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旧时歌舞伎剧本的笔调来描述,此时应是这样的场景:舞台正面立着朱红的仁王门,门内遥遥可见浅草寺,赏心悦目的位置上立有银杏树,营造出浅草公园商店街的场景。接着,浅草公园六区戏棚里的锣鼓声响起,舞台开幕。此时,一位老人出现在舞台右手边,仿佛刚从弁天山的冈田菜馆里出来似的,慢悠悠地走来。舞台的左手边则出现了一个青年。两人在仁王门前相遇,彼此寒暄问好。
“哟,你这是……赏花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看天气好,出来散散步而已。”
“是吗?我是去桥场
扫墓……若不每月去看她一次,泉下的老伴会孤单的。她在世的时候,我俩的感情可好得很哩!哈哈哈——话说回来,吃午饭了吗?”
“吃过了。”
“那这样吧,你若没别的事,我们就往向岛
方向走走……我也正好想散散步、消消食……”
“好啊!我陪您一起走吧。”
这看似有些狡猾的青年跟在老人后头,心里暗暗想道,早知如此,自己应该把记事本带来。此时,锣鼓声又起,舞台布景旋转变换,眼前的场景变为了向岛堤坝。正面是隅田川对岸的远景,岸边则是长出嫩叶的樱树,水浪声隐隐传来,时下流行的曲调响起,布景停止旋转。这时,之前的老人和青年再度于舞台左手边出现,惊诧于樱花不知何时已经凋谢,旋即又说起“至少人不多”等台词,两人就这样慢悠悠地走向舞台右侧——
看到这里,各位应该都在猜想登场人物是谁。老人即半七老人,那个青年就是我。老人顺着我的提问,开始讲起浅草一带的往事,也提到了本龙院
和袖摺稻荷神社
,之后越聊越欢,老人终于被我钓出了话题。
“哎呀,过去真是有好多不可思议的事。刚才提到袖摺稻荷,我倒想起来了……我们边走边聊吧。”
此事发生在安政五年(1858)正月十七日。浅草田町袖摺稻荷神社旁有一家旗本大宅,主人叫黑沼孙八。这家宅邸高大的屋顶上赫然趴着一具三四岁女童的尸体,由于在屋顶上,宅子里的人没能立刻发觉,而是在晨五刻(早上八时)过后,经由邻家人知会,黑沼宅的人才知晓,即刻掀起了一阵骚动。下级武士和仆役架起长梯子,爬上还留有一层清晨薄霜的屋顶一看,发现横死的是一个女童,衣物整洁,相貌也不丑。他们将她背下屋顶,检查了一下衣物,发现她没带荷包,腰上也没挂着写了姓名住址的迷路牌,因此完全查不出此人的身份来历,众人只能面面相觑。
比起女童的身世,更让人纳闷的是,她的尸身为何会躺在宅邸屋顶上?黑沼家是石高一千二百石的高官,邸内除了管家、受封武士、侧近侍从、下级武士和仆役外,还有乳娘、侍婢、厨房女佣等下仆,上上下下共有二十多个男女,却无一人认得这姑娘,平时经常进出府邸的亲眷们也说没见过她。众人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身份不明的小姑娘究竟为何要爬上这屋顶。邸内房屋虽然都只有一层,但武家宅邸的屋顶比普通町民家高出许多,即使架上长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大概也无法轻易爬上去。既然如此,难道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又或是天狗
掳了她,又从半空抛下?去年夏季至秋季,江户上空偶尔会有巨大的发光物体飞过,甚至曾有人说见过一个大如牛的发光怪物掠过空中。于是,府内便有人自以为是地报告说,小姑娘肯定是被那种发光怪物掳去并抛下半空的,可主人黑沼孙八不以为然。他是个刚毅的武士,平时就一概否定天狗之类的妖怪存在。
“其中定有蹊跷。”
无论如何,女童的尸首都不能置之不理,他便吩咐家臣将此事报告给町奉行所。由于此事发生在武士宅邸内,即使不公开处理也能暗中了结,但他决定借助町奉行所的力量来解决这个疑问,因此特意将此事公开发表。
“如此小儿,定有父母兄弟。既然如此,自然也有因失去爱女或小妹而哀叹之人。我要查清女童的身份,将她送归父母亲眷身边。此时万不可顾及府邸体面,你们须向出入府邸的众人详细描述女童的样貌穿着,着令他们多方寻找线索。”
