怒还不息,待赶上去再踢两下时,乞丐已无福消受,被踢死了。杨祖植也不放在心上,拿了几串钱给地保,叫地保领尸安埋。哪知道这乞丐所说少年时候,在家有三妻四妾,出外前护后拥的话,并不虚假。他确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子弟,就因不务正业,无所不为,被家里驱逐出来。他生成执拗的性质,既被家里驱逐,宁肯在外乞食度日,不愿再回家去。他家里曾屡次派人来接他,他睬也不睬,情愿讨一顿吃一顿,终年挨饥忍冻,已如此经过好几年了。于今被杨祖植一脚踢死,当时就有他同伴的乞丐,报信到他家里。古人说的“人命关天”,杨祖植在愤怒的时候,踢了这一脚不打紧,这一场人命官司遭下来,便非同小可了,耗费了家产的大半,结果才免了罪戾。
这场人命官司刚打完结,接着又闹出了一场人命,这场人命,就是因杨祖植新纳的妾,不安于室。杨祖植为这妾进门的这日,家中就遭了人命官司,觉得这妾的命运极坏,正在和乞丐家属打官司的时候,退财怄气,对这妾当然说不到宠爱两个字上去。当小老婆的人,如何能耐得住冷淡?偷偷摸摸的,便和那个打乞丐的当差的,勾搭起来了。杨祖植直到打完了官司,心里才略略的安逸了些儿,就发觉小老婆和当差的暧昧情事。这一气,竟比受乞丐的恶骂还要厉害几倍。公子少爷的性格,心平气和的时候处事,尚且不知道思前虑后,何况失意之余,又在气愤填膺的时候呢?当时一发觉了这奸情,就将当差的毒打了一顿,并定要送官惩办。幸亏了他夫人,是平江大绅士叶素吾的小姐,很精明贤德,劝了又劝,杨祖植才只把当差的斥退了。
这小老婆见奸情败露,奸夫挨了打还要送官,料知自己也免不了有一场大羞辱,一时情急起来,竟乘着杨祖植正在打当差的时候,悄悄的拿一盒宫粉,往口里一倒。待杨祖植走进小老婆房里来时,已是不可救药了。小老婆虽是花钱买来的,然不遭横死则已,一遭了横死,便是平日和小老婆绝不相干的流氓痞棍,遇了这种场合,立时都变成小老婆的亲戚故旧了,成群结队的跑到杨家来闹。这个问杨祖植:“为什么将我的姑子逼死?”那个问杨祖植:“为什么把我外孙女儿逼死?”说起来,没一个不是小老婆的至亲。杨祖植明知是一班痞棍,想借事来讹诈银钱的,自然恃强不理。然而有那个被毒打斥退的当差,从中主使,竟告了官。
这一场人命官司,虽不比打死乞丐那么大,但也耗费了不少的银钱。这两场人命官司下来,杨晋谷大半世宦囊所积蓄的,已所余无几了,田园产业,都已归了别人,只略余了一点儿衣服细软。在杨祖植这种挥霍惯了的人手里,区区之数,算不得是财产了。而那个被斥退的当差,还记恨在心,不肯善罢甘休,无时无地不暗中和杨祖植为难。把杨祖植吓得连树上掉下一片枯叶,都疑心是大祸临头了。他夫人觉得思恩府万不能住了,劝他趁这时还有点儿衣服细软在手里,可以当盘川,夫妻两个动身到平江来,依赖岳父度日。好在叶素吾家业极富,叶素吾夫妇原来极痛爱女儿,巴不得女儿女婿长远住在家里。
杨祖植夫妇到平江来后,杨天池才去广西寻觅父母。杨天池并不知道他父亲,是广西哪府哪县的人,泛泛的访问,偌大一个广西省,又在杨祖植夫妇已离开了广西之后,莫说费四年的时间访不着,便是四十年,又如何访得着呢?不过杨天池既是生成的天性笃厚,又练就了这一身的本领,越是访不着,越觉得这身子没有来历,算不得英雄豪杰。经碧云禅师作伐,与朱恶紫小姐结婚之后,成立了室家,更日夕不辍的,思念亲生父母。一日向清虚道人说道:“我记得蒙师傅当日救活弟子的时候,曾说过能使弟子一家团圆的话。于今弟子已承师傅栽培,练就了这些本领,并成就了家室,师傅待弟子的恩重如山,弟子就粉身碎骨,也永远报答不了,唯有尽今生今世的寿命,时刻在师傅左右伺候。只是生育我的父母,至今还在人世,弟子受了一场生育之恩,不但毫没报答,即见一面,使两老略得安慰的事都做不到,心里实在过不去。弟子深知道师傅通天彻地的道法,看天下万事万物,直如掌上观纹,断没有不知道弟子亲生父母所在的道理,无论如何,得恳求慈悲,指引弟子前去。弟子只将父母亲迎接到这里来供养,仍顷刻不离师傅左右。”说时,两泪直流下来。
清虚道人微微的点头道:“你骨肉团圆的时期,已在眼前了,但是你的骨肉固应团圆,须知因你而分离他人的骨肉,也应同时团圆,方可以见造物之巧,天道之公。天道不能偏厚偏薄于一人,我有何道法,敢逆天偏厚于你呢?”杨天池揩干了眼泪,问道:“师傅所讲因弟子而分离他人的骨肉,应如何才得同时团圆呢?”
不知清虚道人怎生回答,且俟第四十八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