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镜清回头看时,只见山脚下立着一个巨人,大与山等,高与山齐,含笑向他望着,一时猜不出他是鬼是怪,倒不觉吃了一惊。正在这惊疑不定的当儿,却听那巨人含笑说道:“镜清,镜清!你真愚呆得很,怎连师傅都不认识么?但是这也怪不得你,你虽从我学道这多年,却从来没有和我见过一面呢。”
镜清这才知道这巨人就是他师傅,铜鼎真人的化身,慌忙跪下行礼道:“恕弟子愚昧,没有拜见师傅尊颜的时候,一心想和师傅见一见;如今见了面,却又不认识了。只可惜弟子缘浅之至,刚一瞻拜师颜,为了种种因缘,又不得不立刻和师傅分手了。还请师傅训诲数语,以便铭记在心,随时得所遵循。”铜鼎真人道:“你要我对你训诲几句么?这是不必待你请求,我也颇有这番意思的。否则,从没有见过面的师弟,就是永远不见一面,倒也不着迹象,今天又何必定要见这一见,不是有点近于蛇足么?如今你且听着,你在我门中学道,虽是半途而废,没有得到正果,但只就你所学得的这些本领而论,已是大有可观。除了一般成仙得道者之外,在这尘世之中,也就找不到几个人可以和你抗手的了。可是如此一来,将来你的一切行动,就更要十分出之慎重,一点儿戏不得。倘能走到善的一条路上去,果然可以打倒世间一切的妖魔鬼怪,做一个卫道的功臣;万一弄得不好,竟走到恶的一条路上去,那世间一切的妖魔鬼怪,就要乘此机会,阳以归附为名,阴行蛊惑之实,把你当做他们的一个傀儡,你就不由自主的,会成了旁门左道中的一个首领。换一句话说,也就是吾道中的一个罪人了。而且善与恶虽是立于对等的地位,然而为恶的机缘,每比为善的来得多。为恶的引诱力,每比为善的来得强,倘不是主意十分坚决的人,就会误入歧途中。所以我望你对于这件事,以后更宜刻刻在意,一点错误不得。倘使到了那时,万一你真的入了歧途中,做起一班妖魔鬼怪的领袖来了,这在我固然有方法可以处分你、惩治你,只要我把主意一决定,略施一点法力,你就会登时失了灵性。你所学得的种种本领,就立刻归于无用了。不过我在最近的五百年中,只收了你一个徒弟,你在我门下学道,也经过了不少的年数,并不是怎样容易的。因此,非至万分无奈的时候,决不肯下这最后的一步棋子。而我在这和你将要分手的时候,这样的向你千叮咛、万嘱咐,深恐你误入歧途,也就是这种意思啊!”
镜清忙道:“这个请师傅放心,我总拿定主意,不负师门期望便了。倘若口是心非,以后仍旧误入歧途,任凭师傅如何惩治,决无怨尤。”铜鼎真人道:“如此甚善。你就向这软红十丈中奋斗去吧。”说完衣袖一拂,倏忽间形象都杳,化作轻烟一缕,吹向山中去了。镜清又恭恭敬敬的,向空中叩了三个头,方始立起身来,辨认来时旧路,向金雀村中行去。
谁知到得村中,却不胜沧海桑田之感了,父母、兄嫂都已去世,由侄辈撑持门户。因为暌隔了有五十年之久,而侄辈中,又有一大半还是在他上山后出世的,故见面后彼此都不相识。至于村中一班的人,更是后生小子居多,没有一个能认识他的。好在镜清学道多年,尘缘已淡,倒一点不以为意,也就不在村中逗留,径向县城行去。可是关于他的将来,究竟应该如何进行,却已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他不禁暗想道:“我对于学道一事,虽已半途而废,成仙证道,此生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了。但是究已被我学会了不少本领,难道我从此就隐遁下来,把这一身本领一齐都埋没了么?这未免辜负了我多年学道的苦心了。然欲这身本领不致埋没,除了开厂授徒,实在没有第二个好办法。”于是他就在潍县租赁了一所房子,挂了块教授武艺的牌子,开始授起徒来。
山东本是一个尚武的地方,素来武士出产得很多,一班少年都喜欢练几手拳脚的,听得他开厂授徒,自然有人前来请业,倒也收了不少门弟子。但是这个风声传出去不打紧,却恼怒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便是那老道李成化,暗想在这潍县周围百里之内,谁不知道我李成化的威名?隐隐中这潍县差不多已成了我的管辖区域。凡是江湖上人,要在这潍县卖艺的,总得来拜见我,挂上一个号。好大胆的这个不知何方来的野道,竟一声招呼也不向我打,便在这里开厂授徒了,这不是太瞧不起我么?当下气愤愤的带了一把刀,就一个人前去踹厂。但是还没有和镜清见得面,早被镜清的一班门弟子瞧见了。他平日的威名,大家早都知道的,今天见他怒气勃勃,带刀而来,更把他的来意瞧科了几分,忙去报与镜清知道。
