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食税者数量的暴增与食税标准的暴涨,是其制度设计的必然结果。
这种制度设计可以概括为“富养统治基础,以优待来贿买忠诚”。秦制政权的核心统治基础是军队和官僚集团。宋太祖赵匡胤曾对宰相赵普等人说,要想让王朝千秋万代,必须不惜财力去养兵。将兵养满意了,遇上灾年只会“有叛民而无叛兵”;太平年景里当然更不用忧虑。 历代赵宋皇帝也都深信这套统治逻辑,宋神宗曾如此赞美宋太祖的制度设计:
前世为乱者,皆无赖不逞之人。艺祖平定天下,悉招聚四方无赖不逞之人以为兵,……无赖不逞之人既聚而为兵,有以制之,无敢为非,因取其力以卫养良民,各安田里,所以太平之业定,而无叛民,自古未有及者。
宋代以前起来造反作乱的,都是些无业游民。本朝太祖皇帝吸取教训,以优厚的待遇为饵,将大宋的无业游民全招进军队之中,用军营与军法将这些不安定因素管控起来,再用他们去控制普通百姓。大宋无叛民,太平便是这么来的,这是前无古人的成就。宋神宗这些话,既显示他深谙宋太祖统治之道,也赤裸裸地挑明了赵宋王朝富养军队的首要目的是维持对内的统治,而非对外御敌。
赵宋王朝富养官僚集团的逻辑,与富养军队的逻辑是一样的。对秦制政权而言,知识群体与游民同属需要优先控制的社会群体。两宋以军队吸纳游民,也以官吏吸纳知识群体;既不惜将军队扩张至百余万,也不惜将官吏扩张至唐代的数倍。官僚集团膨胀至最极端时,“率数十人而竞一阙” ,录用官员的数量远远超出实际职位所需,数十名候选者盯着一个实缺。需要注意的是,两宋虽扩大了科举规模,但官吏集团膨胀的主要途径并非科举,而是恩荫,也就是官宦子弟们拥有直接做官、优先做官的福利。据南宋嘉定六年(1213)的统计,科举出身的官员只占到当时全部官员的26.1%,远比不上占比56.9%的“恩荫出仕” 。扩大科举取士规模,意味着两宋政权愿意给底层人提供进入统治集团的上升通道;恩荫出仕的比例如此之高,则意味着两宋政权无意破坏官僚集团的稳定性。给底层知识分子以进入体制的希望,与维护体制内官僚的世袭利益,皆是为了巩固两宋政权的统治基础。
除了富养之外,两宋政权对官僚群体还有一项重要优待,即不对他们施以严刑峻法。北宋神宗年间,皇帝欲诛杀漕官,大臣们谏阻的理由是“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 。宋哲宗年间,大臣吕大防奉命向皇帝讲授“祖宗之法”,也重点提到“唯本朝用法最轻,臣下有罪,止于罢斥,此宽仁之法也” 。宋哲宗后来拒绝杀戮党争失败者,理由是“朕遵祖宗遗志,未尝杀戮大臣” 。可见官僚群体在宋代鲜少有性命之忧。
在清代史家赵翼看来,这种“富养统治基础,以优待来贿买忠诚”的立国之策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优待政策将赵宋皇室与军队、官僚集团牢牢结为利益共同体,被富养的军队和官僚集团很愿意支持赵宋皇室,两宋读书人多慷慨报国者,两宋亡国之际捐躯殉国者独多,均非偶然。但另一方面,这种优待也给底层百姓造成了极大负担,乃是“恩逮于百官者唯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 ——百官是统治基础,唯恐给他们的优待有所不足;万民是被统治者,唯恐从他们身上汲取太少而有剩余。这种治理逻辑,也正是两宋财政“蛋糕”规模相当于唐代的数倍乃至数十倍,但绝大部分消耗在食税者身上,鲜少用于改善民生的主要缘故。对此,做过掌管财政收支的三司使的北宋官员蔡襄深有感触。他在给宋英宗的奏章中说:
臣约一岁总计,天下之入不过缗钱六千余万,而养兵之费约及五千(万)。是天下六分之物,五分养兵,一分给郊庙之奉、国家之费。国何得不穷?民何得不困?
按蔡襄所见统计数据,北宋财政“蛋糕”的六分之五用来养军队,剩下的六分之一用来养皇室和官僚集团,几乎完全没用在百姓身上。蔡襄的感受不是孤例,南宋庆元年间(1195—1200)的官员姚愈也上奏说,天下之财“大略官俸居十之一,吏禄居十之二,兵廪居十之七” ——官俸加吏禄消耗掉了财政的十分之三,军队消耗掉了财政的十分之七。换言之,取之于民的财政“蛋糕”,全用在了“富养统治基础”这件事情上。
宋神宗赞誉“富养统治基础”的祖制,其实也是因为他切实见到了该制度设计带来的好处。两宋“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 ,本是个民变迭起的时代。据何竹淇编纂的《两宋农民战争史料汇编》一书统计,北宋有各类民变203次,南宋有各类民变230次,可谓年年皆有百姓铤而走险。但因赵宋王朝富养统治基础,这些此起彼伏的民变鲜少有官军和士绅加入。民变在人力、物力、智力与组织能力方面皆很难得到支持,大多旋起旋灭,规模止于数百人或数千人 。规模最大的蜀中王小波与李顺起义、浙江方腊起义,波及范围与持续时间均远不能与汉之绿林、赤眉、黄巾,隋之瓦岗诸军、唐之黄巢、明之闯献相比。北宋存续160余年,亡于外敌入侵;南宋存续150余年,也亡于外敌入侵。这300余年间,得益于富养统治基础,赵宋王朝没有发生过统治集团的内部分裂,确如赵匡胤所言是个“有叛民而无叛兵”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