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秋日黄昏,远处传来题目太鼓 的鼓声。虽是平时听惯的打击乐,可侧耳倾听,又隐隐感到寂寥。
“《七偏人》 里讲百物语 的时候,大概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吧。”我说。
“是啊。”半七老人笑道,“当然,那只是虚构的故事,不过以前确实有人玩‘百物语’。毕竟鬼故事在江户时代很流行,不管是戏剧还是草双纸,里头总会出现鬼怪。”
“您的行当里应该也有不少鬼故事吧?”
“那可不。但我们遇见的一般都不是真的鬼怪,总是查着查着就揭露了诡计,伤脑筋啊。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过津国屋的事吧?”
“没有。是鬼故事?”
“是鬼故事。”老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而且就发生在赤坂。不过那件事不是我直接处理的,而是桐畑 一个叫常吉的年轻人负责。我曾受他父亲幸右卫门的关照,所以才在幕后帮忙,因此可能遗漏某些细节。这案子很复杂,乍一听很像是捏造的,但的确是事实,你就抱着这种想法,姑且一听吧。说是往事,其实也就发生在三四十年前,只不过那时的世道与今日完全不同,时不时会发生些在现代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弘化四年(1847)六月中旬的一个傍晚,赤坂里传马町的常磐津节女师傅文字春去堀内 上香回来,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到了四谷的大木门 。从赤坂到堀内其实还有其他近道,但因是一介女子独自赶路,文字春选择了繁华的大街道。盛夏的日头毒辣,文字春在信乐茶馆里稍微歇息了一阵,以她女人的脚力,进入江户时已是傍晚六刻半(晚上七时)。夏季的日头虽然长,但此刻也已完全下了山。
沐浴着甲州街道的沙尘,文字春一边擦着脖子上黏腻的汗水,一边在四谷的大街上急匆匆地往回赶。忽然,她回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姑娘,你要去哪儿?”
这姑娘已如影子一般跟在文字春身旁好一会儿,时而走在她前头,时而跟在她后头。由于天色已晚,文字春只能囫囵看个大概,就着路边铺子里的灯光粗略一瞅,对方应是个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姑娘,绾着岛田髻 ,身穿染了瞿麦花纹的白底浴衣。
这本没什么奇怪,只是这姑娘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文字春,惹得后者有些心烦。可文字春又想,这年轻姑娘许是独自赶路觉得寂寞,便有意无意地跟在了某个人后头而已,因此一开始并没有介意,只是这姑娘跟得实在太紧,最终还是让她感到不适,甚至心里有些发毛。
然而对方是个纤弱的小姑娘,总不会是小偷或扒手。文字春今年二十六,个头在女人里也算高的,万一这姑娘真的不是善茬儿,冷不防加害于她,她自认为也不会落于下风。因此,文字春没有感到害怕或恐惧,只是奇怪她为何要跟在自己后头。然而时间一久,她心里越来越没底,甚至不再觉得这姑娘是小偷或扒手,而是开始怀疑她会不会是什么鬼怪了。会不会是什么妖怪缠上自己了?难道她是死神、过路妖魔,抑或狐妖狸妖?如此一想,文字春突然起了鸡皮疙瘩。她再也无法强装镇定,悄悄合上挂着念珠的手,开始一边虔诚念经一边赶路。平安穿过大木门,进入江户之后,她的胆子又大了一些。此刻虽已是家家户户掌灯时分,但毕竟是热闹的盛夏傍晚,路旁的商家也都开着门张罗生意。来到这里,她才下定决心,壮着胆子与姑娘搭话了。姑娘则有些怯生生地低声答道:
“是。我去赤坂方向……”
“赤坂的哪儿?”
“里传马町……”
文字春又吃了一惊。本来的话,目的地如此一致,两人在路上正好能搭个伴,但此时,她委实无法往这边想,而是惊恐地怀疑这姑娘为何知道自己的去处。她环顾四周,接着又问姑娘:
“你去里传马町找哪户人家?”
“一家叫津国屋的酒铺……”
“那你是打哪儿来的?”
