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黑沼宅邸,半七朝马道方向走去。他叫出住在当地的小卒庄太,问他有没有听见过什么关于黑沼宅邸的风声。庄太回答没有,又说黑沼家作风严谨,在这一带很有声望,府上的仆众也都谦恭有礼。他觉得这件事应该与府内人等并无关联。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半七抬头望向正月里晴朗的蓝天,“对了,庄太,今天天气好,也没什么风,不如你陪我去十万坪
走走?”
“十万坪……”庄太感到莫名其妙,“去那儿做什么?”
“好久没去砂村的稻荷神社了,忽然想去拜拜。今天的差事也办得不顺利,忽然想去求求神。你若是有空,就陪我一起去吧。”
“好。反正我也闲,您想去哪儿我都奉陪。”
两人即刻启程。庄太心中疑惑,此时已过八刻(下午二时),为什么要特意跑去深川最远端?但他还是默默跟着半七出了门。两人走过吾妻桥
,穿过本所,来到深川最偏远之处,终于到达砂村新田的稻荷神社时,深川八幡宫的钟楼上已敲过傍晚七刻(下午四时)的报时钟声了。时节虽已是春季,可日头还短,晚风吹得河堤下枯黄的芦草摇来摆去,仿佛因寒冷而颤抖。
“头儿,天有些冷了。”庄太缩着脖子说。
“是啊,太阳一落山,天立刻就冷了。”
两人去稻荷神社参拜过后,便来到近旁一家挂着苇帘子的茶摊。正准备打烊的老板娘一见有客人来,立刻露出了笑脸。
“天这么冷,两位还大老远跑来上香。店里不剩什么东西了,不如我热些糯米丸子,给两位端上来?”
“什么都行,先来碗热茶吧。”庄太一脸疲态,精疲力竭地坐在凳子上。
老板娘将已放冷的糯米丸子放上炉子烘烤,接着拿起茶色团扇给烧水的炉子扇风。
“老板娘,这阵子香客多吗?”半七问。
“天太冷啦。”茶摊的老板娘一边端上热茶,一边回答,“不过下个月就会热闹起来了。”
“说的也是,毕竟下个月就是初午
了。”半七吸着烟说,“不过少归少,每天也能有二三十个人吧?”
“多的时候差不多,可像今天就只有十二三个,有一半还是每天都来的。”
“还有人每天来这儿参拜?可真虔诚啊。哪像我,来一次就累得不行了。”庄太嚼着硬邦邦的烤糯米丸子,佩服地说。
“不同的香客求不同的事,其中也有很可怜的人。今早有一位从木场
来的年轻太太,那可真是太惨了。这么冷的天却只穿一件浴衣,还说以后每天都要来赤足参拜
。我看她瘦骨嶙峋,感觉身子很弱,真担心她弄坏身子。虽然说是祈愿,但太过勉强自己也撑不久啊。”
“那位年轻太太是哪儿的人?来求什么呢?”半七有些同情地问。
“那可真是太可怜了。”老板娘一边添热茶,一边看着半七说,“她好像是去年秋天过门的,才十九岁,丈夫是木场一家木材零售铺的通勤掌柜。不过她是继室,丈夫的前妻留下了一个孩子,今年三岁。昨天傍晚,她带着那孩子去八郎右卫门新田
走亲戚,归来途中天色渐暗,不知怎的,孩子突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赶忙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着。虽然梳着已婚发髻,但她毕竟只是个十九岁的年轻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哭着回了家,可丈夫说什么也不肯原谅她。当然啦,这位太太也有错,弄丢了自己带着的孩子,当然对不起丈夫。更麻烦的是,她还是继室,丢的不是亲生孩子,而是丈夫前妻的,这在人情道理上就更说不过去了。这还不算,往坏一点想,众人还可能说她这继母心黑,故意弄丢孩子。事实上,她的丈夫已经如此怀疑了,恶言恶语骂得非常难听,说什么一定是她把孩子推到河里淹死了。这位太太终究也是气不过,当晚就从家里跑出来,想着索性去跳进附近的水渠或河川以证清白。所幸后来改了主意平安回家,决定自今早起每天来稻荷神社参拜。那位太太也真是倒霉,出门前给孩子换衣服时,竟忘了在孩子腰上挂幼童名牌,所以孩子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若有人恶意揣测,可能会说她是故意不给孩子挂幼童名牌的。虽然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她脸色苍白,眼都哭肿了,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那位太太真是遭了大罪,就算某一天把孩子平安找回来,别人也难免要怀疑她啊。”
听完老板娘长长的一段话,半七和庄太对视了一眼。
“老板娘,那失踪的孩子可是个女孩?”庄太迫不及待地问。
“是。听说是女孩,名叫阿蝶,父亲叫次郎八。阿蝶还是个孩子,应该不会走太远,就算是失足掉进了河里,尸体也应该浮上来了才对,真不知道她究竟去哪儿了。”老板娘边说边叹息,“我们也暗暗祈祷,希望稻荷大人保佑,能让那位太太尽早得知孩子的安危。”
“那是自然。既然她如此虔诚,早晚会知道的。”
半七向庄太使了个眼色,搁下些钱充作茶资,起身出了茶摊。走了约一间(约2米)距离后,庄太边回头看边悄声说。
“头儿,运气真好,这都给我们撞上了。”
“这就叫瞎猫碰上死耗子。这么一来,事情几乎就全明白了。”半七微笑着说。
“然而,我还有件事不明白。”庄太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孩子的身世算是有着落了,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黑沼家的屋顶上?这一点我怎么也想不通。头儿,我本就觉得奇怪,都这个时辰了,您为什么还要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当时说什么去十万坪,去砂村上香,难道是一开始就心里有数了?”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只是太过不着边际,万一被你耻笑,我就只能憋一肚子火,所以一直没说。把你拉到这荒郊野外来,其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期望。”
“您到底是怎么想到要来这里找的?”
