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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布机关猛虎上钓
合群力猴子称雄

话说柳迟听这童子回出来的话,竟像是已知道他被困在此似的,不由得心中纳罕。此时天色已将发亮了,朦胧晓色,看得出这童子就立在跟前,即忙说道:“你能救我,真感激不尽。我已被困两昼夜不能动弹了。”这童子即蹲下来,替柳迟解脱了身上的绳网。

柳迟因为被捆太久,浑身都麻木得没有知觉了,绳网虽已解开,然四肢仍是不能动弹伸缩。正想运用功夫,使周身血液流畅。这童子已动手在柳迟身上按摩揉擦,柳迟觉得童子手到之处,和熨斗擦过一般,一股热气,直透骨髓。一霎时间,就遍体融和,异常舒畅了。并不须童子帮扶,即坐了起来,拱手向童子称谢道:“我初到此间,情形不熟,误落陷阱之中,被几个土人捆缚起来,掼在这里。若不是足下前来相救,在这旷野无人之处,怕不就此丧了性命。我心里实存感激足下救命的大德,请问足下尊姓大名,我不揣冒昧,想与足下结为兄弟,往后慢慢的报答足下恩惠。”

童子也拱手说道:“我是奉师傅的命,特地到这里来救你的,你不要感谢我,只应感谢我的师傅。我姓周,名季容,我师傅就在离此地不远,派我来救你的时候,教我请你同到他老人家那里去,就去么?”柳迟道:“承尊师救了我的性命,就是他老人家不教我去,我也应当前去叩谢。但不知尊师法讳,怎么称呼?刚才听足下和那一位朋友谈话,方知道这里是苗峒,尊师是我们汉人么?”

周季容道:“我师傅姓方,讳绍德,因为收我二师兄做徒弟,才到达苗峒里来。二师兄叫做蓝辛石,是苗族里面的读书人,进了一个学,苗人本来都称他为苗秀才。自从拜在我师傅门下后,因欢喜显些本领给苗人看,苗人都改口称他为蓝法师。师傅和刚才在这里谈话的大师兄,都是宝庆人。大师兄犯了色戒,不久便要自杀,托我将来替他收尸。我想我大师兄的本领,高到绝顶,平日又恪守戒律,这回虽偶然欠了把持功夫,师傅谅不至十分责罚他,何必就要自杀呢?我猜想大师兄生性是个极要强的人,大约是因自己犯了色戒,知道师傅的戒律最严,犯了是决无轻恕的,恐怕师傅重罚他,无面目见人,又不敢到师傅跟前求情,所以故意对我那么说。知道我现在日夜伺候师傅左右,看我能代替他,向师傅求一求情么。殊不知这种事,我怎敢向师傅开口?即算我冒昧去说,师傅不但不见得听,说不定还要骂我呢!”

柳迟道:“只要是一句话能救得一人性命,便是不相识的人也应尽力量去救,何况是同门师兄咧。不过这求情的话,出之足下之口,确不甚妥当。因为尊师传戒,务令受戒的敬谨遵守,毫不通融。足下年事尚轻,若见犯色戒的且可容情,或将以戒律为不足轻重,足下适才所虑的,实有见地。我承尊师救了性命,此去叩谢的时候,若能相机进言,必为足下大师兄尽力。”周季容听了,即作揖道谢。

此时红日已经上升,周季容在前,柳迟在后,面日向东方走去。才走过了两个山峰,柳迟忽听得一种很凶猛怕人的吼声,觉得发声的所在并不甚远。心里猜想是猛兽相斗,斗输了负痛哀号的声音。柳迟虽是在乡村中长大的人,然长沙乡下,人烟稠密,猛兽极少,这类吼声,并不曾听过。停步问周季容道:“听得么,这是什么东西叫?”

周季容伸手向前面一指,说道:“咦!那山洼里不是吊着一只上钓的老虫吗?那孽畜不小,只怕足有二三百斤呢。”柳迟卒听这话,还不懂得是怎么一回事,跟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因阳光照眼看不分明。手搭凉棚看去,才见对面一个山洼之中,仿佛一根绝大的钓鱼竿,竖在地下,一只水牛般壮的斑斓猛虎,一条后腿被绳索缚住,鱼上钩也似的,倒悬在钓竿之上。钓竿太软,猛虎太重,只悬得钓竿弯垂下来,和引满待发的弓一样。那虎在半空中乱弹乱吼,绳索钓竿都被弹得来回晃动。柳迟看了诧异道:“这是什么人,能将一只这么大的猛虎,生拿活捉这样的悬在竹竿上呢?”

