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江南酒侠正在挹云阁外,徘徊观望之际,忽觉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并低声对他说道:“你这人好大的胆,竟敢走向这龙潭虎穴中来!”江南酒侠不免吃了一惊,回首望时,却是神秘得很,连人影子都没有一个。不觉更加诧异道:“好快的身手,怎么刚听见他在说话,一会儿便不见了。这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李成化那厮也来了么?”但是转念一想,忽又觉得不对。李成化是湖南口音中夹些山东白,这个人却是一口河南中州白,显见得两下有些不同。而且李成化的武艺也很平常,不会有这般矫健的身手呢?想到这里,忽然意有所触,恍然大悟道:哦,是了!莫非就是在打尖的地方向我乞钱,在住宿的地方向店妇调笑,那个游戏三昧的穷汉!他不也是一口中州白么?不过,不管他是那个穷汉不是那个穷汉,总之他是没有什么恶意的。如果他有下恶意,当在我肩上拍上一下的时候,早可设法把我拿下,还能听我自由自在的游行么?至是,他又胆壮起来,便向阁中走进。
两扇阁门却洞洞的辟着,既不锁键,也无守卫之人,只是里边黑黝黝的,一点不能瞧见什么。江南酒侠这时也不去管他,即将火扇取出,把来一扬,张见里边很是空旷,没有一些陈设,也没有什么橱柜之属放在那边。不免也觉得有些诧异,莫非误听人言,这里只是一所空阁吧?后来忽然憬悟道:“大概因这第一层是出入要道,所以不把重要东西放在里边,到了第二层阁上,一定有所发现了。”一壁想着,一壁寻得扶梯的所在,又向二层楼上走了上去。
在火扇所扬出的火光下,果然见有几口大橱,一并的排列着。这里边所藏的,不言而喻的,都是些奇珍异宝了。江南酒侠也不暇去细看它,又依着扶梯走上了三层阁。忽在一个转角的地方,瞧见了一团黑黝黝的东西。忙走近去,用着火扇一照,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原来并不是什么东西,乃是两个更夫,被捆缚在一起,口中也被破布絮着咧。江南酒侠这才知道在他之前,已有人走进这阁中来了,无怪两扇阁门洞洞的辟着,连一个守卫的影子都不见呢。不过这先到这阁中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可又成了一个问题了。第一使他疑心到的,当然就是那个穷汉。因为这穷汉也到了这里,并在这里欲有所图谋,先前已经可以证实,没有什么疑问的了。只有一桩不解的事情,这穷汉走入这个阁中,和他相距也只一霎眼的工夫,并可称得是前后脚,怎么把门打开,把更夫捆起,他一点也不瞧见,一点也不听见声息呢?难道那人竟有上一种神妙莫测的本领,做到这种事情,可以不费什么手脚么?而且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当他站在阁门前瞧望着,那穷汉在他肩上拍上一下的时候,这两扇门似乎早已洞启着在那里了。如此看来,先到这阁中来的,似乎又不是那穷汉,而为别一人了。然而,一夕之中,竟有三个人怀着同样目的,要到这里来行窃珍宝,这不但是桩奇怪的事情,而且很足引起他的兴趣咧。他最后的一个着想,却决定了这个人大概就是李成化吧。如果真是李成化,那他自己真是惭愧得很,竟被李成化着了先鞭了,他不是已处于失败的地位么?
在他沉思之际,却已把第三层阁中的情形,瞧了一个明白,也和二层阁中一般,一排的放列了几口大橱。当然的,这内中贮藏的,都是些珍宝了。便又匆匆的到了第四层阁上。他在这个时候,耳边忽听得一种声响,似乎是从第五层阁上发出来的。暗想李成化大概已在上面动手了,既是这门熟门熟路,又没有一个守卫在上面,看来一定可以得手的吧。他一想到这里,似乎自己真已到了失败的地步了,心中觉得十分懊丧,也就不暇细看第四层阁中的情形,又匆匆到了第五层。这座阁,是仿照着宝塔的形式建造的,一层小似一层,到了第五层上,只剩方方的一小间了。
江南酒侠走到阁外时,只见那阁门虚掩着,显见里面有人在那里工作咧。忙立住了足,把门推开了几寸,偷偷向内一张,却很是使他出于意外的。下面的几层阁中,当他走上来的时候,都是黑黝黝的不见一点灯火,独在这层阁中,却有一盏很大的玻璃灯,和那佛像前所供的那些灯一般的,高高悬挂在上面。就这灯光之下,瞧见一个躯干魁梧的汉子,立在一口小橱之前,俯着身子有所工作,似乎全神都倾注在上面。而就这背影瞧来,不是李成化,又是什么人呢?江南酒侠看到这里,不觉暗喊一声:“啊呀,这一遭我竟失败在李成化那厮的手中了,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眼见他马上就要把橱门打开,轻轻易易的就可把玉杯取了去,我难道可以拦住他,把这玉杯抢了过来么?不过,这也怪我自己不好,我太是轻信人言了。我如果知道这里防守得如此之松,玉杯可以唾手而得,我又何必和他赌上这个东道呢?”
