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钱素玉的船,才靠近长沙码头,就听得码头上有一片喊杀的声音,仿佛千军万马,在码头上开仗的一般。胡成雄等都不知道为着什么事,大家朝码头上看时,只见黑压压的一大堆人,一个个都踮起脚,伸长脖子,好像争着看什么热闹似的。喊杀的声音,就从那一大堆人中发出来。一片喊杀之声过后,接着就有一片吆喝之声。
杨继新虽是生在长沙,当离长沙的时候,还在襁褓之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长沙人。以为此时是到了异乡,又眼见了这种奇异的现象,急急的想上码头去瞧瞧热闹。胡成雄兄弟也同具一种心理,三人遂先上码头,走近一堆人跟前,只见千数百人,重重叠叠,围了一个大圈子。只因围观的太多,看不见圈子里面是什么。亏得胡成雄、胡成保二人力大,慢慢的分开众人,杨继新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挨进去。
只见两个少年男子,年龄都不过二十多岁,一个身体十分壮健的,用青绢包头,上身的衣服脱了,堆在旁边地下,露出半身羊脂玉也似的白肉来。前后立了七八个身穿号衣的兵士,各人手中执着一条白蜡木矛竿,矛头磨得雪亮,使人一望便知道是很锋利的。矛头都对准那袒衣少年的前胸、后背,齐喊声杀,同时猛力向少年胸背刺去。杨继新看了,不觉惊得喊了一声“哎呀”,以为必是前后刺七八个透明窟窿。可是作怪,杨继新这声哎呀,喊得并不甚大,可被刺的少年倒像听入了耳,随即望了杨继新一眼,杨继新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再看那少年行若无事的样子,矛头刺到那白肉上,比刺在钢板上还要坚硬,连刺处的痕迹也没一点。围着看的人,接声就打一个吆喝。
只听得那被刺的少年,笑嘻嘻的对前后兵士道:“你们刺了这么多下,已刺够了么?你们要知道,我这不算稀奇,我这个伙计的本领很大呢。你们不可因他的身体瘦弱,便瞧不起他。”即有一个兵士问道:“你这伙计有什么本领?”少年正色道:“他的本领就会喝水。”这句话说出来,说得大家都哄笑起来。那兵士也笑道:“水有谁不会喝,算得了什么本领?”少年道:“谁会喝水,谁和我这伙计同喝着试试看?”兵士道:“怎生一个喝法?”少年道:“这码头下面,有的是水。你们用水桶挑来,看毕竟是谁会喝?”兵士听了,向四围一看,见有好几个原是挑了水桶,到河下来挑水的,因有这热闹可看,便放下水桶看个不走。兵士就指挥了几个挑水的,每人赶紧挑一担河水来。这些挑水的,都存心想看把戏,无不兴高采烈的,各自跑到河边,挑一担水来圈子里面,顷刻之间,挑来八担河水。
只见那瘦弱的少年,做出埋怨壮健少年的样子说道:“你见我得着了片刻安闲,便不服气,无端要生出这些事来,累我一下子。这一十六桶河水,看谁有这么大的肚皮,可以装得下,请谁去喝,我这一点儿大的肚皮,是喝不了。”壮健少年做出赔笑恳求的样子说道:“好哥哥,我已当众将你说出来了,顾全我这点儿面子,喝了这一次吧。并且是你我两人同闹出来的乱子,我已送给他们刺了那么久,你就喝点儿水,也不算吃了大亏。”瘦弱少年才转了笑容,向那几个兵士道:“你们谁会喝的先喝,明人不做暗事。你少爷喝过水,就要少陪了呢。”众兵士道:“原是挑来给你喝的,你且喝了再说。”
