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郑福祥刚刚跳上张家的墙头,忽于月光之下,见有一件东西,飞也似的向他打来,不觉吃了一惊。但他接镖打镖,素来也是练得有点儿功夫的,所以一点不放在心上。不慌不忙间,就把来接在手中。也不必用眼去细瞧,只在他手中略略的一揣,早已知道只是毛茸茸的一只破草鞋,并不是什么暗器。倒不禁失笑起来,莫非有什么顽童偶然窥破了我的行藏,向我小小儿开上一个玩笑么?当时因为情热万分,急于要去采花,又仗着自己本领大,不惧怕什么人。所以只向墙外望上一望,见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也就不当做一回事,仍旧跳进墙去。
其实他没有细想一想,草鞋是何等轻的一件东西,要向这么高的墙头上掷了来,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岂是寻常的顽童所能做得到的?他到了墙内,脚踏实地之后,只见凡百事物,都入了沉寂的状态中。隶属于这一所大屋子内的一切生物,似乎已一齐停了动作,入了睡乡了,因此,他的胆子更加大了起来。记着小扇子所说的话,径到了第三进屋前,果然,楼前有走马回廊环绕着。他就很容易的走上了这回廊中,又很容易的走到了东面靠边的一室,开了门进去了。
一到了这室中,顿觉和外面好似另换了一个天地。那种种精美的陈设,一一的射入眼帘,使他这么粗暴的一个人,也不知不觉的发生了一种美感,可不必说起了。尤其使他神魂飞越的,觉得有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很清幽的香气,从一张绣床上发出来,一阵阵的袭入他的鼻观,这可不言而喻。他所欲得而甘心的那个目的物,就在这张床上啊。他这时一切都不顾了,更不暇细细赏玩室中的陈设,三脚两步到了床前,很粗暴的就把帐子一掀。帐中卧着一个美人儿,锦衾斜覆着半身,却把两支又白又嫩的臂儿露在外边,连酥胸也隐约可见。一张贴在枕上的睡脸,正侧向着床外,香息沉沉,娇态可掬。不是日间所见的那个小雌儿,又是什么人呢?
他是解不得什么温存的,即俯下身去,把这姑娘的肩儿,重重的摇上几摇,喝道:“醒来,醒来!”可怜张家的这位小姑娘,正在香梦沉酣之际,哪里料得到有这种事情发生?被郑福祥推了几推,即“嘤咛”一声,欠伸而醒。等到张开眼来一看,却见一个很粗莽的男子立在床前,向着自己狞笑,显而易见的,是怀着一种不好的意思。这时真把她的魂灵儿都吓掉了。想要叫喊时,哪里由得她做主?郑福祥早已伸出蒲扇一般粗大的一只手,向她嘴上掀去,一壁又要跨入床来了。
正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忽听有人在楼前回廊中,打着一片哈哈说道:“好个贼子,竟想采花来了!但是有俺老子在此监视着你,由不得你享乐受用呢。如今我们酒鬼、色鬼,共来见一个高下吧。”这几句话,一入郑福祥的耳中,顿时把他色眯眯的好梦惊醒,知道定又是那酒鬼来打搅。今天这局好事,再也没有希望的了。由此瞧来,刚才那只破草鞋,一定也是这酒鬼飞来的呢。不过好梦虽已惊醒,此身却似入笼之鸟,已被困在这楼中,须急筹脱险之计才是。可是前面这回廊中,已有那酒鬼守着,想要打从原路逃出,是做不到的了,还是从后面走吧。