谁知正在江南酒侠暗喊“啊呀”之际,那个汉子却似杀猪一般,大声喊起来了。这更是江南酒侠所不防的,也就抛去一切思潮,把门一推,走了进去。那时那个汉子,也已听得有人推门进来,忙止了呼喊之声,回过头来一瞧,却又使江南酒侠怔住了。原来这个汉子生得眉清目秀,只有二十多岁的光景,并不是那李成化。然而江南酒侠这时对于这汉子,究是怀着何种目的而来的一个问题,已是无暇推究了,因为同时又发现了一桩骇人的事情,已瞧见那汉子的一只右手,被橱旁伸拿出一只钢铁的手,把他紧紧的握着,无怪刚才要大声呼喊起来咧。这时江南酒侠唯一的心愿,也是他唯一的责任,就是赶快须得把这汉子救下。如果等到马家的人闻讯到来,那就大费手脚了。至于这个汉子是谁,现在可以不必问他。总之,他既在夤夜之间,到这挹云阁中来盗宝,一定是不赞成马天王的为人的,并和马天王是处于反对的地位呢。但是用什么方法去救他,倒又成了一个问题。还是用宝刀去把这钢铁的手斩断呢,还是再想别种妥善的方法呢?而且这橱上除了这钢手之外,还不知有不有别的机关,宝刀斫上去,更不知要发生不发生什么变化?这也都应得于事前考虑一下啊。
可是他还没有把方法想定,却早听得“呀”的一声,有个人推开窗子跳进来了。一到阁中,就笑嘻嘻的说道:“你们这两个人,真是一对呆子。一个自己的手被机关擒拿着了,却不想解救的方法,只是一味的喊叫;一个看见人家被困,只是呆住在旁边瞧热闹,也不替人家想想方法。难道你们二人,专等马天王派遣武士到来,把你们擒拿了去么?你们须要知道这钢手的机关,装置得很是巧妙,只要有人误触机关,钢手便会伸拿出来,把那人的手捉着。下面同时也得了消息,马上就有人前来察看情形了。”
当那人说话的时候,江南酒侠早已把他瞧得清清楚楚,果然就是在打尖的地方向自己乞钱的那个穷汉。那是刚才在挹云阁前,向自己肩上拍上一下的,更可证实是他了。那穷汉说了这番话后,随又一点不迟延的,走到了那少年之前,即从腰旁解下一柄宝刀,对着少年笑说道:“我这柄刀,虽称不得是什么宝刀,但也能削铁如泥,犀利非常。让我就替你把这只钢手削了去吧。”说着,只把刀尖轻轻在钢手上一削,这钢手立刻中分为二,失了约束的能力。少年的那只手,便又重得自由了。
少年喜不自胜,方欲向他致谢,那穷汉忙止着他道:“现在不是称谢的时候,不如乘他们大队人马没有到来之前,我们就悄悄的溜走了吧。”说完这话,就把少年的手一拉,齐从刚才进来的那扇窗中钻了出去。在刚要上屋之前,那穷汉却又把个头伸了进来,向着呆站在室中的江南酒侠说道:“朋友,你不要痴心妄想了。看来这只玉杯,今天是万万不能到手的了,不如过几天再来吧。现在他们的大队人马快到,你还是跟我们一块儿走吧。”这话一说,方把江南酒侠提醒,倒也自己觉得有些好笑起来。暗想我真呆了,他们的大队人马快到,我还呆呆的立在这里则甚,难道真是束手待毙不成?并且我向来行事,虽不十分精明,也不十分颟顸,但照今天的这桩事瞧来,实是颟顸极了。如果老是这样的下去,怕不要失败在李成化的手中么?想到这里,忙把精神振作一下,也就走到窗口,跟着他们二人一齐上了屋面。
却见那穷汉用手指着下面,向他们低声说道:“你们且瞧,他们不是已带了大队人马到来么?”江南酒侠忙向下面一瞧时,果见一队武士,约有四五十人,正在蜂拥而来,前锋早已到了挹云阁外。旁边还有几个达官装束的,好像是押着队伍同行,大概是他们的首领吧。
江南酒侠看了之后,忽又哈哈大笑道:“我道他们的大队人马中,总有几个三头六臂、十分了不得的人物,不料只是这几个毛虫,那还惧怕他们什么?就是他们全体到来,只拿我一个人对付他们,恐怕也都绰绰有余裕咧!”那穷汉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倒不要小觑了他们,而且他们也不是存心要和我们为难,实是平日受了主人豢养之恩,现在既然出了岔子了,他们少不得要替主人出点力,来摆摆样子。我们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朋友,我们还是不要给他们瞧见,静悄悄的走了吧。”