镜清笑道:“他修他的道,我授我的徒,河水不犯井水,大家各不相关。他有什么理由,可以这么其势汹汹的来找我呢?你们去对他说,我不在家就完了。”弟子们果然依言出去向李成化挡驾。李成化没法可想,也只得咆哮一场而去。但是这只能把他缓着一时,哪里就能打消他踹厂的这个意思?所以接着他又去了两趟,镜清却总是回复他个不在家。到了第四次,李成化可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当场大吼一声道:“咄!好没用的汉子,你难道能躲着一世不出来么?你既然没有什么本领,就不应该开厂授徒;既然是开得厂,授得徒,便自认是有本领的了,就应得出来和我见个高下。如今你两条路都不走,只是老躲着在里面,这有什么用?哼,哼!老实说,今天你如出来和我见个高下,或是打个招呼,万事俱休。否则,惹得我性起,定要把你这鸟厂打得一个落花流水,休要怪我太不客气。”说时,声色俱厉,显出就要动武的样子。慌得镜清的一班门弟子,一面设法稳住了他,一面忙去报知镜清。
镜清却很不当做一回事,哈哈大笑道:“这厮倒也好性子,今天才真的发起脾气来了。那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面的,也只好出去和他见一见,不能再推托什么了。也吧,你们且去对他说,我就要出来了,教他准备着吧。”
等得镜清走到外边厅上,却已运用玄功,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长不满三尺的侏儒。那时不但他的一班门弟子瞧了,觉得十分惊诧,就是那李成化,也暗地不住称奇:“怎么这开厂授徒的拳教师,竟是这么的一个侏儒?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但是这也可算得是一桩新闻,人家以前为什么不传给我听呢?”当下他却又向着镜清一阵大笑道:“我道你这炎炎赫赫的大教师,总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绝不是寻常人所能比拟的。万不料竟是这么一个矮倭瓜,这真使我失望极了。”
镜清微笑道:“我也只借着授徒,骗口饭吃吃罢了。这种炎炎赫赫的头衔,实在出于你的奖借,我是万万不敢受的。不过为了我生得短,竟使你失望起来,这未免太有点对不住你了。还是赶快让我把身子长出些来吧。”一壁说着,一壁跳了几跳,果然立刻长出了几寸来。
这一来,可真把一班在旁瞧看的人惊骇住了。尤其是身在局中的李成化,竟吓得他呆呆的向镜清瞧着,一句话也不能说。镜清却又笑着说道:“你呆呆的望着我做什么?莫非还嫌我太短,仍使你觉得有点失望么?那我不妨再长出几寸来。”随说随跳,随又长出几寸。
这样的经过了好几次,居然比李成化的身度还要来得高了。镜清却又做出一种绝滑稽的样子,笑嘻嘻的说道:“呀!不对,不对!我又做了桩冒失的事情了。这生得太短,固然足以使你失望;而太长了,恐怕也要引起你的不满意的,还得和你一样长短才对呢!”说着跳了过去,和李成化一并肩,随又向下略一蹲,果然短了几寸,同李成化一样的长短了。这时李成化却已由惊诧而变为恼怒,厉声说道:“这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一种妖法罢了。别人或者被你吓得退,我李成化是决不会为了这区区的妖法就吓退的。如果真是汉子,还是大家比一下真实的本领,不要再弄这丢人的妖法吧。”刚刚把话说完,便抽出一柄钢刀,劈头劈脑的向镜清挥了来。
镜清一边闪躲着,一边仍笑嘻嘻的说道:“你这人也太不客气了,怎么连姓名都没有通报,就无因无由的,向人家挥起刀来呢?”李成化大吼一声道:“你别再油嘴滑舌了!我是李成化,外间谁不知道?老实对你说,我今天是特地来找着你的。照形势瞧起来,你是无论如何不能躲避的了,真是汉子,快与我来走上几合。”
镜清笑道:“原来你是要和我比武的么?好!好!好!那你何不早说?不过真要比武,也得彼此订定一个办法。如今还没有得到对方的同意,你冷不防的就是这么一刀,所谓英雄好汉的举动,恐怕不是如此的吧?”