郑福祥一边把主意打定,一边即离了床前,走向门边。开了房门出去,却是一个小小的走道,走道的北端,又是两扇门,外面便是走马回廊。郑福祥绝不踌躇的即把门开了,走上后面回廊中,侧耳向下一聆,一点声息都没有,不觉暗暗欢喜。这酒鬼到底是个糊涂虫,老是守在前面的回廊中,却不知道我已在后面逃了去。弄得不好,惊醒了这屋中的人,倒把他捉住了当歹人办,这才是大大的一个笑话呢!当下,他即想跳了下去。
谁知还没有跳得,忽又听那酒鬼在下面打着哈哈道:“不要跳,我已瞧见你了。好小子,你欺我是个酒糊涂,不打我守着的地方走,却从我没有防备的地方逃。谁知我虽终日的和酒打交道,却也是个鬼灵精,特在这里恭候你了。”这种如讽似嘲的说话,郑福祥哪里听得入耳,恨得他咬牙切齿,暗地连骂上几十声可杀的酒鬼。一壁却又变换了先前的计划,一耸身,反跳上了屋面,预备趁那酒鬼一个没有留心的时候,就从那个地方跳了下去。
可是那酒鬼真是一个鬼灵精,本领着实非凡。郑福祥刚偷偷的跑到东,他就在东边喊了起来;刚偷偷的跑到西,他又在西边喊了起来,简直不给他一个跳下地来的机会。而且给他这一闹,张家这位小姑娘虽还惊吓得瘫化在被窝中,不敢走起身来,张家的人却已知道出了岔子,一屋子的人都已惊得起床,乱糟糟的起了一片声音。眼见得就要来捉人了,更无跳下屋来的机会。
这一急,真把他急得非同小可,也就顾不得什么了,偷偷溜到一个比较的人家不甚注意的屋角上,悄无声息的跳了下去。但是当他刚刚跳到地上,早已被人捉住了一只脚。这个捉住他脚的人,不言而喻,就是那个酒鬼。果然就听得那酒鬼的声音,在那里哈哈大笑道:“我早已吩咐你,教你不要跳下屋来。如今你不肯听我的话,果然被我捉住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时郑福祥真是又羞又愧、又气又急,把这酒鬼恨得牙痒痒的。而正因这羞啊愧啊、气啊急啊交集在一起,一时间不知从什么地方,竟生出了一股蛮力来,只轻轻的将身一扭,已从酒鬼手中挣脱了那只脚,飞也似的拔起脚来就跑。那酒鬼倒又在后面笑道:“你这小子,倒真也了不得。我刚刚觉得口渴,拿起酒葫芦来润一润喉咙,你就乘我这小小疏忽的时候,挣脱了身子便跑了。但是你不要得意,我比你跑得快,总要被我捉得的。”说着,真的追了下来。而在这追下来的时候,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只听得呼呼的一片响,好似起了一阵大风,向郑福祥的脑后吹了来;跟着又有雨点一般的东西,直打他的头部和颈部。
这些雨点,和寻常的雨点大不相同,比冰雹还要坚实,厉害的说一句,简直和铁豆没有两样。并且是热淋淋的,不是冷冰冰的,一经他打到的地方,立时皮肤上一阵热辣辣的,觉得痛不可当。但是这时郑福祥逃命要紧,也不暇去研究这打来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知道定又是那酒鬼弄的神通罢了。好容易已逃到了墙边,刚刚跃上墙头,那酒鬼却已相距不远,瑟的将手一扬,把一件东西打了来。这一次并不是破草鞋了,却是酒杯大小的一件东西,不偏不倚的,正打在郑福祥的小腿上,深深嵌进肉内去。立时一阵剧痛,郑福祥便一个倒栽葱,跌到了墙外去。跟着那酒鬼也跳出墙来了,立在他的前面,笑嘻嘻的说道:“今天有我陪着你鬼混上一阵,总算也不寂寞,你大概不至再想念那位小姑娘吧?此后你如再起了采花的雅兴时,不妨再通知我一声,我总可陪伴你走一遭。自问我虽是个酒鬼,倒也并不是什么俗物,很可做得你这风流小霸王的侍卫大臣啊!”
