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后来人们的普遍印象不同,清朝在当时还没有实行一口通商的政策。自康熙中期以来实行的就是四口通商政策,既然广州的陋习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那么理论上,海外商人是可以前往其他港口进行贸易的。
早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英国东印度公司就试图派人驻扎宁波,在那里开展贸易。但他们发现,宁波的贸易氛围更加不友好。英国人虽然在最初受到了总兵的善意接待,但由于当地官员不熟悉规则,在层层汇报和推脱之后,得到贸易允许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至于英国人提出的长期留人驻守的请求,也被官员否决了。
所谓负责外贸的宁波港 ,其实是定海县的岛屿口岸。定海县位于舟山群岛的本岛上,要前往宁波还需要坐船。政府为了将夷人与本地人隔绝开来,就把对外贸易港设在岛上。在岛屿上的对外口岸由于缺乏物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市场。而中国大商人都集中在大陆上的宁波港,那里不允许针对西方的外贸。政府管理财政的官吏也全驻于宁波,总督 则在福州,巡抚驻杭州,在舟山的只有总兵和定海知州,他们品级虽低,控制欲却很强。
在这里,我们可以做一个对比:粤海关的海关监督就在广州,而且拥有独立的权力,虽然有着太多的腐败和灰色地带,但只与一个官员打交道还是比较容易的;浙海关的海关监督却并不独立,有太多的官员可以指挥他,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英国人需要和各级官员纠缠,因此打交道更加困难。
如果在舟山贸易,不可能找到太多的货物,却要应付大量的官吏。正因为这样,当初英国人抛弃舟山,选择了广州。
但到了半个世纪之后的乾隆十八年(1753),由于广州贸易越来越弊端重重,宁波再次成了英国人的候选。于是,英国东印度公司董事会发出详细训令,派广州商馆通事洪任辉随船前往宁波,了解那里的贸易条件在半个世纪以来是否有了较大的改善。
洪任辉带着“霍尔德内斯伯爵号”(船长喀喇生)于当年5月2日离开澳门,5月24日抵达舟山的鸦鹊山岛。 到了5月28日,舟山派出士兵来迎接他们。6月2日,他们在舟山停泊。也是在这一天,当地(舟山口岸)的文武官员来到船上,彬彬有礼地询问了基本情况。当听说英国人是来做贸易的时候,这些人甚至非常高兴。
不过,舟山口岸的官员并不能拍板,于是他们将英国人到来的消息传给宁波,等候上级的指示。在等候期间,舟山本地人络绎不绝地前来查看英国人的船只。事实上,他们对英国人的船只都表现出了善意和渴望。显然,广州贸易的繁荣已经影响了这里的观念,人们不像半个世纪之前那样保守和充满防备心。
英国人借着这个机会拜访了当地官员,官员们为迎接尊贵的客人打开了中门,表现出很大的尊重。
6月7日早晨,以洪任辉为首的英国人坐着小艇被送往宁波,当天晚上到达。第二天由于下大雨,不能外出,英国人住的房子周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这也是好兆头。
之后,英国人拜访了宁波的官员,官员们客气地告知他们,需要等候当时在杭州的海关监督的指示。两天后,海关监督亲自来到宁波。他见了英国人也非常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贸易机会。当广州变得越来越繁荣的时候,宁波人也想从贸易中分一杯羹。海关监督热情地接待了英国人,并鼓励他们尽快展开贸易。在他的慷慨允诺下,贸易的地点也不再局限于舟山,而是延伸到宁波这个更大的港口,这样便于与内陆交流。
跟随洪任辉前去的是船长喀喇生,他乘机提出要求,递上了一封事先准备好的汉文文书,其中列出英国人希望宁波提供的十九项便利条件,包括不需要拆除船上的炮位、给外国人国民待遇、平等地进行贸易等。按照这些要求,在广州的一系列陋习将得到纠正,宁波将出现更加自由的贸易规则。
英国人递上这些条款时,并不指望海关监督能够答应多少。但出乎他们的意料,海关监督一口气答应了其中的十七项,剩下的两项在他们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事实上,他们似乎存在一种共识,即贸易是对双方有利的——英国人渴望做生意,当地官员也在意财政和本地发展。
临别时,海关监督还答应给予他们更大的权利——比本地商人更受优待。英国人也没有像在广州那样被限制自由,他们可以随时去会见海关监督和其他官员。除了海关监督,浙江巡抚也在他们的门口张贴了告示,允许外商前来做买卖。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即便在清朝,与海外开展贸易也是官员们会主动选择的选项之一。
不过,具体进行贸易时,困难还是存在的:英国人主要是来收购茶叶的,而宁波的商人由于长期处于对外贸易的体系之外,对于规则和价格都不熟悉,所以成果并不大。