既然主人心意已决,众人也不敢反对。于是,管家藤仓军右卫门当天上午便前往京桥
方向,来到八丁堀,到访同心小山新兵卫位于屋根屋新道
的宅邸。消息灵通的新兵卫已不知从何渠道了解到此事,军右卫门将案情更为详细地解释一番后,当面恳求新兵卫帮忙调查女童身世,之后又坦陈了自己的难处。他直言道,虽然主人决意公开调查此事,可自己还是不得不顾及府邸在外的声誉。这才正月,自家宅邸的屋顶上就出现了不明女尸,一者甚为不祥,二者于体面有失。人言实在可畏,要是被人一传十十传百,再添油加醋地说些有的没的,难保不会埋下什么祸根,所以他想请新兵卫暗中派人调查。军右卫门恳求说,主人也只是为了弄清女童身份,好将其遗体交还亲属以求宽心,权衡之下才愿意公开此事,因此,若能暗中查明女童来历,那自是再好不过。
“我明白了。我定当尽力如君所愿,妥善处理。”新兵卫一口答应了。
军右卫门走后,新兵卫立刻叫来了神田的半七,说了此事的大致原委。
“事情就是这样。武家事件虽不由你负责,但你就越界查查看吧。这种案子只有你能接。我可不是在给你戴高帽,只是武家的案子比较麻烦,我也不能随便派个人过去。这么冷的天,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还是麻烦你了。”
“遵命。我尽量试试吧。”
“现如今,早就不兴‘天狗掳人’的说法了。”新兵卫笑道,“里头肯定有复杂的缘由。你尚且一查,没准还能牵出什么有趣的事来。”
“或许吧。总之我先去田町见见那位管家。”
于是半七离开八丁堀,踩着草履往浅草方向走去。半七钻过黑沼大宅平时供人出入的侧门,求见管家。军右卫门赶忙将他迎进了自己的居所。
“听说贵府发生了棘手案件,我很理解贵府的不便。”半七首先问候道。
“实在劳您挂心。”军右卫门微秃的额头上浮现出深深的皱纹,“此事我们完全无从下手,众人都一筹莫展。其实直接将这来历不明的女童尸骸处理了便无大碍,可主人不肯应允,着令我们必须找出她的亲属,将尸首送还。可我们怎么找呢?不知她从何而来,也不知她如何上了屋顶,着实为难。您精通此道,可有方法厘清此事原委?”
“既然承了小山老爷的吩咐,我自当尽力而为……请问尸首现在何处?难道已送到寺里了?”
“不,傍晚之前都暂且安置在此屋,您先看看吧。”
管家的居所只有三叠、六叠、八叠三个房间,女童的尸体头朝北安放在八叠房的一角,身旁供着清水和线香。半七膝行来到尸体身边,将之抱起,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各处,以防有所遗漏。
“全看过了。”半七将尸体原样放回,起身到外廊的洗手钵里洗手,然后沉默地思索了一阵。
“可有眉目?”军右卫门急切地催促道。
“不,目前还没有……以防万一,我想打听一下,府上从昨晚到今晨一直没有新线索吗?”
“没有。”军右卫门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说,昨天府上举行了歌牌
会,亲戚、邻里家的孩子们大大小小共来了二十余人,热热闹闹地一起玩到四刻(晚上十时)方歇。宅邸里的众人都玩累了,当晚都睡得很沉,谁也没注意到是否有人爬上屋顶或跌落下来。实际上,今早还是经由邻居提醒才得以发现尸首,因此这事究竟发生在入夜时分、三更半夜抑或清晨拂晓,谁也不清楚。
“府上也没人认识这孩子?”半七确认道。
“我自然不认得,府上的人也已全部盘问过,都说不知道。从这姑娘的打扮来看,很像普通町民……”
“正是如此。”半七也点头同意,“这姑娘绝非武家出身。恕我冒昧,可否容我爬上当时发现尸体的屋顶看看?”
“自然。”
军右卫门率先走出住居,领着半七来到玄关处。他叫两个仆役再次搬来长梯架在玄关旁,半七整理一下衣裳,然后敏捷地爬上梯子,站在了大屋顶上朝下面挥手,示意再上来一个人。于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仆役也爬上了屋顶。在他的指引下,半七查看了当时横尸之处,又在高耸的屋顶上巡视了一圈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