郑福祥恨得无法可想,只仰起头来,狠狠的向他瞪了几眼。那酒鬼却又走了过来,把他从地上扶起,一壁说道:“你这小霸王也真呆,简直是个呆霸王。这小小的一只酒杯也挨不起,就赖在这地上不肯起来了。难道真要那张家的人把你捉送官中去,成就一个风流美名么?罢罢罢,我总算和你是好朋友,既然不辞辛苦的陪了你来,还得把你送了回去咧。”说完又是一阵大笑,即不由郑福祥做得一分主,挽着他的臂儿,飞也似的向前走去。
郑福祥腿上虽是十分作痛,口中连声叫苦,他兀是置之不理。一会儿,到了郑福祥所住的那条巷前,方把郑福祥放了下来,又说道:“这里已离你的家门不远,你自己回去吧,恕我不再送了。我今晚能和你鬼混上这一夜,大概也是有点前缘的。你想来急于要知道我这酒鬼究竟是什么人?那你不妨去问你的大师兄李成化,他一定可以对你详细说明的。并且我还要烦你寄语一声,我和你那大师兄,大家尚有一件事情没有了清。我如今特为了清此事而来,请他准备着吧。”随边向他点头作别,边从身上拿出一个酒葫芦来,把口对着葫芦,啯嘟啯嘟的呷着,管自扬长而去。
郑福祥很颓丧的,从地上挣扎而起,踅入自己家中。先把打在小腿上的那件东西一瞧,的确是只酒杯,杯口又薄又锋利,所以打在腿上,就深深的嵌了进去。郑福祥忍着痛,把它取了下来,血淋淋的弄得满腿皆是,也就取了些金枪药敷上,又拿布来裹好。再对镜瞧看头上颈上时,上面都起了一颗颗的热泡,好像被沸水烫伤似的,并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当他验看的时候,觉得有一股酒气,直冲他的鼻观。起初倒有点莫名其妙,后来细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大概这些热辣辣像雨点一般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铁豆,也不是什么沸水,却只是些热酒,由那酒鬼口中喷射出来呢。不过这么沸热的酒,居然能把来含在口中,又能把那酒点练得同铁豆一般的坚实,可以用来打人,这不是没有本领的人所能做得到的。那酒鬼的功夫迥异寻常,也就可想而知了。
郑福祥当下在颈部头部也敷上了些药,足足在家中躺了两天,方才略略复原,减了些儿痛苦。那班狐群狗党,却多已得了消息,纷纷前来慰问他。但一谈论到那酒鬼,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当下小扇子就说道:“他既说大师兄能知道他的底细,想来不是骗人的话,我们不如就去问大师兄去。而且他又说此来要和大师兄了清一件事,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我们也应得知这一点呢。”
李成化这时已在玄帝观中当老道,大众同了郑福祥,遂一窠蜂的到了玄帝观中。和李成化见面之后,郑福祥便问道:“有一个不知姓名的酒鬼,虽然打着北方的说话,但是并不十分纯粹。他自说是和大师兄认识的,不知大师兄究竟也知道他不知道他?”李成化道:“哦?你问的是他么,我怎么不知道他?他在三天前还来了一封信,说在此三天之中,要来登门拜访,大概他不久就要来了。但是你怎么又会认识他的?”
郑福祥经这一问,脸上不觉立时红了起来,然又无法可以隐瞒,只得很忸怩的把那夜的事情,从实说上一说。李成化听了笑道:“那你这天晚上真不值得。这种酒豆,这种酒杯镖,都是很够你受的。不过他这个人,也太会作耍了,怎么整整十年没有见面,这种会开玩笑的老脾气,还是一点没有改变呢!”说着,再把郑福祥腿上的伤痕,瞧上一瞧,又笑道:“他总算还是十分优待你的,他奉敬你的那只酒杯,只是最小的一只。你要知道,他这种酒杯式的钢镖,一套共有十只,一只大似一只。如果请出最大的那一只来,要和饭碗差不多,那你更要受不住咧!而且他对你所喷的酒豆,也是很随意的,并不要加你以重创。否则,他只要略略加点工劲,喷得又大又密,那你怕不要立时痛得晕倒在地么?”