江南酒侠却不赞成这句话,怏怏的说道:“你们要走,尽管各自请便,俺还得在这里和他们玩上一下呢。”说着即在屋面上,高声喊起来道:“你们这班瞎眼的死囚,你们以为借着机关的力量,已可把我擒拿着,预备到阁上去拿人么?但是我为你们省力起见,已把这机关弄毁,并从阁中走了出来,特地在这屋面上恭候着你们咧。”下面一听这话,登时很喧哗的一阵喊。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肥人,好像是这一群武士中的首领,也立刻向大众吩咐道:“伙伴们!你们快分几个人上屋去,把这汉子擒住了,别放他逃走,停会禀知主人,重重有赏。”
但是他的话刚说完,早有一件重甸甸的东西,从屋上打了下来,不偏不倚的,恰恰打在这个大肚子上。只听得“啊呀”一声,已倒在地上成一团。众人见了这种情形,当然立刻大乱起来。却又听得江南酒侠在屋面上哈哈大笑道:“你这厮真没用!俺只敬得你一杯酒,你已是受不住,倒在地上了。早知如此,俺倒不该对你行这种很重的敬礼呢。也罢,俺现在顾惜着你们,就改上一个花样,只普遍的请你们尝些酒豆的风味吧。”这话刚完,即有像冰雹似的一阵东西,落英缤纷的从上面飞了下来。一时打在脸上,脸上立刻起泡;打在衣上,衣上立刻对穿。说它是固体呢,却热辣辣的好似沸水;说它是液体呢,却又硬铮铮的有同铅弹。害得一般素来没有尝过这种酒豆的风味的,还疑心他是施的妖法,不免一齐惊喊起来。有几个尤其胆怯的,竟远远的躲避开去了。
江南酒侠瞧在眼中,更觉十分得意,越发把这酒豆不住的喷着。并且他还有一桩绝技,他把这酒豆喷出去,咫尺之间,十丈之内,是把来看得一个样子的,只在运气的时候,有上缓急高下的不同罢了。所以这时大众虽远远的逃避开去,他却连身子都不动一动,只把口中的那股气运得加紧一些,依然喷得一个淋漓尽致,没有人能逃出他的射线之外。
这一来,更把大众惊得不知所云了,几个乖巧一些并和阁门距离得相近的,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忙躲入阁中。只苦了几个蠢汉,和离着那些距离阁门太远的,一时竟没有地方可躲,只赶把身子伏在地上,权将背部做盾了。
江南酒侠到了这个地步,也觉得自己玩得太够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好一班不中用的毛贼,连几点大一点的酒点子都受不住,倒要出来替人家保镖护院了,你们自己虽不觉得羞愧,我倒替你们羞愧欲死呢。哈哈!俺老子今晚也和你们玩得太够了,如今且再留下一只酒杯,给你们做个纪念品吧,俺老子去也。”说罢,又有一只重甸甸的酒杯,从屋上打了下来。却是凑巧得很,恰恰又打在那肥人的大肚子上,和刚才的那只酒杯配成了一对。这时屋上便起了一阵很轻很急的脚步声,显见得江南酒侠已是走了,大众这才放下了一百个心,立刻从地上爬起。那些躲入阁中的,得了这个消息,也立刻走了出来。但是大众抬起眼来,向屋上一瞧时,哪里还有江南酒侠的一些影踪,早已走得不知去向的了。当时那个大肚子,也早从地上走起,眉峰一蹙,肚子一捧,装作十分能忍痛的样子。便又很威武的向大众发一声令,分头追赶贼人。
这时的大众,也都恢复了以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一听首领令下,立刻又耀武扬威的向园中搜寻去了。其实江南酒侠的踪迹,这时还在马氏园中,并未走得不知去向呢。当他说了一声“我去也”之后,便真的想走了。忽又想起,那穷汉和那少年,现在不知还在屋上不在。刚才正一心的对付着下面这班人,玩弄着下面这班人,倒把他们忘记了。谁知他举起眼来,向屋上四下一瞧,哪里还有他们的踪影?不觉暗暗好笑:“我道他们二人都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好汉,原来也都是银样镴枪头,眼瞧着我和敌人交战,竟不从旁帮一下忙,抛弃了我,管他们自己逃走了。这也算得是丈夫的举动么?也罢,我既不是和他们同来的,让他们这班怯条子逃走也好,不逃走也好,我总走我自己的就是了。”主意想定,便在屋面上施展轻身功夫,飞也似的向前走去。
转瞬间,已跃过了几个屋面,到了靠着北首墙根一所偏屋上了。暗想在这屋上望出去,已可望见墙外就是官道,显见只要跳出这道墙,就可到得外面了。我不如就打这里出去吧,免得他们又惊神惊鬼,闹个不了咧。一面想,一面即将身子一耸,轻轻跃至地上。
