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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谢援手瓦屋拜奇人
设神坛瓷缸装恶鬼

话说柳迟听他母亲述完那些怪话,即忙安慰道:“妈妈,姨母,都不用着急。我在苗峒里就已知道这里闹鬼,已带了个法师回来,可以驱除鬼蜮。据那鬼所说,迷了我的眼,引入苗峒,将我推下陷坑的话,事后回想起来,确有几分相近之处。这些鬼既无端害了我,又来向我表妹无礼,实在可恶已极。”说至此,只见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小姐很安然的睡着,不知怎的,忽然伏在枕上哭起来,叫也叫不应,推也推不醒,此刻正哭得十分悲伤。”柳迟的姨母紧蹙着双眉,一面向自己女儿房中走去,一面呼着柳迟道:“你也同来瞧瞧,男子的阳气,比女子足些,或者能把那些鬼吓退。”柳迟母子遂跟着走进那房。

刘小姐已坐在床上,两眼虽已哭得通红,只是眼泪已经揩干了,做出盛怒不可犯的样子。两手握着两个拳头,手膀直挺挺的据在两膝上。真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俨然等待着要和人厮打的神气。刘夫人一踏进门,那鬼就“呸”了一口,说道:“我做你的女婿,有哪一桩哪一件不相称,辱没了你?你以为你们是世家大族,我不配高攀么?哼!你错了念头啊,你若不是式微之家,我们连门都不敢进。此刻的气焰,已吓不倒我们了。你为什么请法师来,想驱除我们,我若是害怕的,也不敢到这里来做女婿了。”

刘夫人道:“我家请了什么法师,法师现在哪里?”那鬼道:“眼前的事我都不知道,算得什么神通呢?你家请的法师,此刻躲在桥那边枣树上。他有什么本领,配来驱除我们?他因为心里害怕,不敢进这里来,所以躲在那树上。我老实对你讲吧,你就把这法师请进来,不但驱我们不去,弄发了我的脾气,我一定取他的性命,那时你家反遭了人命官司。我已做了你的女婿,毕竟还有点儿情分,好说话。就是我那四个兄弟,脾气都古怪得厉害,动不动就杀人放火。他们不是你家的女婿,有什么忌惮?那时你家就后悔也来不及了。我是为你家好,大家和和气气的,不愿意破面子,才把这话对你说,你不要自讨苦吃。你姨侄是个小孩子,他的话听信不得。”

柳迟已走过来笑道:“你把我推下陷坑,害了我性命没有?你既有神通,不怕那法师,又何妨和那法师见见面,斗一斗法力呢?”那鬼道:“你小孩子知道什么?我们和法师斗法不打紧,你姨母家里吃亏,我不是外人,是你姨母的女婿,女婿有半子之谊,我不能不替丈母家着想。并且这法师不是我丈母请来的,我夫人和我丈母都待我很好,所以我不忍连累她家。你这小孩子不懂事,替她把法师请来,她家的人一个也不知道,我不能怪她家,因此才说这些话。若是她家里人去请来的,我怕什么呢?你真心想帮助你姨母,就得听我话赶紧去把法师退了。我和你此后是至亲,我照顾你很容易,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吧。”柳迟叱道:“胡说,青天白日之下,岂容你们如此横行。”说完,向空连呼了三声“蓝法师”。

就见蓝辛石从房门口应声而人,把柳夫人、刘夫人都惊得呆了。便是柳迟因不曾经过这种神奇的事,也不觉有些纳罕。蓝辛石走进房来,刘小姐仰面向床上便倒,口中吐出许多白沫,额头上的汗珠儿,一颗一颗迸出来,比豆子还大。刘夫人看了,好不伤感。蓝辛石望着柳迟道:“那鬼见我来,已经藏躲了,须在正厅上设起坛来,还得准备几件应用的东西,方能施展法力,将他们收服。”

刘夫人抱住刘小姐,向柳迟道:“你表妹已有三昼夜水米不沾牙了。此刻承这位法师到来,鬼虽驱走了,然你表妹还是这种情形。不知这位法师,有方法能将她救醒来么?”蓝辛石接着答道:“救醒来很容易,现在病人口吐白沫,额头出汗,是因为身体亏损过甚,鬼不难驱除,病却不容易调治得回复原来的形状。”当下蓝辛石要了一杯清水,用指头向水里画了一阵,喝了一口,立在远远的对床上喷去。叱一声“起”。作怪,刘小姐如被人牵拉一般的随声坐了起来,握住刘夫人痛哭道:“我被五个大汉子拘禁了,直到这时候才逃了出来。”刘夫人、柳夫人也都觉得凄惨,流泪问刘小姐昏迷中情形,蓝辛石和柳迟退出房来,回到正厅上。