瘦弱少年这才举眼向四围望了一望,一眼望到胡成雄兄弟身上,略略的打量了两下。即走近水桶,弯腰用双手捧起来,张口对着桶边,咕噜咕噜一会儿,就喝干了一桶;又捧第二桶,又是咕噜一阵喝干了,把四围看热闹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胡成雄悄悄的向胡成保道:“我看这两人必有些来历。这个青绢包头的少年,说话带些我家乡的口音,这喝水的又单独打量我们两个。我想等他们走的时候,跟上去探探他们的来历,或者能在这两人身上,探出妹妹的踪迹,也说不定。”胡成保道:“结识这样的两个朋友,也是好的。”二人说话时,那少年已喝了十桶水下去,也伸起腰来,两手拍着鼓也似的肚皮,对大家说道:“我本待把这六桶水,做一阵喝下去。无奈我这小肚皮不答应,已经喝下去的十桶,此刻都不许它立脚,要把它排挤出来。我正在竭力的向肚皮说好话,还不知道肚皮依与不依?依了便没事,这六桶水一并喝下去了事,若是肚皮不听说,就只得仍把十桶水退出来。”说着,接连哎呀几了声,双手紧紧按住肚皮,蹙着眉、苦着脸道:“这便怎么了,肚皮竟搭起架子来了,一刻也不许那十桶水停留。哎呀,不好了,挤出来了。”只见他两眼往上一翻,脖子一伸,即有一匹白练也似的水,夺口喷将出来,向天射去,足有十多丈高下,才散开来,如雨点般落下。落到一班看热闹的身上,衣服登时透湿,一个个争先躲避。杨继新头颈上着了几点,觉得痛不可当,见大众都四散奔逃,也回身向船上逃走。
胡成雄兄弟毕竟是老走江湖,又会武艺的人,不肯逃跑。只见这少年把头一低,那股水便向几个兵士身上射去,只射得那几个兵士跌跌滚滚的逃跑。再回过身来,那股水竟射到胡成雄兄弟身上来了,淅淅的好似暴雨一般。胡成雄兄弟且不回船,只向人少的地方闪躲,谁知那股水直跟在背后赶来。胡成雄忽然心中一动,暗想这水来得蹊跷,其中必有缘故。黄叶老祖既命我兄弟来长沙,而到码头就遇着这两个异人,我心里正想结识他们,他们也只追赶我两个,何不且跑到僻静处所,看他们追来,怎生说法。
主意想定,即示意胡成保,同向荒野的地方跑去。听得两少年果在后面赶来,四人的脚步都快,约莫一口气跑了五六里路,那水早已没有了。只听得少年在后面喊道:“两位不用跑了,我二人已在码头上迎候多时了。”胡成雄听了,甚是惊诧,忙停步回身,抱拳向二少年说道:“请问二位尊姓?何以知道我兄弟会来,预先在码头上等候?”说时,二少年已来到切近。瘦弱些儿的说道:“二位可是广东潮州人姓胡的么?”胡成雄连连点头道是。少年笑道:“那么,一定是因寻找令妹而来的了。”胡成雄又点头道是。少年即指着那壮健些儿的笑道:“我这伙计是二位的同乡,曾会过面么?”
胡成雄看这少年生得浓眉大眼,气概非常,上身脱了的衣服已经穿好,和这瘦弱的一般长途旅行的装束,摇摇头说道:“我兄弟眼拙,或者在哪儿会过面,因日子太久,已经忘了。请问尊姓?”瘦弱少年哈哈大笑道:“二位确是不曾和我这伙计会过面。倒是令妹,和我这伙计会面的日子多呢。”
胡成雄见这少年说话,处处带些滑稽意味,正不好如何回答,这壮健少年已拱手向胡成雄说道:“大哥不用疑虑,我这师兄说话,素来喜开玩笑。我姓朱,单名一个复字,令妹舜华,是和我在小时候同时落难的,今已承我师傅及黄叶祖师的训示,与令妹返俗成婚了。这位师兄姓向,名乐山,他因有杀兄之仇,不曾报得,求师傅指示仇人的所在。他的仇人是个当船户出身的,姓林,名桂馥,此时已成为广西武鸣的土豪了。师傅派我与他同去,我与他前日才从广西报了仇回来,到长沙就遇见解清扬师弟,传师傅的谕,说两位寻找令妹来了,不可错过。我二人因此就在长沙守候。