正拟向墙边走去,谁知在这微风中,忽然送过来了一阵声音,正是两个人在那里问答着。立刻又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不由自主的立住了。只听得一个破竹喉咙的在那里问道:“刚才很响亮的一种铃声,你也听得了么?大概又是捉到了什么刺客了。”一个声音苍老一些的,立刻回答道:“怎么没听见?我倒还以为你正打着盹儿,没有听见呢。但是你可又弄错了,这并不是捉到了什么刺客,实是有人要到挹云阁中去盗宝,误触在机关上被抓住了。这种铃声,就是很显明、很简单的一种报告啊。”破竹喉咙的道:“到底是你的资格老,比我多知道一些。如此说来,我们这里倒少了一注生意了,我还以为又有什么刺客送来咧。”声音苍老一些的笑道:“这个倒又不然。这地方,不见得定是囚禁什么刺客的,或者上头见我们看守得甚是严密,十分信托我们,拿到的就不是刺客,为慎重起见,也得拿来交给我们咧。”破竹喉咙的又道:“但是目下在我们这里的那一个,不是听说是个刺客么?我只望这次送来的,也和他一般的懂得人情世故,那我们就又有油水可沾了。”
江南酒侠听到这里,心中不觉一动,暗想昨天小二说起的那个失踪的寓客,不要就囚在这里么?倘然这个猜想不错,那真是巧极了,横竖今晚要盗这只玉杯,已是失却机会了,不如就乘便把这人救了出来。这虽算不得是什么义侠的举动,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也可聊以解嘲呢。江南酒侠把这主意一想定,即悄悄的走了过去。这两个值夜的,正在谈得十分起劲,竟一点也不听见,加之更棚面前挂的那盏灯,光力很是薄弱,照不到多们远。所以等到江南酒侠走近更棚面前,他们方才瞧见。要想叫喊时,却见江南酒侠执着一柄明晃晃的宝刀,指着他们道:“禁声!如果不知趣的,俺老子就一刀一个,把你们马上送回老家去。”
这两个值夜的,当然也是十分惜命的,听了江南酒侠这番说话,口中哪里还敢哼一哼。却又听江南酒侠对着他们吩咐道:“快把你们身上的带子解下来,并把旁边这座屋子所有的钥匙交给我。”这二人要保全自家的性命,当然又乖乖的服从了。江南酒侠先将钥匙向袋中一塞,随拿带子将他们捆缚起来,随手又割下两块衣襟,絮着了二人的口,就把二人在更棚中一放,然后笑嘻嘻的说道:“实在抱歉得很,暂时只得委屈你们在这里睡一下子。不过不久定有人来解放你们的,我可要失陪了。”即将更棚门带上,向着旁边这所屋子走去。
好得这所屋子的钥匙,已被他一齐取了来了,便一点不费手脚的,打开了几重门,到了楼上的一间室中。这间室中的陈设,很是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而在这张床上,却睡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形容十分憔悴,手足都被关着,显见得行动不能自由。这就是这间室中的主人,也就是这间室中的囚人了。他最初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依旧躺着不动,露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样子。等到江南酒侠已经走入室中,方始抬起眼来一瞧,忽然见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并不是在他意料中的两个值夜人,这倒觉得有些惊异了。连忙靠床坐起,瞪起两个眼睛,向着江南酒侠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江南酒侠十分诚恳的回答道:“你别惊恐,我不是你仇家差来的人,也不是要来害你的。说得好一点,我此来或者还和你十分有益呢。”那汉子立刻又惊喜起来道:“如此说来,你一定是来救我的,或者是毛家表兄请你来的吧?但是我又遇着一个不可解的问题了。我被囚在这里,当时一个人也不知道,又有谁把休息透漏出去,难道你们是从客店里打听得来的么?”