这时柳迟的姨父,被追赶得回来了,也陪着蓝辛石,问须准备几件什么东西。蓝辛石道:“这五鬼也颇有点儿神通,必来与我斗法。须准备五只小瓷缸,一大盆白炭火,一条酒杯粗细的大铁链,长五尺以外,一副新犁头,九口青砖,一只大雄鸡,此外香烛、朱墨、纸笔之类,都是容易办的。坛用四张方桌,在这厅檐下搭起来,准备的各物,除香烛、朱墨、纸笔之外,都搁在坛下。”有钱的人家,凡事皆能咄嗟立办。柳迟的姨父照样一声吩咐下去,不须一刻工夫,就办齐备了。蓝辛石又要了一大碗清水,双手捧着,吩咐柳迟:“不许人向他问话。”从容移步到神龛前面(湘俗每家正厅上必设神龛,或供天、地、君、亲、师,谓之五祀;或供财神;或供魁星以及其他神像),背向神龛,盘膝往地下拜垫上一坐,双手捧水齐眉,两眼合着,好像默祷什么似的,嘴唇微微的开合。

如此好一会儿,才张眼立起身,径走到搭的坛上,当中放下那大碗清水,掳起长袍,从腰间解下一个褡裢袋来(用青布或蓝布缝制,两端有袋,袋口居中,店家多用之以收账,以便搭肩上行走,故名褡裢袋。湖南之法师道士,行教时多用此种袋),袋里似乎装了许多物件,鼓起来很大。而蓝辛石系在腰间,从表面看去,并不觉得衣内有这么大的东西藏着。

当下蓝辛石将褡裢袋提在手中,从袋口取出一把有连环的师刀来,放在坛上。随手提着褡裢袋,向空中一挂,好像空中有钩子悬着一般,竟不掉下来。刘家多少当差的看了,无不惊奇道怪。

蓝辛石很诚敬的神气,右手拿起师刀,左手托着那碗清水,用师刀在水中画符一道。画毕,就将师刀竖在水中,也和有人扶着一样,不歪不倒,仍将清水供放原处,回身招柳迟上坛,帮着烧香点烛。蓝辛石提朱笔在黄纸上画了五道符,就烛上烧了第一道,左手捏着诀,右手又向袋中取了一条戒尺,口中念念有词。陡听得檐瓦上一声响亮,一大叠瓦片对准蓝辛石劈将下来。蓝辛石只作没看见,倒将头顶迎上去,“喳喇”一声,就如劈在顽岩上,瓦片被劈得粉碎,纷纷落下。蓝辛石毫不理会,就碗边喝了一口清水,仰面朝檐上一喷,跟着一戒尺就坛上拍下,只见烛光几闪,一团黑影由上而下,直落到蓝辛石面前。蓝辛石拿起一只瓷坛,对黑影一声叱喝,仿佛坛中有吸引的力量,一霎眼间,黑影就射入坛口中去了。

蓝辛石用师刀在坛口画了几画,拿起来递给柳迟道:“你们大家都凑近耳边听听,看他在里面有什么动静没有。”柳迟双手接过来,真个凑近耳根一听,只听得里面好像有人哭泣,不过声音很是低微,似乎相隔甚远,越听越觉显明。哭了一会儿,截然停止了,接着就听得叹气的声音。叹罢,接续说道:“我不过一同到了这里,还是他们四个硬拉我同来的。在这里只我毫无举动,为什么把我关起来呢?你蓝法师既有这种神通,就应该知道这事与我无干,分个皂白。这蓝法师若肯饶恕我这一遭,我从此永远不到这里来了。”柳迟听了这些鬼话,心里好笑,举眼看蓝法师时,只见正烧了第二道符,又提起戒尺作法了。刘家上下的人,都要听坛中鬼说话,柳迟便递给家人去听,叮嘱小心,不可跌破了。

