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国屋老板娘阿藤的伤迟迟不见好,脚上依旧疼痛,若是继续恶化,青肿起来可就不好办了。听说浅草的马道有个有名的接骨郎中,于是阿藤便每天坐轿从赤坂出发去马道治伤。
旧历七月初,虽已是秋季,但秋老虎还是很凶猛。找那位郎中看病的人很多,稍微去迟一点就得在门口等到地老天荒,因此阿藤每次都在清晨趁天还未变热之际出发。今早阿藤也是刚过晨六刻(早上六时)就出了津国屋,上轿时不经意抬眼一看,发现一个和尚正站在自家门前,对着铺子念念有词。由于这阵子家里频频遭灾,阿藤心里也莫名有些在意,故而没能直接无视那位僧人。她驻足凝视,送她出来的小学徒勇吉也没吱声,只是有些讶异地望着。
和尚年龄四十岁上下,看上去是个普通的托钵僧。托钵僧站在铺前——这并不罕见,只是附近从没见过这个出家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藤总觉得他的样子与普通僧人不同,于是便靠着轿子遥望了一阵。最终,和尚转身离开。在他经过轿子时,阿藤听见他嘴里咕哝着:
“这是凶宅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啊,这位师傅。”她不由得出声叫住了和尚,“请问,这家宅子有何凶相?”
“有死灵作祟。真可怜,这家人也许要绝后。”
和尚留下这句话就飘然走了。阿藤吓得脸色铁青,瘸着脚跑进铺子里,将此事告诉丈夫次郎兵卫。次郎兵卫也皱起了眉头,随即转念一想,笑了出来:
“这些和尚动不动就说这些话,肯定是从哪儿听说这宅子里频频有人受伤,就想以此做文章吓唬人,骗些驱邪费吧。都什么年代了,怎么可能上这种当?你且看着,他明天一定会回来说同样的话。”
“是吗……”
丈夫说得也有道理,阿藤半信半疑地坐上了轿子。在前往浅草的途中,她的脑海中依旧不时浮现出那个和尚的身影,一路上都在怀疑事实的真伪,但来回浅草的途中并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第二天早晨,那个和尚却没再来津国屋,这让阿藤心中不安。若那僧人真是来吓唬人骗取驱邪费的,不可能吓了人就不再出现。既然他没再来,那他当时说的应该就是真实的预言。阿藤觉得他也许并非丈夫口中靠行骗吃饭的卑鄙秃驴,便叮嘱铺里的人每天注意,然而那个和尚再也没有出现。
虽然给铺里人下了严厉的封口令,但小学徒巳之助去町内的澡堂时不经意说漏了嘴,此事转瞬便在邻里间传开,也传进了文字春的耳朵。这段时间,她本就心神不定,听了这传闻后更是怕得要命。某天在路上碰见木匠兼吉时,她便问道:
“木匠头儿,难道真没什么法子吗?因为阿安作祟,津国屋没准很快就会倒闭吧?”
“伤脑筋哪!”
兼吉皱着眉头说。虽然坐视老主顾遭难有些冷酷无情,但这件事非同一般,当下实在无从解决。他还劝文字春说,不如她去把自己曾和阿安的幽灵一道赶路的事情告诉津国屋。文字春听了直打哆嗦,使劲摇头,害怕自己要是贸然开口,说不定连自己也要被幽灵缠上。
如此,她不仅担心津国屋的命运,也惶恐自身的安危,连看见每天来练习的阿雪都觉得心里发毛,总害怕她身后跟着阿安的亡灵。不久,町内的女澡堂里又传出了新的风声。
津国屋里有个女佣叫阿松,今年二十岁。某天夜里将近四刻(晚上十时),她从澡堂回去,正在昏暗的横巷里走着,有个年轻女人突然如幻影般出现,对擦身而过的阿安说:
“快辞职吧,津国屋就要倒闭了。”
阿松吓得连忙回头,可女人已然不见了踪影。阿松心下发怵,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回了津国屋。可这种事又不能和主人说,她就悄悄透露给了一起工作的阿米,阿米又说给了铺里的其他人,去女澡堂时还说给了附近的邻居。一来二去,此事又在町内传得沸沸扬扬。
不管在什么时代,世人传播流言时都喜欢添油加醋,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人比较迷信,对这种禁忌的话题绝不会听过就忘。于是,流言传遍大街小巷,津国屋有死灵作祟的事不仅在澡堂、理发铺越传越凶,甚至连正经的商家铺子也在私底下议论。
第二天就是草市 ,阿雪如往常一样来文字春家练习,见眼下正好没有其他弟子,她就凑近师傅小声说:
“师傅,您也听说了吧?那个说我家有死灵作祟的谣言……”
文字春不知该如何回答,迟疑一阵后还是觉得无法坦言,只得佯装不知:
“是吗……还有人传这种事?真不像话。怎么回事?”