李成化被他这么的一诘问,倒也自己觉得有点冒失了,忙道:“你既然肯和我比武,事情就好办了,如今闲话少说,你要怎么比,我依你怎样比便是。不过你不能再在这办法上,做出种种留难的举动来。”镜清道:“这是决不会的!只有一桩,我的年岁虽然还说不上一个老字,然比你总大了许多了。如要和你们这种少年人走上几合,腿力恐怕有些不对,恕我不能奉命。现在我却有个变通办法,不如尽你向我砍上三刀,你能把我砍伤,就算是你赢了;如果不能把我砍伤,就算是你输了。万一你竟能把我砍倒,不是更合了你的意思么?不知你对于这种办法,也赞成不赞成?”
李成化听了暗想道:“这厮倒好大胆,竟肯让我砍上三刀,难道他又有什么妖法么?不过我不信他竟有这许多的妖法,倒要试上一试,自问我这柄刀,能削铁如泥,最是锋利无比的。只要他不施展出什么妖法来,怕不一刀就把他的身子劈成两半,还待我斫上三刀么?”当下大声说道:“好,好,好!我就砍你三刀。不过这是你自己定的办法,想来就是我万一的一个手重,当场把你砍死,也只能说是你自己情愿送死,万万不能怨我的呢。”镜清又笑道:“哪个会怨你!你有什么本领,尽管施展出来便了。”
于是李成化略略定一定神,觑着了镜清的胸膛,就是很有力的一刀。满以为这一刀下来,纵不能就把他当场搠死,重伤是一定免不了的了。谁知刀还没到,眼帘前忽地一阵黑,手中的刀就有点握不住,向右偏了许多。因此只在镜清的衣上,轻轻划了一下,并没有伤得毫发。这时李成化倒有点不自信起来了,莫非因为我一心要把他一下砍死,力量用得过猛。同时又因为心情太愤激一些,连脑中的血都冲动了,以致眼前黑了下来,所以刀都握不住了么?如果真是如此,那都是我自己不好,怨不得别人的。这第二刀,我须得变更一下方法才对。当下,他竭力把自己镇静着,不使有一点心慌意乱,然后觑准了镜清的胸膛,又是不偏不倚的一刀。
煞是奇怪!当他举刀的时候,刀是指得准准的,心是镇得定定的,万不料在刚近胸膛的时候,眼前又一阵的乌黑,刀锋便偏向旁边了,依然是一个毫发无伤。这一来,可把李成化气得非同小可,立时又大吼起来道:“这可算不得数,大概又是你在那里施展妖法了,否则我的刀子刚近你的胸前,为什么好端端的,眼前就是一阵乌黑呢?”
镜清道:“这明明是你自己不中用,不能把我刺中罢了。怎么好无凭无据的,捏造出‘妖法’二字,轻轻诿过于我呢?如今你三刀中已砍了二刀,剩下的这一刀,如果再砍不中我,可就要算是你输了。”说完哈哈大笑。李成化道:“不,不!这可算不得数,须得再把方法改变一下。如果你肯解去衣服,把胸膛袒露着,坦然再听我砍上三刀,不施展一点什么妖法,那就对了。那时我如再砍不中你,不但当场认输,还得立刻拜你为师。”
镜清道:“好,好!这有何难?我今天总一切听你吩咐就是了。”一壁说着,一壁即解去衣服,把胸膛袒露着,坦然的说道:“请你将刀砍下来吧,这是你最后的一个机会,须得加意从事,再也不可轻易让它失去呢。”
李成化也不打话,对准了镜清袒着的胸膛,接连着一刀不放松的,就是很结实的三刀。但是说也奇怪,这三刀砍下去,不但没有把镜清穿胸洞腹,而且砍着的地方,连一些伤痕都没有。再瞧瞧那柄刀时,反折了几个口,已是不能再用的了。这一下子,可真把李成化惊骇得不可名状,暗想我这三刀砍下去,确是斫得结结实实的,并没有一刀落了空,怎么依旧没有伤得他的毫发呢?这可有点奇怪了,看来他的内功也练得很好,所以能挨得上这很结实的刀子,倒不见得全持妖法的呢。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又听得镜清一阵的哈哈大笑,向他说道:“如今你又有何说?你的刀子,不是一刀刀都砍在我的身上么?然而我却一点儿伤都没有。这明明是你砍得不合法,太不济事罢了,难道还能说是我施展什么妖法么?”李成化到了这个时候,可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一张锅底也似的黑脸,涨得同猪肝一般的红。慌忙把刀丢在一旁,跪下说道:“恕弟子有眼不识泰山,同师傅纠缠了这半天,如今也无别话可讲,就请师傅收了我这徒弟吧。我总赤胆忠心的跟着师傅一辈子,不敢违拗一点便了。”
镜清这时却把刚才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气完全收起,一壁忙把他扶住,一壁正色说道:“你真要拜我为师么?那‘妖法’两字,当然是不必说,已由你自动的否认了。不过我所会的本领也多得很,像你已是这般年纪,不见得还能一桩桩都学了去。你究竟想学我哪几桩本领呢?”