这第二道符才烧毕,情形就不似烧第一道符时安静了,也是从檐边响了一声,跟着一阵旋风陡起,只吹得飞石扬砂,房屋都摇摇震摆。坛下所立刘家上下人等,一个个被吹得毛骨竦然,双手紧掩着面目,不敢张眼。幸亏瓷坛在柳迟的姨父手里,连忙送到坛上。坛上的蜡烛,几番险些儿被风吹灭。蓝辛石两眼不转睛的望着烛光,将要熄灭了,只对烛光喝一声,火焰登时又伸了起来。接连三五次,烛的火焰直伸长到一尺多高,竖在风中,动也不动,那风才渐渐的息了。蓝辛石从坛下提起那只大雄鸡来,走到磉柱跟前,要了一口五寸多长的钢钉,在雄鸡眼上钉进磉柱,那鸡的两翅两脚都往下垂直了,和钉死了的一样。对着鸡又念了一会儿咒,回到坛上,将第二个瓷坛取出,又喝了一口清水,如前一般的喷去,戒尺刚拍下,柳迟的眼快,便看见一团黑影,由檐边直射进瓷坛。也用戒尺画了符,又提向柳迟说道:“你们再听这里面,有何声息?”

柳迟很高兴的,听里面也有哭声,不过是旋哭旋骂,没有哀求苦告的声口了。骂的什么言语,初时听不什么清晰,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是骂刘小姐没有天良,不念几夜夫妻之情,不出头阻拦请法师的事。柳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懒得久听。

再看蓝辛石,把第三道符烧了,离坛一丈远的前面,隐约现出一个人影来,身体足有七八尺高下,上身能看得出形像,只自大腿以下,就模糊不能辨认,不知是赤脚还是着了鞋袜的。头上留着满发,好像挽着牛心髻,装束也不是清朝的服制。在空中朝着蓝辛石指手画脚,嘴唇也动个不住,却不听见说些什么。蓝辛石念咒喷水,那影都似不怕。

蓝辛石将戒尺放下,几乎就把头发拆散,披在肩上,跳下坛来,从磉柱上拔起钢钉,提了那雄鸡的头,直上直下的在石阶基上,掼了好几下。众人看了,都以为这几下,必掼得骨断筋折了。谁知将手一放,那雄鸡直跳了起来,展了几展双翅,伸长脖子啼了一声。鸡声一起,那影就现出了畏缩的神气,向后退了几步,退一步影便淡一点儿,几步后,仅能依稀仿佛,非仔细定睛看不出了。蓝辛石飞身上坛,一手托着瓷坛,一手向那影只一招,就觉有一阵风吹到,都没看见有黑影到坛里去。蓝辛石已拿戒尺在坛口画符封锁了。柳迟凑近耳去,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正呼着柳迟的姓名说道:“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把蓝法师请来,和我们兄弟作对?你表妹本来与你没有夫妻的缘分,就嫁给我们兄弟,一不辱没她,二不是夺了你的,于你有什么损害?我这回吃了你的苦,暂时报不了仇,将来终有我们出头之日。那时我们兄弟,若不将你碎尸万段,你也不知道我们的厉害。”柳迟答应了一声道:“很好,很好!我等着你们出头便了。”

此时蓝辛石已把第四道符烧着,念了一会儿咒词,丝毫没有动静。蓝辛石刚提起戒尺,还不曾向坛上拍下,猛听得里面人声喧扰,夹杂着许多哎呀不得了的声音。立在坛下的刘家仆役,一听里面这么惊闹起来,都不知道为着什么事,一窝蜂也似的奔里面去打听。柳迟立在坛上,心里也不免有些着惊,疑心里面的丫头、老妈子不谨慎,引火烧着了什么,忙回头跟着众仆役奔去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些仆役才奔到中门口,大家一声吆喝,又潮也似的纷纷退下来,各自分头乱窜,好像怕人追打的一般。柳迟已看见自己表妹,蓬松着一脑头发,双手擎着一条臂膊粗细的门杠,俨然临敌的武士模样,没一点儿闺房小姐羞怯之态,大踏步打将出来。仆役奔避不及的,一触着门杠,就得跌倒在几尺以外,半晌爬不起来。使门杠的身法步法,也使人一望便能知道是个会武艺的好汉。一路打出中门,直向坛上扑来。