“今日也是事有凑巧,我二人因无事在码头上闲逛,偶然遇见有两个身穿号衣的兵士,在码头上调戏洗衣的妇人。我这师兄看了不服,上前正言厉色的说了几句,谁知那兵士恼羞成怒,伸手就打他。我上前拦阻,也举起手来要打我。我一时气涌上来,将那两个恶贼痛打了一顿。谁知那两恶贼跑回营去,纠合了七八个凶暴之徒,各拿矛竿追来,想打个报复。我思量这些东西虽说可恶,然究竟是些血肉之躯,如何够得上与我们动手。不如索性开个玩笑,脱去上衣,听凭他们拿矛头饱戳一顿。正在给他们戳的时候,我忽听得有一个仿佛外省的口音,在人丛中说话,并喊了声哎呀。我看时,原来是两位和一个文士打扮的人,站在一块儿。我看了两位的神情面貌,同胞兄妹,毕竟有些仿佛,所以看了能辨认得出。但是仍没有十成把握,不敢直前相认,因此才对那些恶贼,说出师兄会喝水的话来,用意就是要借水力,将围困我们的人喷开,我们好会面谈话。两位真机警,知道向荒僻所在逃走,正合了我二人的心愿。”胡成雄兄弟听了大喜,从此兄妹相逢,各叙别离后情状。这些事毋须在下浪费笔墨,且搁下不去说它。
于今却要叙述看官们心里,时时刻刻记着的八月十五了。在第一集第四回书中,金罗汉吕宣良到柳大成家,传授柳迟一部《周易》的时候,不是当面约了柳迟,于明年八月十五日子时,到岳麓山顶上云麓宫大门口,坐着等候他的吗?此时书已写到第五十五回了,一个字也不曾提到那八月十五日子时的事上面去。并不是在下把那一回事忘了,实在自第四回以下的书,从向乐山、解清扬在玄妙观看见朱复起,都是补写以前的事,并不曾写到吕宣良所约八月十五日的时期上来,直到此刻,才是时候了。
闲话少说,且说柳迟自从得了吕宣良赐的那部《周易》,日夕不辍的口诵心维。初读的时候,多不能了解,看了吕宣良的注释,也是茫然。但他抱定一个熟能生巧的主意,不问自己能理会与不能理会,尽管周而复始,一遍一遍的读下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柳迟是个生有慧根的人,自然渐久渐能领悟,穷研几个月之后,心境不知不觉的一日开朗一日,凭着所心得的理解,占测天气阴晴风雨,在三日之内,异常准确。
柳大成夫妇中年才得这一个儿子,家中产业,虽不能说是豪富,但已是小康之家了。他夫妇所希望于柳迟的,不在能赚钱谋衣食,只想他能认真读书,图个上进之路。谁知柳迟生小就与寻常小孩不同,种种举动,以普通的眼光看来,都得骂他一句毫无出息的孩子。自柳迟从清虚观由杨天池护送回家后,接着有清虚道人来探视,吕宣良来赐《易经》。柳大成听了两奇侠的言语,看了两奇侠的举动,才觉得自己儿子,不是寻常没出息的。不过大成夫妇的心里,对于柳迟有两种希望。一种是方才说了的,希望柳迟能图个上进,飞黄腾达,光复门庭;二种就是希望从速替柳迟娶个媳妇,他夫妇好早日抱孙。今见柳迟举动奇异,所结交的是清虚道人、吕宣良这类怪人,希望他读书发达的念头,是不能不自行减退的了。只是不发达还可以,不娶妻生子,是关系柳家宗祀的,断不能马虎听柳迟自便。
这日,柳迟的母亲问柳迟道:“你知道人生的第一件不孝的事,就是没有儿子么?”柳迟连忙答应知道。他母又问道:“你要如何才有儿子呢?”柳迟道:“要讨老婆才会养儿子。”他母亲笑着点头道:“是呀,好孩子,知道这道理就得哪!你父亲现在已快要替你讨老婆了。”柳迟道:“不行,父亲替我讨的,不是我的老婆。我老婆得我自己讨。”他母亲听了,诧异问道:“你这是什么话,从来儿子讨媳妇,是由父母作主的。你于今小小的年纪,知道些什么,如何能由你自己讨?并且你何以知道你父亲替你讨的,不是你的老婆?”
柳迟道:“我自然能知道,决不敢欺骗你老人家。”他母亲因他平日预言气候阴晴寒暑,及一切人事变迁,十九奇验,遂又问道:“你自己讨老婆,在什么时候?”柳迟摇头道:“早呢。”他母亲道:孙子。”柳迟道:“我说早,不是讨得早,的心思很急切,巴不得你早一年讨媳妇,好早一年得孙子。”柳迟道:“我说早,不是讨得早,是说讨来的时候还早。我推定我的媳妇,今日还不曾离娘胎,不是差讨来的时候还早吗?”