周季容笑道:“哪里是人捉拿了悬起来的啊。这一带山岭,平日少有人迹,山中种种野兽都有,时常跑到平阳之处伤人。苗人都好武,欢喜骑马射猎,箭镞上都敷有极厉害的毒药。只是猛虎、金钱豹那一类的凶恶野兽,不容易猎得,因藏匿在深山的时候居多,而出来伤人的,又多是这种恶兽。所以就仿效我汉人的法子,在猛兽必经之地,掘成陷阱。阱中并有钩绳捆网,阱上盖些浮土,猛兽身躯沉重,踏在浮土上,登时塌陷下去,阱底有许多钩绳,陷下阱去的猛兽,不动不至被捆缚。只一动,便触着钩绳,即刻被捆缚了四脚。猛兽落下了陷阱,安有不动的呢?但是只捆缚了四脚,一则恐怕捆不结实,二则恐怕齿牙厉害的,能将钩绳咬断逃走。更有一种捆网,悬在陷阱的两旁,和钩绳相连的,不用人力,只要牵动了钩绳,捆网自然能向猛兽包围拢来。猛兽越在阱中打滚,那网便越网得牢实。”

柳迟听到此处笑道:“哈哈,不用说了,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我还只道是有人将我的手脚捆住呢,原来是触动了钩绳,怪道我初掉落下去的时候,手脚并没有被捆,因上面的浮土,纷纷撒下,把我两只眼睛迷得不能睁了。我举手打算揉擦几下,想不到就在这一举手的当儿,好像挠钩钩住了胳膊似的,一霎眼间,手脚就捆得不能活动了。那网也就跟着包裹上来,简直是苍蝇落在蜘蛛网里面,蒙头蒙脑的将我捆得连气也不能吐。若是那几个大汉不来,我这两昼夜,必就在那里受罪。”

周季容也笑道:“在里面受罪倒不甚要紧,就只怕有虎豹跟着掉下来,你被钩绳捆网缚住了不能动,恰巧给它饱吃一顿。你这两昼夜,幸亏是躺在那陷阱不远的所在,若在别处,怕不已成了虎豹口中的粮食吗。”柳迟道:“陷阱原是掘了等虎豹来堕落的,怎么倒幸亏躺在离陷阱不远的所在,才没被虎狼吃掉呢?”周季容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这山里掘了个陷阱,只要曾陷过一只野兽,至少也有一个月,野兽都不敢跑到这陷阱周围数十步以内来。相隔的时候久了,禽兽毕竟不及人能长久记忆着,积久就忘怀了。你掉下去的那陷阱,大约在一月之内,曾陷过一只猛虎,所以那附近两昼夜没有野兽经过。因为陷阱在一年之内,最多不过能陷十来只野兽。而一山之中,多掘也没有用处,于是就有这竖钓竿的法子。这法子是苗峒里猎户想出来的,也和陷阱一样,无论如何凶猛的异兽,都能活捉生擒。”

二人旋说旋走,说至此,已走到了钓虎的山洼。周季容便指给柳迟看道:“你瞧这钓猛虎的法子,想得巧妙么?”柳迟抬头看那只斑斓猛虎,吼也不吼了,动也不动了,只一对眼睛圆鼓鼓的突了出来,愤怒异常的神气瞪着二人。两边口角里的涎,直滚下来,地下淌一大块白沫,两前爪揸开来,和十只钢钩相仿,像是用力想抓扒什么,一条五六尺长短,赛过竹节钢鞭的尾巴,不住的右绕到左,左袅到右,也像是要钩搭什么。无奈四面虚空,有时偶然钩着了上面系后脚的绳索,却因绳索太细,又有无数五六寸长一个的竹筒,接连套在绳索外面,圆转不定,再也钩搭不牢。周季容指着绳索,说道:“这老虫是后脚在上,倒悬起来,这绳索外面的竹筒,便似乎没多大的用处。若是前脚误踏在铁钳里面,钓起来头朝上时,这竹筒的用处就大极了。如没有这些竹筒,这孽畜的爪齿,何等锋利,不问多牢实的绳索,也经不起几抓几咬。有了这又圆转又光滑的竹筒,那锋利的爪牙,就无所施了。”