柳迟的姨父是个读书人,见自己女儿如此发狂,自觉面子上很难为情。料知众仆役不便上前动手阻拦,丫头、老妈子胆小害怕,只得自己上前去,打算拦腰一把将女儿拖住。一看自己夫人和柳夫人,都跟在后面追出来,胆量更壮了些儿。一面大声向女儿喝骂,一面奋不顾身的迎将上去。哪知道他女儿这时候的身体,并不由他女儿自己作主,一切举动都是因有鬼凭附了,就是那鬼的举动,那鬼如何认他做父亲呢?举门杠迎头劈下,读书人又有了几岁年纪,哪里知道躲闪,这一门杠劈下来,眼见得要劈一个脑浆迸裂。却是作怪,蓝辛石在坛上只用戒尺向那举得高高的门杠一指,大喝一声:“木雷安在?”就在正厅上轰了一个大霹雳,只震得屋宇荡摇,灰尘乱落。柳迟再看自己表妹,如睡魔刚醒一般,弃了手中门杠,惊慌失措的神气向左右乱望。柳夫人、刘夫人都吓得不敢上前,只远远的叫唤女儿的名字。刘小姐跑过去抱了自己的娘,号啕痛哭,柳迟已跳下坛来,问如何闹到这样。

柳迟的母亲说道:“你表妹因有三昼夜不曾进饮食了,人一清醒,便觉得腹中饥饿,炖了半罐粥给她喝。我和你姨母都在旁边。只因听得丫头进来报说,法师把鬼装入瓷坛,拿耳朵贴到瓷坛上去听,鬼在里面哭泣哀求,都听得十分明白,要我们也出来听听。我们觉得这事太稀奇了,不妨听听也广一广见识。我们为你表妹已经清醒了,并且有法师正在收鬼,用不着顾虑,所以只吩咐了一个小丫头,陪伴你表妹在房中,我和你姨母就走到中门口站着,教老妈子捧瓷坛来听。想不到才听了两个瓷坛,第三个还不曾捧上来,那个陪伴你表妹的小丫头,就被打得哭哭啼啼的跑出来了。我们正要动问为什么,你表妹已手舞门杠,恶狠狠的冲将出来,几个老妈子上前夺门杠,都被打得东倒西歪,并举起门杠要向我和你姨母打下。方才若不是凭空打下那一个炸雷来,你姨父的头颅,怕不被门杠打破吗?”

柳迟听到这里,听得有铁链铿锵的声音,回头看时只见蓝辛石已将披散的头发挽起,卸去了身上长袍,露出筋肉坚壮的赤膊来,正拿火钳在炭火里拨那烧红了的铁链。这里刘夫人、柳夫人,自带着丫头、老妈子,拥护病人回房。柳迟仍到坛跟前,看蓝辛石将铁链拨出一端来,红得通明透彻,随意伸手握住,拖蛇尾巴也似的,拖出火盆来,火星四迸,立在数尺以外的人,头脸都被火逼得痛不可当。蓝辛石绝不在意的,提起那红铁链,往他自己肩部上一绕,铁链着处,只听得喳喳的响,身上皮肉被烧得浓烟突起,在旁边看的,没一个不吓得心胆俱寒,就是柳迟也不禁吐舌摇头。

蓝辛石把铁链在身上盘绕了两三匝,腾出两手来,仍是一手提戒尺,一手托瓷坛,口里喝道:“再不降服,更待何时?”随即就见火盆里起了一道黑烟,在空中袅了几袅,才射进这坛里去。

蓝辛石用戒尺在坛口画了符,柳迟又凑耳去听,这鬼的声口,更凶狠异常了,竟是破口大骂道:“你蓝辛石是个苗人,我们都是汉人,两不相干,要你替刘家出死力,和我们作对做什么?我们将来不报这仇恨,也算不了好汉。”柳迟听了,又禁不住笑道:“你们本来要算几个好汉,蓝法师也只好等着你们将来报仇雪恨了。”