江南酒侠微笑道:“你别管我是谁派来的,至于你所怀疑的这个问题,我也一时回答不了。不过我有一句话,可以很明白的回答你,我确是来救你出险的。请你不要耽延时候,赶快同我就走吧。”那汉子听了这句话,不由自主的,向那关着他的两手和两足的镣铐望上一望,苦着脸说道:“我当然很想和你马上就走,但是有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一步也难走得,总得先把这东西解除了才好呢。”江南酒侠不觉扑哧一笑道:“真是该死,我倒把这个忘怀了。但是你不要着急,这些东西算不得什么。只要我把宝刀一挥,怕不如摧枯拉朽一般么?”说着,即将宝刀取出,只随手的挥上几挥,即将那汉子身上的所有镣铐一齐斩得干干净净,无一留存。
那汉子见此身已恢复了自由,喜得要跪了下来道:“幸蒙恩公搭救,又得恢复自由,但是恩公高姓大名,还请明示。以便铭之心版,永矢不忘。”江南酒侠听了这话,一壁不觉把眉儿深深打上一个结,一壁忙把那汉子拉着道:“别酸溜溜的闹这个玩意儿了,现在阁下虽已恢复了身体的自由,但尚未出得囚居,并不是细细谈心之时。我们如今且赶快走出了此间,到我寄寓的客店中再谈吧。”那汉子这才不再说什么,同了江南酒侠,一齐出了那所屋子,又一齐从墙上跃出,向客店中行去。
到得那所客店的后面墙边,江南酒侠忽立定了足,对那汉子说道:“免得引起人家注意,我们就打这里进去吧。”那汉子就晨光熹微中,向四下熟视了一番。忽然“咦”的一声,低喊起来道:“这不是永安客店的后墙么?原来恩公也住在这家客店中,那是巧极了。”江南酒侠微笑无语,即同他跃入墙去,一径走入自家的卧房中,并对那汉子说道:“你的那间房,大概已被人家住去了。不如暂在我这里等一下子,等得把应付那伙计的说话商酌定,然后再行出面,似乎来得妥当一些。”那汉子点头应是,即在房中坐下。江南酒侠也把夜行衣装换去。
不料半晌工夫还不到,忽然走来了一个人,在外面叩着房门。江南酒侠听了,忙向那汉子一努嘴,叫他在床后暂行躲避一下,一面即装着好梦初醒的样子,懒洋洋的问道:“是谁,这么早就来叩门了?”却听见那小二子在房门外回答道:“是我!我本不愿意来惊扰你客官的好梦,只因有个客人,在这大清老早,就来拜访你客官,并硬逼着我马上通报,所以只得来告禀一声了。客官,你主张见他呢,还是不见他?”
江南酒侠听说这么一个大清老早,就有人前来拜访他,不免觉得有些诧异,忙问道:“他姓什么,你也向他问过么?”小二子道:“这是问过的,他说姓毛。但是他同时又向我说,单向你客官说上他的一个姓,是不中用的。只要向客官说,在这两个钟头之前,你们还在一个地方会过面,那就可明白他是什么人了。”这话一说,不是明明说这不速之客,就是那个穷汉么?江南酒侠不禁脱口说道:“咦,是他来了么?那就请他进来吧。”
那小二子去不多久,却引了两个人进来。江南酒侠忙向他们一瞧时,一个果然是那穷汉,一个却就是在挹云阁中触着机关的那个少年。江南酒侠当着小二子的面,免不得含笑和他们招呼一下,等到小二子走出房去,脚声已远,陡的脸色一变,向他们发话道:“你们二人真够朋友,当他们大队人马来的时候,竟把我一个人抛弃在屋面,只管你们自己走了。现在事情已过,还要你们来献什么殷勤呢?”