柳迟看那虎的后脚弯上,原来有一把很粗壮的虎口钳钳住,绳索就系在铁钳这端的一个环上。另外还有七八个同样的铁钳,都张开口悬在旁边,每一个钳上的绳索竹筒也同样。那竖着做钓竿的竹子,下半截足有饭桶粗细。周季容走近竹竿跟前,伸两手将竹竿围着说道:“你在旁处曾见过这么粗壮的竹子没有?”柳迟摇头,答道:“一半这么粗细的也不曾见过。这竹你两手抱不过来,若不是我亲眼看见,有人对我说有合抱不住的竹子,我真不相信呢。”

周季容点头道:“没有这么粗壮的竹子,无论什么树木,都不能做这种钓竿。你看上面那些绳索和铁钳,就是钓鱼的钩。放钓的时候,须有七八个壮健汉子,先择定猛兽必经之处,掘一个四五尺深浅的窟窿,将钓竿竖起来,插进窟窿里面,用砖石将周围筑紧。钓竿尖上,那些绳索铁钳,在不曾竖起之前,都已扎缚妥当。竖起后,就得用七八个壮健汉子,牵住竹尖的另外一根长绳索,尽力向下拉。竹性最柔,任凭怎么拉,是不会拉断的。拉到竹尖离地不远了,才用木桩将长绳拴住,打一个活结。那些虎口铁钳,分布在青草里面。野兽走这地方经过,只要有一个脚爪,误踏在铁钳口里,那铁钳很灵巧,必登时合拢来,紧紧的钳住,不能摆脱。野兽的脚,忽然被铁钳钳住了,自免不了猛力向前,想将铁钳挣脱。哪知道拴在木桩上的长绳,是打的活结,一拉扯便解发了。你想,用七八个壮健汉子,才拉弯下来的竹竿,全靠这点长绳系住,长绳的结头一解,竹竿势必往上一弹,竹竿越粗,上弹的力量也越大,三四百斤重的野兽,都能弹得飞起来。这只老虫,也就不算小了,你瞧悬在半空中,不是和悬灯笼一样,一点儿不费事吗?任凭如何凶猛的野兽,一上了钓,就如上了死路,吼也是白吼,动也是白动。装钓的人家听了,连睬也不睬,只看是什么野兽,便知道须吊多少时日,才能吊得它精疲力竭,放下来才不伤人。到了可以放下的时候,妇人和小孩子都能制它的死命。我们汉人中的猎户,不能仿效这方法,就因找不出这么粗壮的竹子做钓竿;若各地一般的出产这种大竹,那么野兽就遭殃了。”

柳迟听了这话,陡然想起自己未落陷阱以前,所望见那石岩口边,仿佛有小孩走动的情形来。回思那时自己所立的地位朝向,觉得正在这竖钓竿的方面,只为是迎着日光走来,那石岩不曾触眼,心里便没想起来。当下即问周季容道:“这附近一带的山里,全无人居住吗?”周季容点头道:“这一带都是石山,不能播种,谁住在这里面干什么?”柳迟道:“装这钓的人,也不住在这山里吗?便有野兽上了钓,相隔得很远,又如何能知道呢?”

周季容道:“这种钓可以装在几十里路以外,专以畋猎为业的苗人,一家有装设百数十竿的,每日分班轮流到装设的地方,探着几回,哪有野兽上了钓,还不知道的道理?”柳迟听了,自沉吟道:“这就奇了,我分明望见那石岩口边,有几个身体矮小的人走动,好像是住在那石岩里的一般。我因想上前看个明白,抬起头只顾向前走,以致掉下陷阱中去了。既是这一带全没人居住,那几个人必就是到这山里来,探看陷阱和这钓,有没有猎着野兽的了。”

周季容问了问当日所望见的情形笑道:“哦,我知道了,你那时所望见的,只仿佛是人,确实不是人,是一种野猴子。这一带山中,野猴子最多。大的立起来,足有三尺多高,三五成群,常住在最深的石岩里面。在我师傅未到苗峒,收我二师兄做徒弟以前,这种野猴子,简直凶顽得无人不怕。靠山近些儿的所在,无论播种的什么粮食,若不日夜有人监守着,等到嫩芽出土,十九得被野猴子挖去吃了。守到出了芽,方可听其生长开花结实。然在结实将成熟的时候,又得有人日夜把守,不然,就有无数的野猴子前来搬运。这种猴子,比一切野兽都生得灵巧,只略略的畏惧虎豹,除虎豹之外,什么野兽也不能奈何它。就是虎豹,也不过仗着声威,使它们不敢尝试,虎豹走这山里经过的时候,稍为敛迹些。有一时半刻的工夫,在树上的不敢下来,在岩里的不敢出来。虎豹一走过山头,即时就回复原状了,从来也不见虎豹咬死了猴子,倒是猴子在无意中,卒然遇了虎豹,没有树可上,没有岩可钻,被虎豹逼得发急的时候,有将虎豹的肾囊抓破,虎豹立刻丧命的。