“八王子 那边……”
“这样啊。”
答是这么答了,可文字春心里越发感到奇怪。八王子与江户赤坂的距离虽不算远,但在那个时代还是要走好长一段路的。此外,从外表打量,这姑娘根本没做什么长途跋涉的准备:没戴斗笠,没拿行李,甚至穿的也不是草鞋;浴衣下摆也没扎起,脚上穿的似乎是双麻布里子的草履。一个年轻女子以如此家常的姿态从八王子跑来江户——这让文字春无法感到信服。但自己已经搭话了,总不能掉头就跑。就算跑了,对方估计也会紧跟在后。迫不得已,文字春只能壮着胆子,继续与这可疑的姑娘边聊边走。
“津国屋有你认识的人?”
“是。有我要去见的人。”
“见谁呢?”
“一个叫阿雪的人……”
阿雪是津国屋的掌上明珠,经常来文字春家练习弹唱常磐津。一听说这可疑的姑娘要去找自己的弟子,文字春更加担心了。阿雪今年十七,是町里出了名的标致姑娘,而且津国屋家大业大,铺主夫妇也很喜欢文娱技艺,因此对于师傅来说,阿雪是个不可多得的弟子。文字春莫名担心自己心爱的弟子会出事,便开始对姑娘刨根问底。
“你认识阿雪小姐?”
“不认识。”姑娘轻声答道。
“你没见过她?”
“没有。和她姐姐倒是见过……”
文字春心里发怵,因为阿雪的姐姐阿清在十年前就患急病死了,她怎么会认识阿清?文字春不得不继续追问下去。
“过世的阿清小姐是你朋友?”
姑娘沉默不语。
“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还是低头不语。谈话间,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店前的凉台上也传来了热闹的笑声。即便如此,文字春还是觉得背后毛毛的,怎么也无法消除对这个奇怪姑娘的怀疑。她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然后偷偷用余光一瞥,发现姑娘的岛田髻已散得不成样子,脸颊苍白,杂乱的鬓发在风中翻飞。文字春想起了图画上的幽灵,终于还是觉得阴森可怖。即使是在闹市当中,与这样一个姑娘同路而行也不会觉得有多舒适。
走到四谷大街的尽头之后,不得不穿过黑暗冷清的护城河畔。文字春怀揣着无法言喻的忐忑,走出灯火通明的四谷大街,右转拐入阴暗的护城河畔。姑娘果然还是低着头跟了过来。就在文字春走过松平佐渡守 的府邸,快走到邻近的马场时,姑娘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了黑暗中。文字春吓了一跳,四下张望,却怎么也找不见姑娘的身影。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文字春寒毛直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不敢继续前进,跌跌撞撞地逃回了明亮的四谷大街上。
“喂,师傅。怎么了?”
文字春定睛一看,原是同町的木匠兼吉。
“啊,木匠头儿!”
“怎么回事?这气喘吁吁的。碰上有人调戏你了?”
“不,这倒不是……”文字春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您要回町内?”
“可不。去朋友家下将棋,一不留神天就黑了。师傅,你往哪儿去?”
“我也要回家。求您了,能和我一起走吗?”
兼吉虽已年过五十,但他是男人,又是个工匠,此时有他同行再合适不过。文字春松了口气,与兼吉一起拐入幽暗的护城河畔。在经过马场前时,她还是如同领口进了水一般缩起了身子。兼吉注意到她的怪异举动,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于是边走边打听原因。文字春轻声对他坦白了一切。
“我打一开始就觉得心里发怵,明明人家也没对我怎么样,可我就是无法安心……结果,她居然在半道上突然消失了。我脑子一片空白,拼命逃回了四谷,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恰好碰上了头儿您,这才感觉捡回了一条命。”
“这确实有点奇怪。”兼吉也在夜色中压低了嗓音,“师傅,你说那个姑娘十六七岁,绾着岛田髻?”
“对。虽然没看仔细,但皮肤很白,相貌也不错。”
“她去津国屋做什么?”
“说是要见阿雪小姐……还说这次是头回拜见阿雪小姐,但和她死去的姐姐见过面。”
“嗯,这可不妙。”兼吉叹了口气,“她又来了。”
文字春吓了一跳,紧紧抓住了兼吉的手,颤颤巍巍地问:
“头儿,您认识那个姑娘?”
“嗯。真可怜,阿雪小姐怕是活不长喽。”
文字春已然说不出话。她依旧抓着兼吉的手,战战兢兢地被他拖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