即便如此,洪任辉等人依然非常看好这里的贸易前景:根据海关监督送来的税则,这里缴纳的船钞和货物税只有广州的一半,加上没有其他的苛捐杂税,在此贸易是有利可图的。第一年大家都准备不足,但如果从长远看,浙江有着大量的生丝和绿茶,是当时最富庶的地区,只要英国人年复一年地来,那么在宁波官员和商人的合作之下,很快就会产生辐辏效应,宁波也很有可能成为浙江地区的主要出口港。
然而,就在一切顺利发展时,一个星期之后,麻烦来了。这一天,清政府的官员突然传来了一道命令,要求首先将英国船上的大炮、枪械等武器全部上缴,等到离港时发还。在未来,这样的做法会成为常态,但在当时,连广州都没有这样要求。接着,原来商定的税额也被提高——之前的税额只相当于广州的一半,但这时却要与广州缴纳等额的税款。
这项命令来自驻地在福州的闽浙总督,他是浙江巡抚的上司,比宁波道台高两级。虽然巡抚和道台都对英国人有过许诺,但总督的命令让他们的承诺成了泡影。
困扰浙海关的官僚层级过多的问题再次显现。在粤海关,由于海关监督是独立的,因此他制定的法令不会被上级官员轻易推翻;但在浙海关,海关监督并不是独立职位,英国人必须应付众多的官僚,而闽浙总督具有巨大的权威,可以干涉贸易。
宁波道台和浙江巡抚为了安抚英国人,表示他们会上报皇帝解决问题。但在此之前,他们必须服从总督的命令拆卸炮具,这样才能进行贸易。英国人只好暂时服从,并等待转机。
9月,人们传说皇帝已经回信了。英国人虽然不一定相信这样的传言,但发现自己的处境更加糟糕了:闽浙总督已经全权接管了贸易,并不断地斥责宁波和舟山对外国人过于软弱。
不过,当地人还是很喜欢贸易的,在宁波道台和浙江巡抚的关照下,英国人的这一次贸易最终完成了。正税虽然提高到了与广州同等的水平,但由于没有形成复杂的苛捐杂税体系,整体税负依然比广州低。
但贸易的顺利完成并没有给英国人带来喜悦,因为那团阴影已经越来越大了:闽浙总督的干预可能会持续存在,甚至压倒巡抚和道台的善意。
为什么这位总督会反对明显对当地有利的贸易呢?英国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其他官员提醒他们说,这位闽浙总督与两广总督关系密切,如果浙江给了英国人太多优惠条件,会破坏广州的贸易,因此,闽浙总督选择干预下属。
对于这样的说辞,英国人也是将信将疑。第二年,英国船只“格里芬号”和“哈德威克号”再次到达宁波,以较低的税率完成了贸易。但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总督突然送了一封信过来,明确告诉英国人:第三年时这里的税率将会大幅度提高。
第三年,英国船只“翁斯洛号”到达浙江,此时情况果然出现了变化。当他们到达时,首先,官员们要求他们不得再像前两年那样前往宁波,而是只能在舟山这个小口岸贸易;其次,他们宣布将税率提高到广州的两倍。
据浙江的官员说,广州的商人和官员拿出了二万两白银到京城四下活动,诱导皇帝对浙江加税。皇帝最终授权闽浙总督确定了更高的税率。
这样的说法到底有没有依据,依然不得而知。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印证了该说法的可靠性:就在船只到来的时间段里,原来的闽浙总督死了,这本来是好事,但继任的闽浙总督却是原来的两广总督杨应琚,这就意味着广东的规矩已经一统天下了。
到这时,英国人才相信了广东影响浙江的说法。在他们看来,广东官员是邪恶的代表——他们不仅控制了广州的对外贸易,还把持着整个东南沿海地区的政策,让其他地方的官员即便有心也无法加强对外贸易。
在宁波地方官员的斡旋下,第三次贸易也完成了,但在临走前,新任闽浙总督派人给英国人捎信,告诉他们明年不得再来,如果再来,那么一是税率还将大幅提高,二是总督将直接下令拒绝贸易。
上述三次贸易让英国人意识到,在宁波,当地官员是非常欢迎海外贸易的,因为他们可以从贸易中得到实际的好处。但整个东南地区已经在广东的阴影之下,这可以从两任闽浙总督的履历和立场中看出来:第一任虽然在浙江当官,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维护广州的利益,而第二任甚至就是直接从广东调任过来的。因此,英国人认为,广东官员在沿海地区已经只手遮天,甚至可以左右皇帝获得的信息,让他错误地下发对广州有利的命令,再由广东官员进行事实上的垄断。
浙江这三次外国商船贸易的大班都是洪任辉,他见证了宁波贸易的整个过程。到了第四年,也就是乾隆二十四年(1759),当宁波果不其然地拒绝贸易时,洪任辉想到了唯一能打破广东人对贸易垄断的方法:告御状。
他一定要让皇帝知道真相,知晓这些广东官员如何将帝国的资源玩弄于股掌之上,从而放弃了最佳的商业机会。他相信这样的贸易体系是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的,不仅外国人受不了,就连广州的行商也受尽盘剥,不时地出现破产。 而其他地方的官员和百姓也渴望着贸易,只是被专横的官员压制了。这些高层官员串通一气,欺上瞒下,造成的损失却是由帝国和大多数百姓负担。他相信皇帝知道真相之后,一定会主持公道。这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英国人成功地把消息传递给了皇帝,皇帝下令彻查。
但他的愿望真的能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