“苗峒里的猎户,照例不打猴子,并不是不打,是为打不着,反惹出许多麻烦来。这家猎户,只要在打猎的时候,偶不留神,误向猴子发了一毒箭,不问射中与否,都可说是撞了祸。这种猴子出来行走,单独一只的时候绝少,至少也有一雌一雄。打猎的毒箭射去,十九被它将箭接去,从此告知它的同类,专一与猎户为难。即算这猎户的射法高妙,一箭能射死一只猴子,然这一只同行的,必驮起死猴逃跑。猎户在这当儿,若不赶紧逃出深山,只一刻儿,就有大群报仇的猴子来了,猎户每每因此送了性命。”

柳迟听了这些话,觉得是闻所未闻的,甚是有趣,连忙笑着问道:“猴子如何能专一和猎户为难呢?它能成群结党,难道猎户还不能成群结党吗?猎户有种种方法、种种器械,不信倒弄这些猴子不过。”

周季容笑道:“你不曾在这苗峒里盘桓过,哪里知道这类猴子的厉害!猎户打猎的种种方法和器械,不但在这些猴子跟前施用不着,不得罪这些猴子还好,种种器械虽猎不着猴子,然尚可以猎旁的野兽;若得罪了它们时,永远不再在这山里打猎就罢了,如仍须在这山里打猎,便不能不进贡些粮食水果,向这些猴子求和。在调和不曾妥协以前,像这样钓竿就不敢装设,装起来不待半日,竿尖上的绳索铁钳,包管一条也不见了,光剩下一根竹竿,朝天竖着。你前日掉下去的那样陷阱,里面的钩绳捆网,甚是值钱的东西,多少只猴子,拉断一副钩绳,撕破一副捆网,一点不费气力,猎户就吃了好几两银子的亏。

“猴子在山中镇日没甚事做,又是生性最喜把一切东西弄坏的,你说猎户靠打猎谋生的人,如何敢和它们做对头。猎户尚且不敢得罪猴子,寻常的苗人更可想了。猴子时常把人家存积的粮食,搬运作践,一般人只敢邀集许多壮丁,虚张声势的将猴子吓跑,没人敢真个动手打它。这么一来,猴子的胆量越弄越大,苗人害怕的程度,也越弄越高。还幸亏猴子不和虎豹一般的吃人,不然,苗人早已被猴子灭了种了。

“自从我师傅为收我二师兄做徒弟,到苗峒里来住着,眼见这些猴子,猖獗得不成话,帮着打猎的杀了十多只,都是趁猴子在撕捆网拉钓绳的时候,下手杀的。原来猴子的胆量,比一切野兽都小,人纵容它,它便敢无恶不作,只一用严厉的手段对付,杀几个榜样给它们同类的看,它们就吓得战战兢兢,动也不敢多动了。你前日所望见的,便是这种猴子。以前是满山乱跑乱跳,毫无忌惮,于今被我师傅杀得吓破了胆,都躲在很深的石岩里住着,轻易不大跑出来。这一带的山,没一山没有,只我师傅能驱使它们,片刻之间,能把岩洞中所有猴子,一只不留的都呼唤到跟前来。”

柳迟喜道:“驱神役鬼的道法,我曾见过,倒是像尊师这般能驱使猴子的,不仅不曾见过,连听也没听人说过。我这番得瞻礼尊师,正是因祸得福,可谓是三生有幸了。我们在这里已经耽搁很久了,尊师必然盼望,请引我快点儿走吧。”周季容笑道:“我因贪着说话,几乎把引你去见师傅的事忘了。”于是二人离了钓虎的所在,又越过了几个山头。

周季容在前面走着,忽伸手向左边山上一指,口里“哎呀”了一声,说道:“你瞧,那不是我二师兄来了吗?只怕是师傅久等我两人不去,放心不下,特地打发他迎上来探看的。”