李成化道:“别的本领,弟子还想慢一步再学,现在弟子所最最拜服而羡慕的,就是能将身子倏长倏短,及在霎时间能使敌人眼帘前起了一片乌黑,师傅能先将这两手教给我么?至于钢刀砍在身上,可以运股气抵住,不使受一点儿伤,这恐怕是一种绝高深的内功,不是一时所能学得会的吧?”
镜清笑道:“原来你看中了我的这两手功夫了。不过这两手功夫,一名‘孩儿功’,一名‘乌鸦阵’,你不要小觑它,倒也不是短时间中所能学得会的。你既然愿从我学习,我总悉心教授你。大概能用上五六年的苦功,也就不难学会的了。”
李成化听得镜清已肯收他为徒,并肯把这两手功夫教给他,当下十分欢喜,忙又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行了拜师大礼。从此便在镜清门下,潜心学习起来了。可是这一来不打紧,更把镜清的声名,传播得绝远,竟是遐迩皆知。不但是在这潍县周围的百里以内,就是在几百里几千里外,也有负笈远来,从他学艺的。镜清又来者不拒,一律收录,竟成了一位广大教主了。只是一桩,人数一多,不免良莠不齐,就有许多地痞无赖,混进了他的门中。这班人从前没有什么本领,已是无恶不作,如今投在他的门下,学会了几种武艺,更是如虎添翼,益发肆无忌惮的了。所以在地面上很出了几桩案子,总不出奸盗淫邪的范围。
就中有个郑福祥,绰号“小霸王”,更是人人所指目的,也可算是这一群恶徒中的一个领袖。以前所出的这几桩案子,差不多没有一桩是和他没份的。这一天,他同了几个和他同恶相济的坏朋友,到大街小巷去逛逛。在一顶轿子中,瞧见了一位姑娘,年纪约莫十八九岁,生得十分美貌。虽只是惊鸿一瞥,霎眼间,这乘轿子已如飞的抬了走了,然已把这个小霸王,瞧得目瞪口哆,神飞魄越,露出失张落智的样子。
一个同伴唤小扇子张三丯的,早把这副神情瞧在眼中,就把肩膊略略一耸,笑着说道:“郑兄真好眼力。莫非在这一霎眼间,已把这小雌儿看上了么?”郑福祥听了这话,惊喜交集的说道:“难道你也瞧见了她么?你说她的小模样儿,究竟长得好不好?”张三丯又谄笑道:“我并不是今天第一次瞧见她,她的模样儿,已在我眼睛中好似打上一个图样了。她的眉峰生得怎样的秀,她的眼儿生得怎样的媚,我是统统知道,画都画得出来呢。”
郑福祥很高兴的说道:“如此说来,她是什么人家的女儿?住在什么地方?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张三丯道:“这个不消说的。”说到这里,忽又向路旁望了一望,装出一种嬉皮涎脸的样子,说道:“郑兄!这里已是三雅园了,我们且上去喝杯酒,歇歇力吧。在吃酒的中间,我可以一桩桩的告诉你。如此,你这顿酒,也不能算是白请我吃啊!”说了这话,又把肩儿连耸了几耸。
郑福祥笑着打了他一下道:“你这人真嘴馋之至!借了这点色情,又要敲起我的竹杠来了。好,好,好!我就做上一个东道,也算不了什么一回事。”随即招呼了众人,一窠蜂的走上了三雅园酒楼,自有熟识的伙计们招呼不迭。
这时还没有到上市的时候,一个酒楼上,冷清清的并无半个酒客,他们便在雅座中坐下,要酒要菜,闹上一阵,方始静了下来。郑福祥忙又回到本题,向张三丯催着问道:“这小雌儿究竟是什么人家的女儿,又住在什么地方呢?”张三丯满满的呷一口酒,方回答道:“她便是张乡绅的女儿,住在东街上那所大屋中。郑兄,我可有一句话,这比不得什么闲花野草,看来倒是不易上手的呢。”
郑福祥陡的把桌子一拍道:“咄!这是什么话?无论哪个姑娘,凡是被我姓郑的看中的,差不多已好像入了我的掌握中了,哪会有不易上手的?”那班狐群狗党,见他发了脾气,忙也附和着说道:“不错啊,不错!这是绝没有不上手的。我们预先替郑兄贺一杯吧,大家来一杯啊。”谁知等到众喧略止,忽听外面散座中,也有一个人拍着桌子,大声说道:“不错啊,不错!来一杯啊。”倒把众人吓了一跳。
