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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政“蛋糕”变大

人口增多与粮食亩产提升,引发了宋朝经济领域的第三个显著变化:财政“蛋糕”规模远超前朝。

这是个必然结果。对传统秦制政权而言,财政“蛋糕”的大小主要取决于三项因素:人口,物力,汲取手段。其中前两项因素是决定财政蛋糕规模的基本前提。人口对应劳役,物力对应税赋。人口多,可供汲取的劳役就多。物力多(农业时代主要指粮食亩产提升),可供汲取的税赋就多。

当然,即便人口与物力都未增长,秦制政权仍可以通过变更汲取手段,来提升汲取强度与汲取效率,进而做大财政“蛋糕”。不过,这种办法实属竭泽而渔。在短时间里,财政“蛋糕”确实能够得到肉眼可见的提升,但在长时间段里,必会陷入汲取手段越狠,民间的人力与物力便萎缩得越厉害的恶性循环。随之而来的是汲取成本越来越高,财政“蛋糕”不断缩小,最后整个经济体走向崩溃。三国时代的蜀汉政权便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据《后汉书·郡国志五》记载,东汉顺帝永和五年(140),益州所辖十二郡国,共有1525257户,7242046人。其中仅蜀郡一地便有300452户,1350476人 。70余年后,刘备夺取益州。当时的具体户口数虽不可知,但益州在东汉末年遭遇的战乱不多,有限的几次如黄巾军马相部之乱与东州兵之乱,持续的时间都不长,规模与残酷性皆不如中原地区。所以益州在东汉末年长期属于人口流入地,吸引了很多荆州与三辅地区(汉代长安附近的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个地区)的流民。庞统建议刘备攻取益州,说的便是“今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四部兵马,所出必具,宝货无求于外” 。所谓“户口百万”,指的正是益州的总人口超过了百万户。以100万户计算,便有大约500万人口。即便考虑到刘备夺取益州的战争持续了较长时间(两年左右),曹操在汉中之战后又强制迁空了汉中百姓(《后汉书》记载汉中户5万有余,口26万有余),折半计算,益州也至少仍有50余万户,超过200万人口。可是,蜀汉政权在诸葛亮与姜维独掌军权时代一直穷兵黩武,至灭亡之日,竟已窘困至“领户二十八万,男女口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吏四万人” 的地步。

上述数据提供了两个信息:一是为了维持穷兵黩武政策,蜀汉政权加大了汲取强度,结果导致人口发生急剧萎缩。二是人口萎缩后,军队仍维持在10万人以上;抽调如此多的壮丁入伍,意味着从事生产的劳动力进一步萎缩,也意味着蜀汉政权要想维持财政“蛋糕”的规模,唯一的办法便是加大汲取力度。蜀汉政权仅20万户百姓,却需要4万名官吏来管理,原因便在这里。增加官吏人数,既是为了提升汲取强度维持财政“蛋糕”,也是为了用高压手段维持社会稳定。可是,大量豢养不事生产的官吏又等于抬升了汲取成本。长此以往,即便没有外敌入侵,蜀汉政权的结局也只有溃败——汲取收益越来越低,汲取成本越来越高,财政“蛋糕”越来越小。当汲取成本的提升幅度超过汲取收益的增长幅度时,政权就会陷入无法维持的困境。

两宋与蜀汉不同。在长达300余年的时间里,两宋的财政“蛋糕”总体量虽有起伏(靖康之变前后的起伏最大),但整体而言始终处于不断扩张的态势,“不同的统计方式都显示,从宋太祖、太宗到徽宗朝,财政收入总体趋势是不断上升的” 。南宋建炎三年(1129),广州州学教授林勋向朝廷进呈《本政书》,内中称:“本朝二税之数,视唐增至七倍。” 虽然林勋只提到了两税正赋,未计入劳役,也未计入体量绝不亚于正赋的诸般杂税,但这番比较已足以说明两宋的财政“蛋糕”增加到了何种程度。

财政“蛋糕”的这种大规模扩张,既得益于人口的增长,也得益于粮食单产的提升。民间有了更多的人力与物力,两宋政府才会有更多可汲取的对象。同样,两宋财政“蛋糕”的扩张也得益于两宋政府的汲取手段够多、够狠、够有效。用朱熹的话说,就是“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 ,两宋王朝是历代汲取手段之集大成者。