柳迟顺着周季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一个身高七尺有零的黑皮大汉,大踏步从那山上走下来。那一种雄浑的气概,直能使萎靡的人看了,顿时精神抖擞;懦弱的人看了,顿时豪气干霄。只是虽有这么高大的身躯,这么乌黑的皮色,却没有粗犷的样子,神情举止之间,都透着一种很文雅的意味,绝不像是不懂文物礼教的苗人,身上的衣服,和读书的汉人一样。柳迟问道:“那就是你师兄蓝辛石吗,不是汉人吗?”周季容点了点头答道:“这苗峒里面,就只我这二师兄是个读书人,并进了一个学,所以和我们文人一般装束。”

说话时,蓝辛石已走过这山来。周季容迎上去问道:“二师兄,是师傅教你来催我回去的么?我因遇见大师兄,谈了许久的话,刚才走到半路上,又看见一只极大的斑斓猛虎,上了钓竿,所以耽搁了些时。我们一同见师傅去吧。”蓝辛石点头问道:“你见什么地方有一只极大的斑斓猛虎,上了钓竿呢?是不是吊睛白额,你看仔细么?”

周季容道:“那虎被吊住了后腿,尾冲上,头冲下,我看得很仔细,不是吊睛白额。二师兄问吊睛白额虎,是什么用意?”蓝辛石道:“不是就罢了,没有什么用意。”说毕,望着柳迟笑道:“你是金罗汉的徒弟,怎的误落陷坑,便不得出来呢?”柳迟听了,面上很觉惭愧,勉强答道:“只因初入师门,并无毫末道行,所以也和山中的野兽一样,一落陷坑,便不能脱。但不知足下何以知道敝老师是金罗汉?”

蓝辛石一面回身引二人走着,一面闲闲的说道:“倒不要看轻了山中的野兽,也居然有陷坑陷不着,上了钓还能逃走的。”柳迟见蓝辛石的神气很怠慢,所答非所问,好像竭力表示出瞧不起人的样子,遂也不愿意多说。

周季容却忍不住问道:“二师兄在什么地方,看见有陷坑陷不着,上了钓还能逃去的野兽?”蓝辛石道:

“这不稀罕,就在离我家不远,有一家专以打猎为生的人,前几日追赶一只吊睛白额虎,十多人追了半日,忽然追得不知去向了。第二日到山中检点陷坑里的钓绳捆网,好像被人撕破了的一般,捆网已到了坑外,细看坑里坑边,踏了无数的虎爪印。打猎的人正觉得奇怪,有一个砍柴的人过来说道:‘我在这山里砍柴,只见一只很大的吊睛白额虎,仿佛被人追得慌了,逃进山来,吓得我连忙爬上树枝。看那虎跑不了几步,就喳的一声掉下陷坑去了。我心里好欢喜,以为这一下去,休想再有活命逃出来。我慢慢的缘到树梢,看它掉在坑里是什么情形,只见它已被捆网缠绕得在坑中打滚。但是滚得奇特,不像寻常落了捆网的野兽,滚过来滚过去的滚法,只专向一边滚过去,滚一个不停歇。约滚了十多转,竟将捆网生根的所在,滚离了坑边,网的网绳都被挣断了。网绳一断,网便不能得力了。四爪不住的挣扎,只挣得那网一片一片的裂开。前两爪才露出网点来,只一蹿就连网蹿出了陷阱,立在坑边筛糠也似的,浑身抖了几下,那捆网便纷纷脱落下来。那虎还回头向坑里望了一望,才摇着长尾巴走了。’”

蓝辛石述到这里,回头笑向柳迟道:“听得么,这虎不比人还精明吗?”柳迟觉得这苗人说话太无礼貌,不愿意回答,只当没听得的一样。周季容问道:“上了钓又逃去的,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能将绳索咬断吗?”

蓝辛石笑道:“钓上的绳索,哪有能咬得断的?就是能咬得断,也没有给它咬着的道理。并且若是咬断绳索逃走,也算不得什么了。据我想,从钓上逃去的那虎,就是从陷坑里蹿上来的这虎。这个装钓猎户,也离我家不远,昨日才天明的时候,这猎户在睡梦中被虎嗥醒了,料知是有虎上了钓,即起来到山上装钓的地方去看。果见有一只极大的吊睛白额虎,被吊着了前脚,正在半空中乱动乱吼。装钓的钓着了野兽的时候,照例不去动它,任凭它在空中叫唤两三日,到差不多要死了,才去放下绳索来。这猎户自然依照老例,当下只望了一望,便不再做理会了。在家里的人,听得那虎嗥一阵,歇一阵,经过了大半日,有好大一会儿不听得叫唤了。又跑出来看时,哪里还见那虎的踪影呢,仅剩下一只约有六七寸长的虎前爪,仍被铁钳钳着,悬在钓竿的上面。原来那虎自己咬断前腿,脱身逃了。所以我刚才听得你说,有一只极大的斑斓猛虎上了钓,便问你那虎是不是吊睛白额。一座山里,不能容两只吊睛白额虎,并且白额虎最少,因此我推测上钓的,必就是落陷坑的。”