那少年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许多,似乎想要反唇相讥,独那穷汉却一点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的说道:“我们这一次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向你献什么殷勤,至于‘不够朋友’四个字,更是谈不到。因为我们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哪里谈得到朋友的关系呢?”
江南酒侠最初被这话一蒙,倒不觉呆上一呆,半晌方说道:“话不是这般说,我们彼此虽连姓名都不知道,但照刚才在屋面上的那一刹那讲起来,实已有上同舟共难之谊,比寻常的什么友谊都要高上一层。你们在良心上,在正谊上,似乎都要和我合作到底,万万不可把我单独的抛弃在屋面上啊。至于我为了你们的抛弃,究竟受了危险没有,那倒又是一个问题了。”好一番义正词严的说话,害得那个少年,起初也是变了脸色,此刻倒又觉得抱愧起来。独有那个穷汉,依旧不改常度,又一笑说道:“你这话才说得一点不错咧,我刚才实是和你说得玩的。不过我们的把你抛弃在屋面上,一则也是知道你足以对付这些鼠辈而有余;二则我们又可乘此时机,放心大胆的去干别的事情了。”这末一句话,很足引起江南酒侠的注意,忙很殷切的问道:“你们是这么一个主意么?那是好极了,但是你们究竟去干了没有,干的又是桩什么事情?”
那穷汉目光灼灼的回答道:“当然是去干了,你要知道我们干的是桩什么事情,只要把我们的这件成绩品瞧上一瞧,就可明白了。”说到这里,即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匣,笑嘻嘻的把来放在江南酒侠的面前。江南酒侠这时对于这匣中所藏的东西,也约略有些猜想到,所以不暇再问什么,连忙把那锦匣打了开来。等得匣中物和他的视线相接触时,他这颗心,不禁扑扑的跳了起来。原来他的猜想果然不错,藏在这锦匣中的,是一只高可八寸、径可四寸,古色斑斓、价值连城的玉杯。不就是被马天王从周茂哉手中巧取豪夺而去,他和李成化打赌着要去盗取的那只玉杯,又是什么呢?
他这时惊喜交集,心中真是乱极了,忙把心神定了一定,方又问道:“你究竟用上怎样一种神妙不测的手段,在这短时间中,竟又反败为胜,会把这玉杯盗了来呢?”那穷汉道:“我的手段,说出来也是寻常之至,一点算不上神妙不测。当在屋面上的时候,我见你硬要和他们作耍,知道你一个人已足把这班饭桶对付着,他们暂时不会到阁中来的了。忽然一个奇想,我何不乘此时机,二次再上阁去,就把这玉杯盗到手,省得再来一次,这不是来得事半功倍么?因把我们这位朋友的手一拉,他也马上会意,便又一齐从先前的那扇窗中爬了进去,重到了那间小阁中。那时他们这班人都注意在你的身上,一个人都没有瞧见呢。我是从前听人说起过,深知道这大橱上的机关的内容的,并知它的厉害,全在五只钢手上,所以设法把剩下的四只钢手也一齐斩了去。于是就很容易的把这橱门打开,这玉杯便入了我的掌握中了。现在这玉杯做何去处,一听你们二人的尊便,我不过问。因为我到那马氏园中去,目的并不在此杯啊。”
江南酒侠一听此话,倒又露着错愕之色,要想问个明白时,又不知从何处问起方好。那穷汉便又笑着说道:“一切事情,只有我胸中最是雪亮,让我来简单说上一说吧。不过在未说之前,总得把我们这几个人,先行介绍一下,否则,真是一桩大笑话呢。你是有名的江南酒侠,素来没有姓名的;他是陶顺凡,便是周茂哉那个孤子的朋友,实是一个血性的男子;至于在下,便是神偷毛锦桃,你们以前大概总听得人家说起贱名吧?”当下大家不免又客套了几句。
毛锦桃便又说下去道:“笼统的说起来,我们三人的注目点,固都在这马氏园中。然而分开了说,你们都为这周氏父子起见,目标全在这只玉杯上。至于我,却和你们不同,我是完全为着救我表弟姚百刚而来……”
他的话尚未说完,突然有一个人从床后走了出来,含着惊喜的声音呼道:“表兄,表兄!你的表弟姚百刚,已被这位恩公救回来了。”这实是毛锦桃所没有料到的,不觉老大的一愣,同时,又听得“飕”“飕”的几声风响,好似窗户从外打开了。江南酒侠忙回头一看时,不觉狂喊起来道:“玉杯!玉杯!”
欲知这只玉杯究竟是否失去,且待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