说时,看蓝辛石才把第五道符烧化,脸上就露出惊怪的神气,口中默念不到几句,即连连跺脚说道:“不好,不好!已被他逃跑了。这东西真有点儿神通,于今要去追他,倒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这却怎么办呢?”柳迟也惊问道:“怎么会让他逃了的呢?”蓝辛石道:“我在枣树上等候你呼唤的时候,已经把网张好了,逆料他们没能耐逃出去。不过我的网张了十里,他此刻是不是已逃出了罗网,或者还在罗网内藏匿,一时尚不可知。”旋说旋踌躇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不要紧,我有对付他的法子了。”柳迟忙问有什么法子。蓝辛石道:“方圆十里的地方,可以暂时藏匿的所在,自是不少。我所虑就是我一离开此地,他立刻就回来骚扰,他不回头来则已,回头必比前次更闹得凶狠。这四个瓷坛,不能在此地久留,务必送到和宝庆交界的十字路上,掘土埋藏,方可保他们不为后患。我此刻动身去,至快也得明日下午才得回来。在我未回来以前,就恐怕那在逃的东西,又乘隙前来作祟。我于今想了个主意,再用法术将这所房子团团围了,不但我去宝庆的这当儿不怕他来为难,便是他这番已逃出了罗网,只要在六十年以内,无论什么时候,休说这种作恶多端的厉鬼,不能进这所房屋来。就是已成了鬼仙的,也不容易踏进我的罗网一步。”柳迟此时还不懂得这类神通,只有连声应好。

蓝辛石直到这时才解了盘绕在身上的铁链,用手蘸了碗里的清水,在身上被铁链烙伤了的地方摸擦一过,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来得神效,清水一着上去,立时肿退红消,和不曾被烙的皮肤一样。将披散了的头发,也挽结起来,仍是赤膊,从碗里拔出那把有连环的师刀,吩咐刘家当差的,准备灯笼火把应用,又上坛念起咒来。不一会儿,当差的已安排了几个灯笼火把,每人拿了一个,在坛下候着。蓝辛石念完了咒词,忽然在坛上翻身一个筋斗,打下坛来,对一个提灯笼的当差说道:“你提灯笼在前面,旋走旋照着我,走出大门外,朝西围着这房屋缓缓的走,绕到东边,仍从大门进来。这些灯笼火把,都跟随在我后面。”众当差的答应理会了,蓝辛石便随着那灯笼,一路筋斗打出来。

刘家的房屋宽大,绕周围打一遍筋斗,足打了八百多个,才从东边打到了大门。这一遍筋斗打过,天已半夜了。蓝辛石趁着天色未亮,提起四坛恶鬼,带了一把铁锹,动身向宝庆交界的路上走去,片刻也不敢耽搁。直走到次日早点以后,才到了可以埋藏的所在,深深的将四坛恶鬼埋了。

据当时在旁边看见蓝辛石埋藏的人传说,蓝辛石用铁锹拣适宜的所在,掘好了一个大窟窿,原打算四坛做一处幽囚的。刚提起瓷坛要放下去,只听得四个坛里,同时大叫着蓝法师说道:“我们不曾到你家扰害过,与你有什么仇恨,值得用这么狠毒的手段对付我?并且法师是苗人,平日和刘家绝无来往,又岂值得这么替他出死力。我们于今向法师求情,法师如肯开一条方便之路,只松松的将浮土掩上,我们将来重见天日的时候,决不寻法师为难。若一定要做恶人做到底,我们此刻虽是奈何你不得,你须知我们终有出头的时候,到那时你自讨麻烦,便怨不得我们了。我们五兄弟,你仅收服了我们四个,你知道不曾收服的那个,就是将报复你的祸根么?”

蓝辛石毫不迟疑的笑答道:“倒亏你们提醒了我,是这么做一个窟窿埋了,果然不妥。万一那个在逃的东西,前来相救,岂不很容易的就被他教了去?报复我,向我寻麻烦,都是废话,不但我不怕,谅你们也不敢。我倒有些怕你们出来得快,汉人当中少有能收服你们的,将来受你们害的人家必多。我不能贪懒,将你们埋做一个窟窿,须分作四处掩埋才妥当。”坛里恶鬼听了蓝辛石的话,登时都鼓噪起来。蓝辛石也不作理会,拿铁锹又掘了三个窟窿,一个一个埋下去。此时坛里的恶鬼,有哭的,有恨声不绝的,有抱怨不该向蓝法师求情,反增加痛苦的。在旁边看的人,都一一听到了耳里。

蓝辛石掩埋停当了,便向旁边的人说道:“本来应该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到这里来掩埋,无奈我没有时候等待。你们今日适逢其会看见了,就得借你们的口,传出几句话去。这地底埋的是四个恶鬼,以后有谁触动了这上面的土,谁就得被这恶鬼缠扰,轻则送了自己个人性命,重则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确不是一件当耍的事。”那些人听了这话,都不由得毛骨竦然。蓝法师的声名,从这番以后,不多时就传遍了周围数百里地面。