周季容道:“那虎真有些神通,不知二师兄若遇了它,能将它制伏么?”蓝辛石笑道:“没有我不能制伏的虎!不过像这种通灵的虎,料它不敢在我眼前出现。”二人说着话向前走,已将柳迟引到一处,忽停步不走了。

柳迟看此处是个山坡,坡中有一个黑色的圆东西,有七八尺高,上小下大,望去仿佛一座很高大的坟茔,只是那黑色光润,和涂了漆的一般,看不出是什么。刚待向周季容打听,周季容指着那东西说道:“已经到了,我师傅就住在这里面。”柳迟听了,好生诧异,走到切近一看,原来是一口极大的瓦缸,覆在地下,这缸足有一丈二三尺的口径,八九尺高下,向西方开了一个小门,仅能容一人出进。从门口透进些阳光,照见里面如一间室,室中陈设了许多居家应用的器具,如锅、灶、桌、椅、卧榻之类都有,不过具体而微罢了。有一个瘦如枯蜡的老头,年纪约有六七十岁了,容貌异常清古,衣服也很朴质,和寻常种田人家的老年人一样,只精神充足,两眼灼灼有光芒,不是寻常老年人所能有的。柳迟能知道清虚道人和吕宣良为异人,拜师求道,自然能看得出这老年人,必就是蓝、周二人的师傅方绍德。

这时方绍德正在自炊早饭,独坐灶前扇火,见三人立在外面,回过头来。蓝辛石才当先钻进缸里去,柳迟跟着二人进缸,见缸里虽陈设了这许多家具,容四个人并不拥挤。周季容上前简单陈说了在路上耽搁的原因,方绍德点头挥手,教蓝、周二人立在一旁。柳迟就这当儿,向方绍德叩头说道:“蒙老丈解救之恩,特地前来叩谢。晚辈生性好道,只苦没有心得,还得拜求老丈指教。”

方绍德连忙抬身笑道:“用不着这么客气,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为救你的性命,将你弄到这里来,是为要借你一张口,替我带句话给你师傅吕宣良。你不久就有与你师傅会面的时候,你只对他说道:‘我在新宁遇着金眼鹭鸶方绍德,他教我对师傅说,我们这种能耐,传徒弟不是一件当耍的事。徒弟犯了戒律,是不应该装聋作哑、曲徇私情的。若戒律可以犯得,我们却要这东西干什么呢?犯杀戒、犯淫戒的,应得教徒弟本人自己值价。万一遇了形同反叛的徒弟,便说不得,只好做师傅的亲自动手惩戒了。你有三个徒弟,我也有三个徒弟,请你瞧瞧我犯戒的徒弟,是怎生结果?再回头瞧瞧你自己在河南的徒弟,看凭良心应当怎生处置?’”

方绍德说到此处,略停了一停,问柳迟道:“你听明白了么?你照我这些话,向你师傅说一遍便得哪,你不可害怕说不出。你要知道,纵容徒弟犯戒,师傅的罪孽,比犯戒徒弟加重十倍。你敬爱你师傅,就是万不能不说。”柳迟只得诺诺连声的应是,在山中答应周季容,替他大师兄求情的话,哪里还敢说出口来呢?只听得方绍德继续说道:“你来这里一趟,很不容易,我知道你现在所住的刘家,有五鬼为殃。你此时尚没有力量,能驱灭五鬼。我可派二徒弟蓝辛石送你回去,顺便驱除五鬼。”

柳迟连忙拜谢道:“晚辈初到新宁时,正觉得舍亲家中的阴气过重,却苦没道法看出所以然来。承你老人家关怀,不但晚辈感激,便是舍亲一家也应感激。不过敝姨父是个读书人,对于神鬼的事,恐怕认为荒诞。”方绍德不俟柳迟说下去,即摇手笑道:“你离他家,已有三日三夜了。在这三日以前,你姨父自是不相信有神鬼的,此时已不然了。你回去时自会知道,不用我多说。”柳迟便不再说。拜辞了方绍德,与周季容握手作别了,才和蓝辛石一同退出瓦缸,取道向刘家来。