郑福祥道:“大师兄这话说得很对,他那晚如果真要置我于死地,那是无论何时都可以的,我就有一百条的性命,今天恐也不能活着了。不过他究竟是什么人,又要和大师兄了清一件什么事,大师兄也能对我们说知么?”
李成化道:“这些事说来话长,横竖今天闲着无事,我就讲给你们听吧!他是生长在江南的,究竟是哪一府,却不知道,自号‘江南酒侠’,生平最喜欢的,除了武艺之外,就是这杯中物。差不多无一时、无一刻,不是沉浸在酒中,简直没有清醒之时。可是他有一种天生的异禀,是别人所万万及不来的,越是酒吃得多吃得醉,心中越是明白,越能把他所有的本领尽量施展出来。并且他又生来是游侠传中的人物,常在醉中做出许多仗义疏财、行侠使气的事情来。可是在这嗜酒和尚侠两桩事情的上头,便把他祖传下来很富厚的一份家产,弄得净光大吉,一无所有了。他却毫不在意,便离了他的家乡,流转在江湖间。当我和他认识时,他正在我的家乡湖南常德流浪着。我曾问过他:‘你究竟姓什么,唤什么?教你武艺的师傅,又是什么人?’他笑着回答道:‘我是没有姓名的,起初我原也和你一般,既有姓又有名,一提起来,很足使人肃然起敬的。不过自从我把一份家产挥霍完结,变成赤贫以后,已没有人注意我的姓名。就是我自己,也觉得这种姓名,不过表示我是某家的后代罢了。现在我既乘兴所至,把祖产挥霍一个光,这明明已和我的祖宗没有什么关系了,那我又何必提名道姓,徒坍死去祖宗的台?所以,索性把这姓名取消了。你以后如为便于呼唤起见,只要称我是江南酒侠就是了。至于师傅,我是绝对没有的,因为我的确没有从过一个师傅。现在会的这点小小的武艺,都是我自己悟会出来、练习出来的。说得奇怪一点,也可以说是由酒中得来的。所以那造酒的杜康、偷酒的毕卓,以及古往今来其他许多喜欢吃酒的人,都可称得是我的师傅呢。’”
小扇子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笑着搀言道:“这个人倒真有趣,侠不侠,我还没有深知他的为人,虽不敢下一定评,但是‘酒狂’二字,总可当之而无愧的了。不过他说要和大师兄了清一件事,究竟是件什么事情呢?”
李成化道:“你不要性急,我总慢慢儿告诉你就是了。我在十年之前,也和这位郑家师弟一样,最是好色不过的。县中有个土娼,名唤金凤,要算全县中最美丽的一个女子。我一见之后,就把她爱上了。我又生成一种大老官的脾气,凡是被我爱上的女子,决不许他人染指。但这金凤是个土娼,本操着迎新送旧的生涯,人人可以玩得的,哪里可禁止他人不去染指呢?然而大爷有的是钱,俗语说得好,‘钱能通神’,有了钱,什么事办不到?因此,我每月出了很重的一笔代价,把她包了下来。她也亲口答允我,从此不再接他人,差不多成了我的一个临时外室了。但那江南酒侠听得了这件事,却大大的不以为然,就对我说道:‘像你这么的嗜色如命,一味的在女色上用功夫,我从前已很不赞成。至于你现在做的这件事,更是无谓之至了。’我便问他:‘你这话怎么讲?’他道:‘你出了这笔重的代价,把她包了下来,在你心中,不是以为在这一个时期中,她总守着你一个人,不敢再有贰心了么?但是事实上哪里办得到?试想她素来吃的是一碗什么饭,又是怎样性格的一种人?如果遇见了比你更有钱,或是比你的相貌生得好的,怕不又要瞒着了你,背地里爱上了那人么?我们生在这个世上,待人接物虽不可过于精明,教人称上一声刻薄鬼,自己良心上也有些过不去。但是出冤钱,张开眼睛做冤大头,倒也有些犯不着呢。’