“大家都在传,我阿爹阿娘也知道了。阿娘还苦着一张脸说,自己的脚伤可能好不了了。”
“为什么这么说?”文字春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道。”阿雪也沉下了脸,“阿爹和阿娘听了谣言后心里都很烦恼,说快到盂兰盆节了,被人传这种谣言着实心里不舒服。不知道是谁先传开的,但我真的很在意,还说什么津国屋前每晚都有女鬼站着,简直胡说八道,就算知道是谣言也会觉得害怕呀。”
文字春觉得阿雪可怜极了,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正因为她不知情,才能如此平静地说这些话。文字春真想打开天窗说亮话,让她小心提防着点,但总也没有勇气说出口,依旧草草糊弄了过去。
过了盂兰盆节,阿雪来师傅家时又语出惊人:
“师傅,我阿爹突然说要退休出家,被阿娘和掌柜阻止才暂时打消了念头。”
“出家……”文字春吃了一惊,“老爷竟说要出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原来,十二日早晨,阿雪家菩提寺的住持来津国屋。诵完棚经后,住持问家里最近是否有亲人去世。在这当口上突然问这种事情,津国屋的夫妇二人吃了一惊,都说最近没听说有亲人过世。住持听完便露出疑惑的表情不作声了,似乎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夫妻俩连连追问,住持才说自己最近连续三天夜里都看见津国屋的家族墓前 有年轻女子伫立,身形如烟雾一般朦胧。住持说这是自己亲眼所见,还说虽看不太清女子所穿衣物,但隐约是白色布料上染了瞿麦花纹。
夫妻俩一口咬定没有印象,给了住持相当数量的诵经费,让他回去了。然而在那天傍晚,阿藤的脚开始剧烈疼痛,次郎兵卫也说身体有恙,两人早早地上床睡觉了。当日夜里,夫妻接连发出痛苦的呻吟,惊动了全家。第二天,虽然阿藤的脚痛减轻了,次郎兵卫还是说身体不适,连饭也没怎么吃,上午躺在床上睡睡醒醒,午后则去了寺里。当天晚上,众人在门口燃起迎魂火 时,只有主人没有露面。
十五日烧完送魂火 后,次郎兵卫突然叫来掌柜和妻子,说自己想立刻退休。妻子自不必说,掌柜金兵卫也吓了一跳,问主人为何有此想法,可次郎兵卫不肯细说。两人猜测,应该是他十三日午后去寺里烧香后,与住持商量了什么之后得出的结果。金兵卫坚决反对主人退休,妻子阿藤也始终不同意,认为就算他要退休,也得先等女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婿,见上长孙一面之后再退。争论期间,妻子和掌柜又得知次郎兵卫并非只想退休,而是决定在退休的同时出家为僧。两人又吃一惊,声泪俱下地苦苦劝了一个时辰,好不容易才动摇了他的决心。
“你父亲会那么说也情有可原,可是,若他立刻出家,这津国屋的铺子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第二天早晨,阿藤悄悄对女儿阿雪说。
听阿雪转述完,文字春也在心里默默点头,她大抵已猜到津国屋的主人想剃度出家的原因,应该是菩提寺的住持为他开示了因果报应,要他立刻发心出家,以解开阿安阴魂的恨意吧。虽然妻子和掌柜如此反对也是理所当然,但站在次郎兵卫的角度来看,与其眼睁睁看着铺子因阴魂作祟而倒闭,不如让阿雪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婿,自己退居二线更为安全无虞。然而,这些话又不好贸然说出口,文字春只能无言地听着阿雪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