湖南人本极迷信,凡是蓝法师吩咐的话,谁也不敢故意违犯。至今蓝法师在新宁、宝庆一带的奇情怪事甚多,如一棵树、一块石头,只要故老相传,蓝法师曾吩咐不许人动,即父诫其子,兄勉其弟,永远没人敢动。间有冒失鬼或不知道忌讳的人,偶然在蓝法师吩咐不许动的东西上面,动了一下,无不当面见效。或即时倒地不省人事,或归家便头痛发热,并有鬼物凭附在病人身上,胡说乱道。但是这都是后话,趁这时表过不提。

且说蓝辛石当下吩咐了看的人,仍提了铁锹回刘家来,到刘家已是黄昏向后了。柳迟的姨父母感念蓝辛石出力救了自家女儿性命,特地办盛筵款待。蓝辛石在席上向柳迟的姨父说道:“这回你家小姐的病,虽经我治好了,然除了这种病,不久那种病又要来纠缠的。若但求治标,不仅不胜其烦,且恐怕有治不了的时候。”柳迟的姨父问道:“治标固是不好,但是治本须怎生治法呢?”蓝辛石笑道:“说起来很奇怪,或者你府上的人听了也不相信。你小姐近来不是正在商议许配人么?”

柳迟的姨父听了,随望了柳迟一眼,点头说道:“我和内人虽有替小女议亲的意思,然现在还只商议商议,并不曾说妥当。”蓝辛石也点头答道:“我也知道还只商议。就因为还在商议,才有可救药,若已经说妥当了,只怕你小姐的病,尚不止此呢!我劝你快把这一段婚娴的念头打消,另择高门,便是治本的方法。”说时,用手指着柳迟说道:“我曾听得我师傅说,他的夙根极深,然夙孽也跟着极重。这番在府上骚扰的五鬼,便是他的孽障,暂时决躲避不了的。”

柳迟的姨父虽不十分相信这些夙根夙孽的话,只是既听说自己女儿的奇病,是由于许配柳迟发生的,当然把这种念头打消。柳迟在未动身来新宁的时候,就占了一卦,知道自己婚姻不在此地,且相差成亲的年数还远,因此听了并不在意。

蓝辛石这夜在席上,被主人敬了多少杯酒,已喝得有八九成醉意了。天色也已过了二更,此时正是四月间初夏天气,夜间的月光甚好,刘家原挽留蓝辛石休息一夜,次日才回苗峒去的。蓝辛石不肯在汉人家歇宿,定要乘着酒兴,踏月回家,刘家的主人只得谢了他,和柳迟同送出来。柳迟有些依依不舍的说道:“我们在这时别后,不知又须什么时候,才得见面。”蓝辛石回身笑道:“这有何难,我们不久便又有见面的时候。”

柳迟心里想问究在何时,应在何处?只是还没问出来,偶然一眼向前面桥上望去,忽见一个黑影,伏在桥那边石柱之下。柳迟生成的一双明察秋毫的眼,没有能在他眼前逃得过去的形影。当时既发现桥柱下的黑影,便停了那话不问,悄悄的指着那桥柱,对蓝辛石把所见的情形说了,蓝辛石胡乱向桥上看了看,摇头说道:“月光底下看不分明,有我在这里,有什么东西敢来这桥上伏着。我就得经这桥上走过去,你们在此等着,看有什么没有?”说罢,一路趔趔趄趄的走向桥上去了。直走过桥那边,回头大笑道:“可瞧着了什么吗?”见刘柳二人都转身进去了,才径向归家的这条路上,高一步,低一步,一偏一倒的走。

这时虽是初夏的天气,然深宵半夜,又在山野之间,一阵阵冷风吹来,仍不免吹得肌肤起粟。蓝辛石初从刘家出来的时候,因酒喝得多了,有些发热,将胸前的衣服解开,袒出胸膛来。走了一会儿,被几阵冷风,吹得觉得有些寒侵肌肉,只得仍将胸前的衣服理好,酒意也被吹醒了几成。他是醉后的人,又在这种清凉的深夜,独自行走丛山旷野之中,心境自不期然而然的觉着凄楚,无端的要生发许多感喟。