他母亲道:“胡说!今日还不曾离娘胎,那不是等到我和你父亲死了,葬在土里,脚杆骨可翻出来打鼓的时候,你还不能讨老婆吗?自从那个顶上没有毛的老头,无端跑来,送了那本劳什子书给你之后,你就终日躲在书房里,失魂丧魄似的,一阵一阵发呆,于今越弄越说出些鬼话来了。旁的事不妨由你,这替你讨媳妇的事,不是当耍的,不能由你自己胡闹。此刻在你父亲跟前替你作合的,已有好几个人,我就要你父亲拣相当的定下来。”
柳迟道:“便是父亲定下来,也不中用,徒费心机而已。”他母亲不悦道:“替儿子娶媳妇,是凡有儿子的都免不了的事,怎么说是徒费心机?我和你父亲,就只你这一个儿子,若依你的性子胡闹下去,怕不绝了我柳家的香火吗?”柳迟见自己母亲生气,便叹了一声说道:“孽障,孽障!”叹罢,即退了出来。他母亲也不理会,自去和柳大成商量定媳妇的事。
湖南的风俗极鄙陋,凡是略有资产的人家,不论如何不成材的儿子,从三五岁起,总是不断的有人来做媒。若是男孩子生得聪明,又有了十多岁,百数十里远近有女儿的人家,更是争着托了情面的人出来做媒。每有为父母的,因为来替儿子做媒的人太多了,难得应酬招待,就模模糊糊的替儿子定下来,好歹听之天命,只图可以避免麻烦。柳大成只有一个儿子,虽没有这种图免麻烦的心理,只因见柳迟从小行为特异,平日待人接物的礼节,以及家庭琐屑的事,好像全不懂得的样子,以为若能替他娶一个贤德的媳妇,慢慢的劝导,必能将柳迟引上为人的道路。因此夫妻同一心理,急想将柳迟的亲事办妥。不过一时得不着相当的,只得留心物色而已。
柳迟的姨母,嫁在新宁县巨族刘家,有个女儿名细姑,年龄比柳迟小两岁,德言工貌都好。柳迟的母亲,早有意定作自己儿媳。只因刘家世代做官,声势甚大,柳大成虽也是个读书人,但不曾发迹,家业又非豪富,恐怕刘家嫌是小户,不愿结亲。刘细姑的父母,倒没有这种势利之见,只为细姑的年龄尚幼,许人还早,而柳迟自从八九岁的时候,曾跟着他母亲到过新宁一次之后,为路远不曾去过二次,细姑父母也没到柳家来。在一般世俗人的眼光看柳迟,没有不骂他是一个没出息的孩子的,细姑的父母没听得有人称赞柳迟,也就想不到结亲的事上去。
柳迟的母亲既有意想定细姑做儿媳,除了细姑而外,又实在找不着相当的女子,便顾不得怕刘家有不愿意的表示,只得托人微向刘家示意。刘家并不表示可否,只打发人来迎接柳迟母子到新宁去。柳大成夫妇料知刘家迎接的意思,是在相攸,遂不推辞,即带着柳迟动身到新宁去。柳迟明知此去的作用,很不情愿,只以在清虚观听过欧阳净明那番教训之后,从不敢过拂他父母的意思,勉强随行。
到新宁后,见新宁的山水明秀,远胜长沙,随处游览,都可快意,心里倒十分高兴。也不在刘家与姨母、表妹亲近,终日只在丛山深谷里面盘桓,入夜才回刘家睡一觉。这时柳迟的姨父,很注意的看柳迟的行动。柳迟的母亲也再三叮嘱,言语举动都得谨慎些,不可给姨父看了,笑是不成材的孩子。柳迟只是口里答应理会得,每日用过早点,仍是放开两条腿,独自往各处山里游行了。
一日,柳迟游到一处丛山之中,那山千峰竞秀,树绿如烟,独立在一个山峰之上,四望群峰万壑,穷竭目力,不见人烟,也不见田畴屋宇。正在浏览四山景物之际,忽从远处一个山谷当中,发现一个很大的石岩,岩口仿佛有身体很小的人走动,只是因相隔太远了,看不分明。柳迟心中暗想道:“此处四望没有人烟,怎的却有小孩在那石岩外面走动呢?我既到了这山中,不妨去那石岩跟前看个明白。”柳迟从在清虚观得了清虚道人的指教,每日按时修炼,不曾间断,上黑茅峰遇吕宣良的时候,即已能轻身健步了。此时不待说更有进境,一日之间,信步游行六七百里路远近,能随意往还。两眼能望得见的所在,不须一会儿工夫就走到了。