“这可就奇了。算了,你就听我说说吧。”半七又微笑了起来,“去了黑沼府邸,在管家的居所里检查了姑娘的尸体后,发现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伤痕,本以为她是在别处病死后被搬到黑沼家去的。可我仔细一看,发现姑娘的后颈上似乎隐约留有一个小小的爪痕,而且不是人的指甲留下的,看着像鸟爪或兽爪。话虽如此,总不能是天狗干的好事。我出了府邸,边琢磨这到底是什么爪印,边晃晃悠悠往你家的方向走去,此时忽然在一家绘草纸
铺子里见到了一幅画,那就是广重
的《名所江户百景》
之一,描绘十万坪雪景的画作
。你知道那幅画吗?”
“不知道。我讨厌那些东西。”庄太苦笑道。
“我猜也是。其实我也说不上喜欢,但干这行的嘛,什么都爱看一眼。那时候,我无意中瞧了一眼。刚才说过,那画上的是十万坪的雪景,雪花纷纷扬扬染得地面白茫茫一片,空中有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雕。我觉得这构图甚为精妙,正啧啧称奇呢,忽然就想起了黑沼家的那桩案子。既然不是天狗掳走女童,那莫非是大雕干的好事?尸骸后颈上的爪印应该也是如此留下的。但这只是灵光一闪,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于是先去你家跟你了解了情况,结果没听到黑沼家的恶评,你也说对此事毫无头绪。我想着姑且去十万坪那边看看吧,这才把你拉了出来。当然,对手既然是鸟,那它也不一定是在十万坪掳的人。我也犹豫过要不要往王子
或大久保
那边去。因为是看了十万坪的画才起的意,所以想着姑且先去那边看看,或许又会有别的什么想法,于是就大老远跑去了砂村,没想到还真没白跑,这么容易就撞上了这事。仔细一想,这真是意外的收获。那个叫阿蝶的小姑娘肯定是在某处与阿娘走散了,在昏暗的天色中徘徊了一阵后,有一只大雕忽然从天而降,抓着她的腰带或后领就上了天。从八郎右卫门新田到十万坪一带人烟稀少,附近又是细川
家的别宅,自然谁也没找到她。况且当时天色已晚,更是连听到鸟类振翅声的路人都没有。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估计小姑娘已因惊吓而昏厥,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吧。那大雕抓了人后,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飞了一阵,最后索性直接把她从半空抛下,小姑娘恰好落在了黑沼家的屋顶上。若是有人立刻发现她,把她救下来悉心照顾,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不幸的是,她在屋顶上横到了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现,终归是无力回天了。这可真是飞来横祸,小姑娘本来往后的日子还长,真是可怜。不过嘛,人死不能复生,当下的关键是要尽快通知她的父母,让他们早早死心。从刚才茶摊老板娘的话来看,那之后又发生了许多麻烦事,难保那位年轻太太不会一念之差做出什么傻事来。比起帮助死者,更重要的是拯救生者。我们必须立刻绕到木场,把事情原委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
“确实如此。”庄太立刻同意,“那三四岁的孩子已经救不回来了,可那后娘也才十九岁,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太可怜了。”
“你别看人家太太年轻就偏袒人家。”半七笑着说,“你再说这些,下次大雕抓的可就是你了。”
“您可别吓我。天突然暗下来了。”
两人在昏暗的天色中沿着河岸急匆匆地赶往漂着木筏的木场町。
“事情大概就是如此。”半七老人说,“若是在赶往木场的途中恰好阻止了意欲投河的年轻太太,这也算得上是一场好戏了,事实哪儿有故事中那么巧呢。哈哈哈。总之,我们去木场找到次郎八家,跟他们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两夫妻都吓了一跳。之后,我们立刻带着次郎八去了黑沼宅邸见管家,后者心里高悬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安心归还了遗体。死者确实是次郎八的女儿,他再晚来一步,尸体就要被送到寺里火化了。当然,此案与一般案件不同,无法断定事实真相确实如此,由于实在找不出别的可能性,最终还是以大雕掳走女童的结论定案了。此案多亏了广重的画才能了结,这世上,真是想不到什么东西会帮上你的忙。广重因为罹患霍乱,在那年秋天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