蓝辛石身抱奇能绝艺,并擅文才,这种能为的人,在汉人当中,尚千万人难得一个,何况是在苗族里面呢?然蓝辛石尽管有这般奇能绝艺,终日只在苗峒中,仗着一己能为,替同族人除害,如毒蛇猛兽、野魅山魈等类伤人的恶物,不遇在他手里则已,一落到他手里,便休想能脱逃出去。和他同族的苗人,都能享受他的利益,而他却丝毫没有腾达得意的机会。

他的神力是得之于天的,并不是由练习得来。他在十零岁还未成年的时分,最喜在山涧里面寻觅鱼虾,弄回家下饭,每日总得去山涧中盘桓好一会儿。附近他家的一条山涧,某处有岩,某处有穴,他都探寻得异常熟悉。这日他正去涧中捕鱼,忽见一条碗口粗细的大蛇,约有二三丈长,遍体赤鳞,在涧水里面翻来滚去,好像洗澡的样子,搅得涧水四面溅泼,涧边的砂石都飞扬起来。

这种骇人的情形,若在寻常未成年的小孩看了,能不吓得两腿酸软,连跑也跑不动么?但蓝辛石生成是这些恶物的对头,见面不但毫不害怕,并且立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一下将这赤蛇打死。只是他向来捕捉鱼虾,就是凭一双空手,不曾携带一尺长的器具来。这蛇如此长大,又在涧水之中,赤手空拳,如何能打得死呢?心里一着急,就四处寻觅可以当兵器的东西。涧边岩穴里面,他平日都摸熟了,记得有一个穴内,时常有一件圆而且硬的长东西触手,仿佛是钉下去保护涧边的木桩。平日因无可用之处,就触手也不在意,于今既用得着打蛇的兵器,不由得想起来了。连忙跑到那穴旁,伸手往穴内一摸,果然还在里面。触手即握住一摇,似手钉得很牢,随手不能摇动,遂伸进两手去,竭力往穴外一拖。想不到用力过猛,几乎仰后跌了一跤,那东西居然被拖了出来,甚是沉重。看时,不禁吃了一惊,哪里是什么木桩呢?原来是好好的一把大砍刀,连柄有四尺多长,五寸多宽,刀背有二寸来厚,刀口虽不甚锋利,然逆料用斩这蛇,是断没有斩不死的。全体是纯钢造就,形式虽古,却没生一点儿锈。是谁将这刀搁在这穴里,是什么时候搁的,都无从知道。蓝辛石此时也不暇思量许多,双手将那刀擎起来,直向那条蛇奔去。

蓝辛石在水里的日子多,水性原来很熟,赶到此蛇切近,一刀劈将下去。那蛇也合该死在他手,躲闪都来不及,就被劈作一刀两段。蓝辛石既劈了赤蛇,得意非常,提刀玩弄了一会儿回家。他家中人看了这刀,都惊讶问从哪里得来的。蓝辛石将缘由说了。家里人想接过去看,哪里能拿得起?掉落在地下,直陷下地半寸来深。四个人上前扛抬,才能勉强扛动,尚不能提步,提步便闪伤了腰肢。蓝辛石的神力,因此才显了出来。从得刀以后,猛兽被杀死在这刀下的,不计其数。后来他长大了,觉得这刀虽好,苦于太笨重,一则周转不灵,二则刀口不甚锋利。于是又造了一把重六十斤的钢叉,杀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便用这钢叉。自遇方绍德收他做徒弟之后,又得了许多道法。

他既怀抱这些本领,少年人飞黄腾达的念头,自然很重,只是仅进了一个学,便没了上进的机会。酒后触动了愁怀,对着那般凄清的景物,不觉边走边悠悠然叹了一声。长叹的声音才歇,就听得有一种哭泣的声音,被风吹荡得侵入耳鼓。蓝辛石正在感叹的时候,一闻这哭声,也不暇细听,更觉得凄然不乐。低着头慢慢的向前行走,很不愿意听那哭声。叵耐那哭声越听越清晰,蓝辛石原是存心不做理会的,至此虽欲不听,已不能把两耳塞住,只得将自己的心事丢开。听那哭声中还带着诉苦,一听便能分出是个女子。那声音约发在一里之外,寻常人虽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相隔这么远的哭声,也决不能听得。蓝辛石是个修天耳通的,所以听得清晰。

不知听得诉些什么,且待第五十八回再写。 hXsXvVJL0I6vEIkJsqwSm4neY6GqrwLDo9YKd7LttaUZ0JfF8x60AjxjTL54Bt3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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