柳迟因四望皆山,恐怕迷了方向,只得从高处直向那石岩奔去。已跑到近石岩不过一箭之地了,猛觉得脚底下一软,来不及腾身上跳,已全身掉下了陷坑。上面的泥沙石子,纷纷落下,将两眼迷得睁不开来。刚待举手揉眼,不知不觉的,手脚都已被绳索捆缚了。心想这真奇怪,在这无人烟的万山丛中,如何会有这种陷坑?难道这深山里面,有落草的强盗吗?边想边动弹了几下。谁知不动弹还好,一动便觉得绳索更捆缚得结实了,不但手脚被搁,连身体头颈,都像有罗网包围了。两脚不因不由的站立不住,就如被人牵动捆脚的绳索一般。两脚原来被捆在一块,一有人牵动,登时倒正坑里。随即听得陷坑外面,有脚步走近和谈话的声音,只是谈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懂,还夹杂着欢笑的声音在内,渐渐到了陷坑上头。
柳迟忍痛睁眼朝上看时,只见有七八个衣服装束和寻常人不同的大汉,围陷坑站着。有手拿钢叉的,有一手握弓,一手持箭的,相貌都带着几分凶恶的模样。但是都对着坑里狞笑,并用很严厉的语调,说了几句话,仍听不懂说的什么,以神情度之,似乎是问柳迟的来历。柳迟回说了自己是来游览的,失脚踏下了陷坑的话,那几个大汉却像明白了。坑边有好几根绳索,垂人坑中,即有四五个弯腰握住坑边的绳索,同时往上一提,已提上坑来。柳迟以为,必替他解开捆缚的绳索罗网,谁知那几个汉子都不理会他,只顾大家谈笑。好一会儿,才有个人把柳迟提开坑边,由他直挺挺的躺在草地下。几个汉子七手八脚的,一半爬上树折树枝,一半用手中刀叉掘土。折树枝的,将树枝横架在陷坑上;掘土的就捧了土铺在树枝上。一会儿,已掩盖得随意望去,看不出陷坑的痕迹了,便各操各的兵器,昂头掉臂的一路走去了,并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柳迟一眼。柳迟见他们就这样不顾而去,倒不由得有些慌急起来,向那几人背后大声叫唤了一阵,哪里叫唤得转来呢?用尽浑身气力,想将绳索挣断,无奈那绳索是牛筋做的,又细又坚牢,更是打的活结头,越用力越捆得紧,越捆紧越皮肉生痛。周身的罗网,又包裹得没些儿缝隙,料知决挣扎不脱,也就懒得白费气力,将手脚的皮肉挣破。只好听天由命的躺着,静待有路过此地的人来解救。
幸亏柳迟在家做服气的功夫,已有了几分火候,能数日不吃东西,不觉得腹中饥饿。整整是那么躺了两昼夜,直到第三日东方还不曾发白的时候,才听得远远的有脚步声响。因这时天黑如墨,不看见是何等人,向哪方面行走的。心里疑惑在这时分出外行走的,十九不是正经人,又恐怕言语不通,过路的人不肯解救,忍耐着不敢叫唤。这边的脚声刚听入耳,接着又听得那边也有脚声响了,伏耳静听时,两边的脚声,都越响越近,转眼之间,都响到身边不远了。就听得一个声音很清锐,好像十几岁的童子,先“哎呀”了一声,问道:“来的不是大师兄吗,这时候上哪里去?”这一个声音滞涩的答道:“原来是四弟啊,我有极紧要的事,须去托一个朋友,所以出来得这么早。四弟怎的这时候跑到此地来呢,难道是师尊特地教你来的吗?”那童子答道:“怎么不是?大师兄有什么要紧的事,打算去托哪个朋友?”这人叹了口气说道:“师傅既是特地教你来,我的事也瞒你不了,不妨说给你听。一则可使你今日看了我的榜样,不再上我这般的大当;二则我原也有事想托你,不能不把情由告知你。你记得师傅的戒律,第一条的什么?”
