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七正观望着那男子接下来的举动,便见他转身打算往来时的方向走,正好与尾随他而来的半七打了照面。男子与半七擦肩而过,后者追上去叫住他:
“喂,这位小哥,阿寅小哥!”
寅松沉默地停下脚步。
“我说,许久不见了,你躲哪儿去啦?”半七许亲昵地攀谈道。
“你是谁?”寅松在昏暗天光下警惕地打量着半七。
“我是谁不重要。咱们在孔雀长屋二楼见过两三回。”
“胡说。”寅松防范地问道,“你这厮,方才也在那边的荞麦面馆里吧?我说怎么看你总觉得不对劲。没见过田町重兵卫手底下有你这号人,但我也不是你们能欺负的。想抓我,叫重兵卫亲自来!”
“小哥,你倒挺会摆威风。”半七冷笑道,“罢了,总之你乖乖跟我来一趟。”
“想得美!这回若去了传马町
,我就完了!这次定不会栽在你这样的小喽啰手里!想用粘竿
捕孔雀,不自量力!想抓我?先把捕棍和捕绳亮出来再说!”
对方硬是不从,半七有些招架不住。事已至此,看来免不了要拳脚比试一番了。虽然刚下过雪有些麻烦,但抓一个游手好闲的混子应该不难。半七打算直接动武,将他带走。
“喂,阿寅,对你这种吊儿郎当的浑人,我本懒得脏了自己的手。我好声好气地与你说,你还没完了。我还真揣着办差用的捕棍,等我绑了你再让你开开眼。来,动手吧!”
说着,半七前踏一步。寅松见状立刻后撤一步,将手伸进了怀里。敢在捕吏面前挥刃的都是外行,半七立刻了然对方只是嘴上逞凶,实际不值一提。
然而外行人反而危险,半七于是大喝一声,吓吓他的胆子。
“寅松,你被捕了,束手就擒吧!”
正当此时,有人悄悄自半七背后接近,用双手蒙住他的眼睛。意外突生,半七慌了一瞬,但立刻凭触感察觉到这是一双女人的手。既是女人,那一定是阿时了。半七沉下双肩,抓住对手的手腕用力将人往眼前一摔,岂料寅松已趁机跳过倒地的女人,持刀刺了过来,手上的匕首闪着寒光。
“你被捕了!”半七又喝道。
寅松的匕首向空中挥刺两三次,身子左右摇晃期间,右手拿着的匕首已被半七打落,左手则被绑上了捕绳。意识到对方并非等闲之辈,寅松立刻求饶道:
“头儿,是我有眼无珠!此番惊扰了您,我给您赔罪!求您饶了我吧!”
“如今我告诉你,我是神田的半七!”半七报上名号,“在这路上不好办事。喂,阿时,你也脱不了干系,带我去你主家!”
半七押着全身是泥、从地上爬起来的阿时和绑了捕绳的寅松进入辰伊势别庄,只见一个小丫鬟哭着从里头跑了出来。
“少爷和花魁他们……”
屋里的六叠房间内屏风倒立,辰伊势的儿子和谁袖已用剃刀刺颈而亡。
“当时我也是惊慌失措。”半七老人说,“这才刚从阿时口中听见‘殉情’二字,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动作会这么快。总而言之,这一头出了两个被捕的犯人,那一边又有两具尸体要验,辰伊势别庄里真是人仰马翻。流言已传遍了大街小巷,门前直至深夜还挤满了人。”
“辰伊势的儿子和谁袖为什么要殉情?这事与阿时和寅松又有何关系?”
我对这其中的缘由仍然一头雾水。于是半七老人越发详细地解释道:
“那个谁袖杀了人,卖卦姑娘阿金便是她杀的。至于原因,我前头也说了,谁袖与少东家永太郎有了私情,而且并非为了拿回卖身契,是确确实实为男人动了心。此后也不知怎的,那永太郎竟又与那个有名的卖卦姑娘搞在一起了。谁袖得知消息后,悔恨交加……风尘女子嫉妒起来比旁人更甚一倍,着实可怖。谁袖指使她的心腹婢女,在阿金夜半自游郭归来时强行将她拉进别庄,对她毫不客气地恶语相加,之后又虐待了她一番。她对着阿金又抓又打,最终用自己的细腰带将她勒死了。婢女阿时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一时惊惧不已,但她是个精明的,而且和阿金游手好闲的兄长寅松有苟且。”
“孽缘情债真是不可思议!”