蓝辛石在路上对柳迟道:“我且在你亲戚家门外等着,你先进去,到用得着我的时候,只须向空唤三声‘蓝法师’,我自能随声而至。”柳迟答应理会得,然心里仍不免有些怀疑。暗想这三日中,难道刘家有什么变故吗?若没有显明的变故,使我姨父相信确有五鬼为殃,我却怎生好平白无故的说,有法师同来驱鬼呢?为此踌躇着,不觉已走近了刘家。蓝辛石找一棵很大的枣树下立住了脚说道:“我就在这树上,听候你的呼唤,你去吧。”

柳迟看这树离刘家还有半里多路,不由得现出怀疑的神气,说道:“舍亲家的房屋很大,离此又太远了些,恐怕听不着我呼唤的声音,反为不便。不如索性过了那一座桥,在那边树下等候。”蓝辛石笑道:“这有多远,十里之内,我听苍蝇的哼声,与雷鸣相似。”柳迟这才知道蓝辛石是修天耳通的,便独自回到刘家。刚跨进门,就隐隐听得里面有哭泣的声音,走进里面,只见自己的母亲和姨母,两人对坐着相向而哭。柳迟还不曾动问缘由,他母亲已看见他了,连忙起身一把将柳迟搂住哭道:“我的心肝儿子,你还有命回来么?可怜我和你姨母,已整整哭泣一昼夜了。”柳迟道:“孩儿该死,错走到苗峒里去了,失足掉下陷野兽的深坑,几乎送了性命。今早才遇救得脱,所以回得迟了。只是孩儿在家中的时候,也时常出门多少时日不回,你老人家是见惯了的,怎么这回才三日,你老人家和姨母就哭泣了一昼夜呢?”

他母亲拭干了眼泪,说道:“你哪里知道这几日家里的情形啊,昨日逼得没有法子,已打发人追赶你姨父去了。你姨父有要紧事去长沙,若不是因家里闹得太不成话,何至打发人去追赶他回来呢?大前日自你出门之后,你表妹就说觉得头昏目眩,心里冲悸得难过。我和你姨母也不在意,以为是受了些凉,睡睡就好了。谁知才到黄昏时候,你表妹本来是睡着的,忽然坐了起来,翻起一双白眼,望着我大声喝道:‘你不要糊涂!跑到这里来想替你儿子定媳妇,你知道你打算定的媳妇,是我什么人呢?’

“我当时一听你表妹说出这些话来,很觉得诧异。但是说话的声音变了,是一个男子的口音,并不是本地方人,就知道是有鬼物凭附在你表妹身上。只得对你表妹说道:‘我并没有这种心思,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因至戚,平日本有来往,不为想定媳妇而来。’我这么一说,你表妹只是摇头说道:‘这话瞒不了我,我与刘小姐前生是夫妻,缘还没有尽。她因一点儿小事,就寻短见死了。我应趁这时候,来了未尽之缘,你不要妄想。’说到这里,忽然现出慌张的样子,向房门外面望了望,双手抱头。说道:‘不好了,对头来了,只好暂时躲避躲避。’说罢,即寂然无声了。

“我和你姨母都以为房外有什么人来了,同时回头向房门口看,并不见有人进来。你表妹又改变了一个口音说道:‘我只来迟了一步,就险些儿被别人把我的老婆占去了。’说了这两句,又和起初一般的翻起两眼,望着我笑道:‘你看好笑不好笑,这刘小姐果然不是你儿子的媳妇,难道又是他那东西的媳妇?幸亏我还来得凑巧,若再迟一时半刻,不是糟透了吗?’边说边做出得意的样子来。你姨母看了这情形,只急得掩面哭泣。你表妹居然涎皮涎脸的,呼着丈母笑道:‘见了女婿的面,应该欢喜,应该笑一个不闭口,才是做丈母的本色。所以有一句老俗话:丈母见了郎(湘俗呼女婿曰郎),屁股不沾床。几见过你这个丈母的,反望着我愁眉泪眼。我做你的女婿,哪里就辱没了你吗?老实讲,比你那柳家的孩子强多了。’你姨母听了,更气得哭起来。我只得在旁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与刘小姐有什么冤仇?幽明异路,刘小姐如何能做你的老婆?’你表妹摇头晃脑的说道:‘我的姓名,不能说给你听,我与刘小姐没有冤仇,她本来是许了给我做老婆的。你说幽明异路的话错了,我又不是死了的人,怎得谓之幽明异路?只因这两天的日子不好,不能成亲。须略迟几日,我便能在此地袒腹东床了。’说毕,又装模做样的闹了一会儿。陡然做出吃了一惊的样子,举右手在额上搭凉棚,向墙壁上寻觅什么似的,仔细看了几眼,即时露出惊慌的神色,对我说道:‘前面好像是你的儿子来了,我并不是怕他,只因不屑和他计较,暂时让他一让吧。’