郑福祥正靠门坐着,忙立了起来,一手掀起门帘,同时便有几个人,和他一齐探出头去,向着外面一望。只见散座中,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独个儿据着一张桌子,朝南坐着。衣衫很不整齐,而且又敝旧、又污秽,一瞧就知是个酒鬼。当众人向他望的时候,又见他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啧啧的称叹道:“不错啊,不错!这真是上等绍兴女贞酒,再来一杯啊。”说着,又拿起酒壶,自己斟酒了。众人见此情景,才知上了这酒鬼的当,不觉一齐失笑,重行归座。
却又听那张三丯说道:“刚才确是我失言了,郑兄的本领谁不知道?姑娘既被郑兄看中得,好像已是郑兄的人了,当然不会有弄不上手的。不过想用什么方法去弄她到手,也能对我们说一说么?”座中一个党徒,不等到郑福祥回答什么,就先献一下殷勤道:“这种方法容易得很。最普通的,先遣一个人前去说亲,然后再打发一顶轿子去,把她接了来。如果接不成,老实不客气的,便出之于抢。那郑兄要怎样的受用,便可怎样的受用了。从前我们处置那田家的小雌儿,不是就用这个法子么?”
郑福祥先向说话的这人瞪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道:“人家都说你是个没有心眼的粗汉,我倒还不大相信;如今你竟要自己承认这句话,献起这种其笨无比的计策来了。小扇子刚才曾说,这雌儿是张乡绅的女儿,你难道没有听得么?你想张乡绅是县中何等声势赫赫的人家,岂是那田家所可相提并论的?那遣人前去提亲,当然没有什么效果,弄得不好,或者还要被他们撵了出来。至于说亲不成,便即出之于抢,果然是我们常弄的一种玩意儿。但这张家,房屋既是深邃,门禁又是森严,试问我们从何处抢起呢?你的这条计策,不是完全不适用么?”这话一说,众人也大笑起来。顿时羞得那人满脸通红,只得讪讪的说道:“这条计策既不可行,那么,你可有别的妙策没有?”
郑福祥微笑道:“计策是有一条,妙却说不到的。因为照我想来,这张家的房屋虽是十分深邃,门森又是十分森严,我们前去抢亲,当然是办不到,但也不过指日间而言罢了。倘然换了夜间,情形就不同了。而且仗着我这身飞檐走壁的轻身本领,难道不能跑到这雌儿的卧室中,一遂我的大欲么?”说着,从两个眼睛中,露出一种很可怕的凶光来。
张三丯听到这里,却不由自主的大声问道:“哦,哦!原来你想实行采花么?”接着又拉长了调儿吟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哈哈哈,这个主意确是不错啊。”谁知在这当儿,只听散座中那个酒鬼,也在那里长吟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哈哈哈,这个主意确是不错啊。”便有一个党徒,立起身来,向着门帘外一望,笑得一路打听的回归原座,向众人报告道:“这酒鬼大概是已吃得有点醺醺了,真是有趣得很,他竟在外面陈设的盆景上,摘下一朵花来,也文绉绉的吟着这两句诗句呢。”
可是郑福祥听了,却把两眼圆睁,露出十分动怒的样子,喝道:“什么有趣!无非有意和俺老子捣乱罢了。俺定要出去揪住了他,呕出他那满肚子的黄汤,打得他连半个屁都不敢放。”说完,气冲冲的立起身来,就要冲出房去。
张三丯忙一把住住了他,含笑劝道:“天下最不可理喻的,就是一班醉汉,你何必和这醉汉一般见识呢?老实说,像他这种无名小卒,就是把他杀了,也算不了什么一回事。但是人家传说出去,倒疑心你器量很小,连酒鬼都不能放过门,定要较量一下。不是于你这小霸王的声望,反有些儿损害么?”