“我那时完全被那金凤迷住了,自己已做不得一分主,哪里肯相信他的话?当下听了之后,就哧的一声笑道:‘你的话说得不错,虑得也很有点儿对,但是这不过指一般普通妓女而言,金凤却不是这等人。你没有深知金凤的为人,请你不必替我多虑。’他当时自然很不高兴,悻悻的说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一定要做冤大头,那也只得由你。不过我敢断然的说,你将来自己一定要后悔的。’
“过了一阵,他又走来看我,劈空的就向我说上一句道:‘咳!你如今真做上冤大头了,难道还没有知道么?’我还疑心他是戏言,仍旧不大相信,便正色说道:‘你这话从何而来?如果一点凭据也没有,只是一句空言,那是任你怎般的说,我总是不能相信的呢。’他说:‘我并不是空言,这里有个孔三喜,是江湖班中的一个花旦,生得一张俊俏的脸庞。你大概就是不认识他,总也有点知道的。如今你那爱人,就和这孔三喜搅上了,只要你不在那里,孔三喜就溜了进去,做上你很好的一个替工了,这还算不得一个凭据么?我劝你还是早点觉悟吧。’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虽然也有点儿疑惑,但是这孔三喜虽是江湖班中的一个花旦,为人很是规矩,平日在外并无不端的行为,而且又是和我相识的,想来绝没有这种胆量。遂又一笑问道:‘莫非是你亲眼瞧见的么,还是听人这般说?’他嗫嚅道:‘这只是听人说的。我一听得了这句话,就来找你了,不过照我想来,这是不必去细研究的。外面既有了这种话,你就慧剑一挥,把情丝斩断就完了。’我笑道:‘并不是亲眼目睹,只凭着人家一句话,哪里可以相信得?我怎样轻轻的就把情丝斩断呢?老实对你说吧,孔三喜确曾到金凤那里去坐过,不过还是那天我领他去的。外间人不明白内容,就这么的谣言纷起了,请你不要轻信吧。我敢说,别人或者还敢剪我的靴子,至于这孔三喜,他并不曾吃过豹子心肝,绝没有这种胆量呢。’他叹道:‘你这人真是执迷不悟,我倒自悔多言了。’跟着又愤愤的说道:‘你且瞧着,我总要把他调查个水落石出。等到得了真凭实据,我自会代你处置,也不用你费心了。’我只笑了一笑,不和他多说下去。他也就走了。
“过了几天,我正在一家酒肆中饮酒,他忽又走了来。先取了一只大杯子,满满斟上一杯酒,拿来一饮而尽,然后笑嘻嘻的向我说道:‘我自己先浮一大白,你也应得陪我浮一白,因为我已替你做下一件很痛快的事情了。’我茫然问道:‘你替我做下了什么事?’他道:‘我已调查明白,你那爱人金凤,确和那孔三喜搅在一起,像火一般的热。所以我今天就到金凤那里去,向她说上一番恫吓的说话,马上把她撵走了。’这种出人意外,突然发生的事情,在他口中说来虽是平淡异常,不当他是怎么一回事,然在我听了,却不觉吓了一大跳。暗想我今天早上从金凤那里出来,这小妮子不是还靠在楼窗口,含笑送着我,并柔声关照我,教我晚上早点回去么?我满以为吃罢了这顿酒,又可乘着酒兴前去,和她曲意温存上一回了。不料这厮真会多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下,竟生生的把她撵走了,这是何等的令人可恨啊!想到这里,觉得又气恼又愤怒,把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也就不暇细细思索,伸起手来,向他就是一下耳光。这一下耳光,可就出了岔子了,他马上跳了起来,指着我说道:‘这算什么!我的替你把这狐狸精撵了去,原是一片好意,真心顾着朋友。并且你和我就不是朋友,只要我眼见着一个无耻的女子,对男子这般的负情,我眼中也是瞧不过,一定要把她来撵走的。如今我替你做了这件事,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反伸出手来向我就是一下耳光,这不是太侮辱我了么?我为着保全体面起见,今天非和你决斗一下,分一个你胜我负不可。’