“所以阿金是认识阿时的,这才疏忽大意被拉进辰伊势别庄,遭了大难。接着,阿时将阿金的兄长寅松叫来,说明一切后与他商量该如何善后。寅松虽吃了一惊,但他生性是个坏坯,既然是情人的请求,加之听说私下了结可以拿到一大笔钱,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压根儿没有为妹妹报仇的想法。于是,众人在别庄地板下挖了个深坑,悄悄埋了阿金的尸体,彼此佯装不知。听说阿时给了寅松一百两金子封口。”
“那钱是打哪儿来的?”我刨根问底道。
“是永太郎出的。”半七老人说,“第二日,谁袖就叫来永太郎,向他坦白了一切,然后说自己因心中不甘而虐杀了阿金。接着,她与永太郎促膝谈判,说若他觉得那样不对,那自己随他处置。永太郎听罢面色煞白,吓得哆哆嗦嗦。然而此事自己也有过失,加之事情闹大会连累辰伊势的声誉,永太郎最终只得乖乖听从谁袖的吩咐,拿出一百两金子私下摆平此事。然而,所谓悖入悖出,寅松将那一百两金子大多输在了赌桌上不说,又在盂兰盆节时与人起了争执,动手伤人,导致他再也无法在当地混下去。此时,也不知道是他终于觉得内疚,还是觉得到底兄妹一场,总之他在兜里还有些钱时造访许久没来的自家菩提寺,没头没尾地搁下五两金子做功德回向妹妹。之后,他去草加
躲了一月有余。可江户人到底吃不惯大米搅大麦做的麦饭,因此他又偷偷潜回江户,偶尔问阿时强要些钱,游手好闲度日,结果被田町的重兵卫盯上,与阿时的私情也暴露了。重兵卫觉得辰伊势到底是自己地盘内的商家,不想在抓人时牵扯到辰伊势,故而私下叮嘱辰伊势尽快解雇阿时,岂料这反而引发怨怼……”
“阿时不肯走?”
“她自然不肯老实离开,毕竟她抓着永太郎和谁袖的把柄。她说至少要给她二三百两,否则绝对不走,如此一再勒索二人。永太郎一个还未继承家业的嗣子,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谁袖也曾几次被阿时勒索,就算将身上的皮扒下来也凑不出那么多钱。在两人束手无策的同时,对此一无所知的辰伊势老板娘唯恐受到牵连,一个劲想要尽早辞退阿时。阿时叫来情郎寅松助阵,暗中威胁永太郎和谁袖,说如果他们不肯答应自己的条件,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地告发阿金被杀一事。事到如今已回天乏术,谁袖与永太郎决定一起赴死。阿时隐隐有所察觉,知道如果当真让两人殉情,自己的打算便会功亏一篑。于是,她说动寅松去辰伊势的账房闹事勒索,岂料未及行事便被我抓获。谁袖终归是没有活路的,此番殉情而死或许下场还更好些。可怜永太郎,原本就算被捕也罪不至死,可惜我去晚一步,着实可怜。”
如此,辰伊势的秘密已然真相大白,但我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这么说,那个叫德寿的推拿师当真一点都不知情?”
“德寿是个实诚人,只帮谁袖递过信件,其他一概不知。”
“那德寿究竟为何那么抗拒去辰伊势别庄?说什么谁袖身边坐着人,他一个盲眼汉是如何感觉到的?”
“这我也猜不透。这些复杂的理由,你懂的应当比我多吧?辰伊势别庄的地板下可埋着死尸呢。”
除此之外,半七老人再不肯多说一句。我将这个故事命名为“春日雪融时”
,单纯是模仿老人的口吻。我总觉得,这个故事的真相比直侍与三千岁之间单纯的爱情故事幽暗、恐怖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