“这话说了,你表妹仰后便倒,躺在床上。我只道是你出外回来了。你姨母走到床前,抱着你表妹呼唤,和睡着了一样,再也唤不醒。半晌不见你进房,打发丫头到外面去问。丫头还不曾回报,你表妹又翻身坐起来,一手把你姨母推开说道:‘你是什么人,要你搂住我夫人叫唤些什么?我就是柳迟柳大少爷,承姨母的好意,许将表妹配我做夫人,我特来成礼。刚才有两只大胆的孽畜,居然敢来想霸占我的夫人,逃得快是他们的造化,见了面我真不饶他。’你姨母就问道:‘你是柳迟柳大少爷吗?’他答道‘怎么不是!谁哄你么?’你姨母又问道:‘你既是柳大少爷,知道这个老太太是谁么?’你姨母说时,伸手指了指我。他跟着睁眼望着我,说道:‘怎么不认识,这是柳老太太,就是柳迟的母亲。’你姨母道:‘是柳迟的母亲,是你的什么人,你不是说你就是柳迟吗?’他才连‘哦’了几声道:‘不错,不错!我该打,连母亲都忘记了。’随即向我叫了两声妈妈道:‘恕孩儿无状。’

“我指着骂道:‘你放屁!你是什么柳迟,我哪有你这种不孝的孩儿。你要假冒我的儿子,得变成我儿子的声音。你是识时务的,趁早滚开!我儿子立刻就要回来了,看他可能饶恕你。’我骂了这几句话之后,你表妹低头坐着,一言不发,红了脸好像有些惭愧,又好像思索什么似的。一会儿,忽然抬头说道:‘柳迟也只有那么大的威风,我假冒他干什么!老实说给你听,你以为你儿子会回来么?你做梦啊。你儿子的性命,早已丧在我手里了。我不把他的性命弄掉,就敢到这里来做他的替身么?’我听了不相信,仍开口骂道:‘你是什么东西!配把我儿子的性命弄掉。你想拿这话来吓我,哪里吓得着。’他仰天打着哈哈说道:‘不相信由你。我们五兄弟,合伙要把你儿子的性命弄掉,今日才好容易将你儿子迷了双眼,引进苗峒,我那四个兄弟,故意在你儿子前面的石岩之下,跑进跑出,使你儿子分了神,走近陷坑。我在后面只这么一推,就跌倒到陷坑里面去了,这陷坑跌下去,是必死无疑的。你不相信,且瞧着吧,看有你儿子回来没有!’

“我当时一听这些话,不由得不有些相信,正待求他。但我尚不曾说出口来,他却立起身向空中作揖道:‘我就走,我不过趁你没来的时候,到这里玩玩。你既来了,我怎敢留恋不去呢?’说罢,又跪下去,叩了两个头起来,仍向床缘上一坐,说话的声音又改变了。只听得长叹了一声,说道:‘什么兄弟,比外人都不如,明知是我的夫人,竟敢乘我还没到的时候,接二连三的来开我的玩笑,真要把我气死了。’说完,又长叹了一声。忽起身向你姨母拜下去,说道:‘愚子婿叩见丈母,给丈母请安。’你姨母只气得大骂。可是作怪,那东西倒像怕骂,一骂就没有声息了。不过你表妹昏迷不醒,沉沉的睡一会儿,那东西又来附着乱说一会儿,直到此刻三昼夜,不曾清醒,而你又果然一去不回,教我和你姨母,怎得不哭?”

不知柳迟怎生说法,且俟第五十七回再写。 utdkC5+n8mVukyNQKeMLQZDiz1H8NSHl/aiSVVu8mO1ISV4zLi+DugKs0Pcl2H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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