“我那时也正在气恼的当儿,哪里肯退让一点?便道:‘你要决斗,我就和你决斗便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请你吩咐下来,我是决不逃避的。’谁知正在这纷扰的当儿,我的家中忽然差了个人来,说是我的母亲喘病复发,卒然间睡倒下来,病势很是沉重,教我赶快回去。这样一来,这决斗的事当然就搁了下来。不幸在这第二天的下午,我母亲就死了,他得了消息,倒仍旧前来吊奠,向我唁问一番之后,又说到决斗的问题上去道:‘这件事情,昨天虽暂时的搁了下来,然而无论如何是不可不举行的。不过现在老伯母死了,你正在守制中,这个却有些儿不便。我想等你终丧之后,我们再来了清这件事,在这些时间中,我却还要到别处去走走。到了那时,我再登门领教吧。’我当时也赞成他的话,大家就分别了,只是我没有等到终丧,为了种种的关系,忽然动了出家的念头,因此就离了本乡;而决斗的这个约,也就至今没有履行。他大概是去找过我的,所说的要和我了清一件事,定也就是这件事情了。”
郑福祥笑道:“看不出他十年前立下的一个约,至今还要巴巴的找着你,捉住你来履行,做事倒也认真之至,和寻常的那些酒糊涂有些不同咧。”
正在谈论的当儿,忽见一个小道童,慌慌张张的奔进来禀告道:“现在外面来了一个人,浑身酒气熏人,好似吃醉了的,口口声声的说要会见师傅,不知师傅也见他不见他?”李成化听了,向众人一笑道:“定是他来了,你们且在后面避一避,我就在这里会见他吧。”一边便吩咐小道童把他请了进来。
不一会儿,那江南酒侠已走了进来,和李成化见面了便说道:“啊呀!在这几年之中,我找得你好苦,如今总算被我找着了。我们定下决斗的那个约,你打算怎么呢?”李成化道:“我没有一点成见,你如果真要履行,我当然奉陪,不敢逃避。就是你要把来取消,我也决不反对。”
江南酒侠听到末后的这两句话,脸色陡的变了起来,厉声道:“这是什么话!取消是万万不可以的。照我这十年来的经验说来,见解上虽已大大的有了变迁,和从前好似两个人,觉得我当日所干的那桩事,未免是少年好事。而娼妓本来最是无情的,要和她们如此认真,真是无谓之至了。但是你打我的那下耳光,却明明是打在我的脸庞上,也明明是当面给我一种羞辱。这不是因着过了十年八年,会随时代而有上什么变迁的。我如果不有一种表示,而把决斗的约也取消了,不是明白自己承认,甘心受你这种羞辱么?这请你易地而处的替我想一想,如何可以办得到呢?所以今天除了请你履行前约,和我决斗之外,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李成化道:“好,好!我和你决斗就是了,马上就在这里举行也使得。不过你拟用怎么的方法来决斗,请你不妨告诉我?”江南酒侠道:“你肯答允践约,这是好极了。只是照着普通的方法,大家拳对拳脚对脚,这样的狠打起来,也未免太乏味了。让我未将办法说出以前,先对你说上一个故事,你道好不好?”