郑福祥一听这话,略略觉得气平,重又坐了下来。但仍在桌子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大声说道:“外面的酒鬼听着,这一次俺老子总算饶了你,你如再敢纠缠不清,俺老子定不放你下此楼。”说也奇怪,这话一说,这醉汉好像是听得了十分惧怕似的,果然悄无声息了,倒惹得众人又好笑起来。张三丯便又回顾上文,笑着说道:“你这条计策果然来得妙。像你这身本领,这手功夫,怕不马到成功。不过有一件事要问你,这雌儿住在哪间屋中,你究竟已经知道了没有?如果没有知道,那可有些麻烦。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事,你总不能到一间间屋子中去搜索的啊。”这一问,可真把这小霸王问住了,爽然道:“这倒没有知道,果然是进行上的一个大障碍。但是不要紧,只要略略费上一点功夫,不难访探明白的。”
张三丯倒又扑哧一笑道:“不必访探了,只要问我张三丯,我没有不知道的。否则,我也不敢扰你这顿东道啊。”郑福祥大喜道:“你能知道更好,省得我去探访了,快些替我说吧。”张三丰道:“你且记着,他家共有五进屋子,这雌儿住在第三进屋子的楼上,就在东首靠边的那一间,外面还有走马回廊。你要走进她的绣房中去,倒也不是什么烦难的事情。”郑福祥当然把这话记在心上。不多一刻,也就散了席。当他们走出三雅园的时候,这酒鬼却已不在散座中,想来已是先走的了。郑福祥便别了众人,独自回家。
谁知还没有走得多少路,忽有个人从一条小弄中踅了出来,遮在他的面前,笑嘻嘻的向他说道:“朋友,你的气色很是不佳,凡事须得自家留意啊。”当他说话的时候,一股很浓的酒气,直冲入了郑福祥的鼻观中。郑福祥不由得暗唤几声晦气,在这今天一天之中,怎么走来走去,都是碰着一班酒鬼啊?一壁忙的向着那人一瞧,却不道不是别人,仍是刚才在酒店中向他连连捣乱的那个酒鬼。这一来,可真把他的无名火提得八丈高了,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手来,就向他很有力的一拳。
可是这酒鬼虽已醉得这般地步,身体却矫健得很,还没有等得拳头打到,早已一跳身,躲了开去。却又笑嘻嘻的,向他说道:“我说的确是好话,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一番美意啊。俗语说得好,‘海阔任鱼跃,天空听鸟飞’,你总要记取着这两句话,不要做那不必做不该做的事情。”
郑福祥见一下没有打着那酒鬼,已是气得了不得;再见了这副神情,更是恼怒到了万分,哪里再能听他说下去?早又举起拳头,向他打了过来。这酒鬼倒也防到有这一下的,所以把话说完,不等得拳头打到,即已拔足便跑了。郑福祥一时起了火,恨不得立刻把这酒鬼打死,怎肯放他逃走?自然也就追了下来。但是这酒鬼生就一双飞毛腿,走得飞也似的快,不到几段路,已是走得无影无踪的了。郑福祥弄得没法可想,只好把这酒鬼顿足痛骂几声,然后怅怅然的回得家去。而为了这酒鬼几次三番的纠缠,弄得他意兴索然,对于采花这件事,倒想暂时不进行的了。
无如睡到床上,刚一闭眼,又见那袅袅婷婷的张家小雌儿,仿佛已立在他的面前了。惹得他欲火大起,再也按捺不住,一翻身坐了起来,咬牙切齿的说道:“这酒鬼算得什么!他难道能阻碍我的好事么?我今天非去采花不可。”即穿了一身夜行衣装,出了家门,直向东街行去。一路上倒不有什么意外,一会儿,已到了张乡绅的大屋之前。刚刚跃上墙头,忽于月明之下,见有一件东西,飞也似的向他打来,暗叫一声不好。
欲知这向他打来的是一件什么东西,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