关于汲取手段的具体细节,本书后文诸多章节皆会涉及,这里只讲一个总的趋势:当民间有了更多的人力与物力后,更多更频繁的商业活动成为可能,两宋政府也将财政“蛋糕”的重心,从实物收入(征收粮食与绢绸丝绵等,主要来自二税正赋)逐渐转移到了货币收入(直接向百姓收铜钱)。当然,这并不是说两宋财政中的实物收入少于前朝——如前文所言,北宋天禧五年(1021)的粮食收入是唐朝天宝年间粮食收入的1.31倍——而是说货币收入在两宋财政“蛋糕”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

下面这张“唐宋岁入总额与钱币收入占比”表(表3),足以说明这一点。

表3 唐宋岁入总额与钱币收入占比

资料来源:全汉昇:《唐宋政府岁入与货币经济的关系》,《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0辑上册,1948年。

表3来自全汉昇先生的经典论文《唐宋政府岁入与货币经济的关系》。岁入总额即财政“蛋糕”总量,岁入钱数即财政“蛋糕”中的货币收入。需要注意的是,表中岁入总额的单位是“贯石匹两”,货币收入的单位是“贯”。也就是说,该表未将各种实物收入,如粮食、布绢丝绵、草茶盐铁等,全部折算成统一的货币单位“贯”,而是将不同计量单位的收入直接加在了一起。这样做的原因,是考证不同时期各种实物的市场价格难度非常大。即便如此,这张表也已足够直观,足够得出两个结论:一,相比唐朝政府,宋朝政府更愿意向百姓征收货币,而非征收实物;二,货币收入在宋代财政“蛋糕”中的比例不断扩张,最终变成了宋代财政“蛋糕”的主体。

如果勉强将宋代财政蛋糕中的各项实物收入皆折算为铜钱,那么,货币收入在财政“蛋糕”中所占的百分比只会更高。原因很简单:除了粮食与绢的价格在北宋末年曾达到或超过了每石(匹)1贯,其他实物普遍远低于这个价格。布在宋真宗时代是每匹150—300文(1贯等于1000文),丝和绵在宋神宗时代分别是每两65文和每两35文,盐价、茶价、铁价、草价也是如此。学者贾大泉依据上述物价,将北宋财政蛋糕中的赋税总收入全部折算为货币后,得出的结论如下(见表4):

表4 宋代财政“蛋糕”总额与金钱收入占比

资料来源:贾大泉:《宋代赋税结构初探》,《社会科学研究》1981年第3期。

据该表的统计,早在宋真宗天禧末年,朝廷的货币收入占比就已过半,成了财政“蛋糕”的主体。较之唐玄宗时代货币收入只占到3.9%,变化可谓翻天覆地。

这种翻天覆地,固然与赵宋王朝的所谓“商业繁荣”有关,直接原因却是赵宋王朝统治者以货币收入为财政“蛋糕”主体的征税思路——相比征收实物,将手直接伸向百姓的钱袋子,是征税成本更低、征税效率更高的方式。比如,原本收实物的税种改收银钱,得有个折算标准,这个标准完全由官府说了算,百姓无权参与制定,只能集体被迫将收获的实物拿到市场上去出售(市场当然也会因此“繁荣”起来);再如某地不产某物,本无相关税种,改收银钱后,官府便可以设立名目进行征税,反正收的是银钱,只要有折算标准即可。此外,实物税还存在运输、储存、损耗等诸多烦琐环节,每个环节都意味着成本,远不如直接掏百姓的钱袋子来得便利。

数据也很能体现这种征税思路。宋太宗至道三年(997),朝廷收到的实物税里,有粮食(谷)3171万石,到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增加至3278万石,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增长幅度仅为3.4% 。增幅这般微小,说明北宋政府对直接征粮的兴趣有限,没有将增收的重点放在这里,不愿为此太多花力气——这当然不是说北宋政府没有加大税收的汲取力度,而是说相比收取实物,政府更愿意将实物税折变为金钱税。所以,货币收入自北宋初年开始即不断翻倍,宋人李心传在《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中记载:

国朝混一之初,天下岁入缗钱千六百余万,太宗皇帝以为极盛,两倍唐室矣。天禧之末,所入又增至二千六百五十余万缗。嘉祐间又增至三千六百八十余万缗。其后月增岁广,至熙丰间,合苗役税易等钱,所入乃至六千余万。

宋太宗时代的“两倍唐室”也好,王安石变法时扩张至岁入“六千余万”也罢,皆是指政府的货币收入。相比实物,赵宋王朝更爱钱。因为收钱更有效率,可以让财政“蛋糕”变得更大。 WM+jtOy8jqYgAZYltZFl3VpCL2mqEq2DrIiJZXdKQnhNwGz0IR6up1jHdUiJcl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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