李成化听他说了这话,不禁笑起来道:“你这个人真是奇怪,起先没有知道我在哪里,倒巴巴的要找着我和你决斗一下。现在已把我找着了,我也答允你履行旧约了,你倒又从容不迫,和我讲起故事来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江南酒侠道:“你不要诧怪,我这故事也不是白讲给你听的,仍和决斗的事情有关系,请你听我说下去吧。在这山东省的德州府中,有个姓马的劣绅,曾做过户部尚书。因事卸官回家,在乡无恶不作,大家送他一个徽号,叫做‘马天王’。有一天,他听得人家说起,同府的周茂哉秀才家中,有只祖传下来的玉杯。考起它的历史来,还是周秦以上之物,实是一件稀世之珍。他是素来有骨董癖的,家中贮藏得也很富,听了这话,不觉心中一动,暗想讲到玉这一类的东西,他家中所贮藏的,也不能算不富了,但都是属于秦汉以后的,秦汉以前的古玉,却只有一二件。如能把这玉杯弄了来,加入他的贮藏品中,不是可以大大的生色么?因此他就差了个门客,到周秀才那边去,说明欲向他购取这只玉杯,就是代价高些,他也情愿出!不料这个周秀才,偏偏又是个书呆子,死也不肯卖去这只玉杯。他老老实实的对这差去的门客说:‘这是我祖传下来的东西,传到我的手中已有三代了。如果由我卖了去,我就成了个周氏门中的不肖子,将来有何面目见先人于地下?所以就是穷死饿死,也不愿意把这玉杯卖去的。何况现在还有一口苦饭吃,没有到这个地步,请你们快断了这个念头,别和我再谈这件事情吧。’这些戆直的话,这位门客回去以后,一五一十的拿来对他主人说了。这位马天王,素来是说怎样就要怎样的,哪里听得入耳?当然的动怒起来了。”
李成化听他说到这里,笑道:“像这般相类的故事,我从前已听见过一桩,好像还是前朝的老故事呢。那马天王动怒以后,不是就要想个法子,把这周秀才陷害么?”
江南酒侠道:“你不要打岔,也不要管他是老故事不是老故事,总之,主点不在这个上头。我只把这件事情向你约略说上一说,而我们决斗的方法,却就在这上面产生出来了。不错!马天王动怒以后,果然就要想法子去陷害这周秀才。好在山东巡抚就是他的门生,德州知府又是他的故吏,要陷害一个小小的秀才,真不费吹灰之力。不久,便买通了一个江洋大盗,硬把周秀才咬上一口,说他是个大窝家。这本是只有输没有赢一面的官司,哪里容得周秀才有辩白的机会?草草审了几堂之后,革了秀才不算,还得了查抄和充配云南的两个处分。没有把脑袋送却,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咧!而当查抄的时候,这只玉杯当然一抄就得,只小小的玩了一个手法,就到了马天王家中去了。如今周秀才已远配云南,他的妻子也惊悸而亡,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留下,抚养在外家。我却为了这个孩子,陡然的把我这颗心打动了。”
李成化道:“这话怎讲?”江南酒侠道:“我这次路过德州的时候,在一个地方偶然遇见了这个孩子。他口口声声的说要到云南去省父,又说云南是瘴疠之乡,他父亲是个文弱书生,哪里能在那边久居?还想叩阍上书,请把他父亲赦了回来呢。但他的说话虽是很壮,这些事究不是他小孩子所能做得的,我因此很想帮助他一下了。”
李成化道:“你想怎样的帮助他?而且和我们决斗这件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江南酒侠道:“你不用忙,让我对你说,我现在想把这只玉杯,从马天王那里盗了来,去献与朝中的某亲王。某亲王手握重权,又是最嗜爱古董的,有了这玉杯献上去,自然肯替我们帮忙,就不难平反这桩冤狱,把周秀才赦回来了。”
李成化道:“哦!我如今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是要我和你分头去盗这只玉杯么?这种决斗的方法,倒也很是新鲜的。”江南酒侠道:“你倒也十分聪明,居然被你猜着了。不过你也不要把这事看得十分儿戏。这种决斗的方法,虽是十分有趣,却也是十分危险的。能把杯子盗得,果然说是胜了;倘然失败下来,那连带的就有生命之忧咧!你究竟也愿采取这种方法,和我比赛一下么?”
欲知李成化如何回答,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