童子仿佛带着笑声说道,“这如何会不记得呢?第一条是不许干预国家政事。”这人又问道,“是了,第二条呢?”童子答道:“第二条是不许淫人妻女。大师兄忽盘问我这些东西干什么?”这人道:“哪里是盘问你呢?老实对你讲吧,我于今犯了第二条大戒了。”童子又失声叫唤哎呀道:“什么话!大师兄怎的如此糊涂,居然会犯第二条大戒呢?这却怎么了。大师兄平日做事,又精明、又老练,究竟怎样生得美丽的一个女子,能把大师兄引诱得犯戒咧?”
这人道:“这种事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只好归之前生冤孽。若果是怎样生得美丽的一个女子,我就拼着性命为她犯戒,也还说得过去,死后不过受人唾骂而已。无如这番使我犯戒的女子,不但生得不美丽,并是一个凶而且丑的东西。若不是前生冤孽,注定了我今生的性命,须断送在她手中,何至一时便糊涂到这一步。前几日我因惦记你二师兄,不知那条被虎爪伤了的左膀,完全医治好了没有,特地骑了匹马进峒里来,在蓝家盘桓了一日。见你二师兄的左膀,虽然抓伤的皮肉不大,但是抓断了筋络,伤口完全医好了,就是不能使劲,一使劲便牵得筋痛异常,再也不能干那与张三斗法的玩意了。你二师兄因废了那条胳膊的缘故,心里很不快乐。我在他家看了他那不快活的神情,也很替他难过,遂不愿意多住。次日,即作辞出了蓝家。原打算到师傅那里去的,谁知行到一座石山脚下,忽然从半山中飞下一块石片来,那石片不前不后的恰好从马眼前擦过,将马惊得跳起来,无论我如何勒也勒不住。正在无法可施的时候,又是一块石片飞来,挨马屁股擦下,那马经了这一下,倒不乱跳了,扬起头,竖起尾,追风逐电也似的向前飞跑。
“我回头看半山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估量必是躲在石头背后;若没有人,石片决不能自行飞下山来,更不能打得这么巧。一时气愤不过,存心要上山找那打石片的人算账。叵耐那匹马不争气,平日我骑着它长行,极驯良无比,独这日自受惊乱跳之后,简直如疯癫了的一般,只是放开四蹄,围着那座石山打转。勒它上山不听,勒它向大路上走也不听,足打了四五个轮回,才慢慢的收了劣性。向大路走了一会儿,我因放那打石片的东西不过,骑在马上,旋走旋回头望那山上。偶然大意了一下,在两条路分岔的地方,本应向左边走的,误向右边的路上走了。走过好几里,看了山形不对,才发觉错了路,然不愿意回头,拼着多绕几里白路。
“可是作怪极了,右边这条路,竟越走越小,不似一条通行的大路。初走错的时候,在路上遇了好几个行人,我负气不肯问这路通什么所在。及至越走越不成路了,想找个人打听打听,却走过几十里,不曾见有一个人。天色又看看要黑了,马因乱跳乱跑的时间太久,又走了几十里不曾休息,已疲惫得低下头,一步懒似一步的颠着走。我在马上,更是又乏又饿。那时心里思量,只要有人家肯容我歇宿一宵,饱餐一顿,我真一生感激那人的大德,不问要我如何报答都情愿。心里虽是这么思量,不过哪里寻得出这样一个人家呢?可怜我那时真是苦得不堪了,休说寻不着人家,便想寻一棵大树,在秾枝茂叶之下打一夜盹,也无处寻觅。
“正自悔恨不该无端负气,才错走了几里路的时候,不肯回头,以致错到这一步,还不知得跑多少冤枉路。那时马也不能骑了,牵在背后,缓缓的行走。猛然见前面有灯光射出来,我心里这一喜,就如出门多年的人,一旦回了故乡,看见了自家门闾的一般。身体原已疲乏不堪的,灯光一落眼,登时显得精神陡长,急急的牵着马向灯光处走去,一点儿不觉得辛苦了。及走近灯光,就见一所土筑的房屋,约有十多间,一望便知道是苗族中很有势力的人家,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来。
“我上前敲门,听得里面有女子的声音说道:‘这时候来敲门的,多不是好人,不开的好。’又有个女子的声音答道:‘若不是有紧急的事,怎得这时候来敲门?不开使不得。’接着,门便开了。我趁灯光见房中有两个苗女,年龄大些儿的,约二十来岁,小些儿的约十七八岁。在不甚光明的灯光下看了,都生得艳丽似天仙,加以举止比汉人来得大方,我不由得心里略动了一动,然随即将心神按定了。拱手对那大些儿的说道:‘我系走错了道路的人,没地方歇宿,不得不恳求两位慈悲,许我在房檐之下,歇息到天明便走,不敢在宝庄上打扰。’那女子听了,且不回答我,笑盈盈的向那小些儿的说道:‘何如呢?我原料定不是有紧急的事,不至这时候来敲门。走错了路的人很苦,你瞧这人不是疲惫了的样子吗?’小些儿的向我瞟了一眼,也笑盈盈的点头。二人又咬着耳根说了几句,将我的马系在门外,引我到另一间房里。
“我这时心里虽有些摇摇不定的意思,然而明白师傅的戒律第二条,不是当耍的事,竭力的把持着心猿意马。须臾,二人送了酒菜进来,好像是预备了专等我去吃的。我腹中正饥饿得没奈何了,怎么忍得住不吃喝?谁知那酒菜吃喝下肚,一颗心就糊涂起来了。我相从师傅学道十多年,不曾有一次动过欲火,这时候大动起来了,再也压抑不下,连身体都不知道疲乏了。那小些儿的女子,乘我欲火大动,不能把持的时候,悄悄的前来相就。前生的冤孽,到了这一步,哪里还逃避得了?何须片刻工夫,已犯过第二条大戒了。
“等到天明看那孽障的姿容时,简直吓我一大跳。满脸横肉,一口黄牙,凶恶丑陋,都到极处,和夜间所见的,截然是两个人。我心里明知是夙孽,还有什么话说,唯有赶紧准备后事,拼着一死便了。我的兄弟,我的侄儿,我死后都已付托有人,用不着再托你。我所欲托你的,就是我这个孽报之躯,若不托你替我掩埋,必至因我又害得许多人得秋瘟病。你能答应我么?”
童子似是沉吟了一会儿的样子说道:“大师兄遇了这种可伤痛的事,只要是我力量所能做得到的事,哪有不能答应的道理。不过以我的愚见,人死了不能复生,圣贤无不许人悔过,就是师傅的戒律,虽说犯了,大师兄果能真心悔悟,师傅也没有不容改过的。即算师傅的戒律严,悔恨无用,也还有三条大路可走,何必就此轻生呢。”这人发出带悲哀的声音说道:“我若愿意走那儒、释、道三条大路,早已不从师傅学道了。现在的儒,我心里久已不觉得可贵,并且科名不容易到手。不得科名,在我们这一教,是不能算他为儒的。释家的戒律更难遵守。至于此刻的道家,比儒家更不足贵,都不过偷生人世而已。我未曾遇着师傅的时候,尚且不愿意走上那三条路去,何况受师傅熏陶了十多年呢,我的志愿已决,好老弟不用多费唇舌,只请快点儿回答我一句话。我急须去会朋友,不可再耽搁。”童子道:“既是大师兄的志向已决,我答应替大师兄经营丧葬便了。”这人道:“多谢老弟的好意。我死的时候还早,死的地方,也还不曾定妥,等到时日地址都选择停当了,自有消息给老弟。我去了。”一语才毕,柳迟就听得一阵其快如风的脚声,渐响渐远,渐不听得了。
柳迟打算不叫唤的,只因分明听得跑去的脚声,仅有一个,还行这童子不曾走开。遂朝着童子立着谈话的方向说道:“见死不能救,还学什么道呢?”这童子听了,并不惊讶,倒走近了两步,说道:“不能救人的死,只要能救你的死,也就罢了。”
不知柳迟怎生回答,且俟第五十六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