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不知在聊什么,偶然提到《大冈政谈》 时,半七老人说:
“有些人以为江户时代没有成文律法,其实错了。即便是在那个时代,若真如戏曲、评书中的大冈 断案故事那样,凡事都凭判官酌情裁夺,那还得了?当然,主审奉行官在断案中多少有酌情裁量的空间。但奉行所中存有律法条文,凡断案时皆须以之为纲。故而若奉行想凭自身想法独断专行,饶恕该杀之人,这以当时的体系架构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不管是往昔还是现在都是一样的。不过,往昔的律法条文比之今日的刑法自然十分粗糙简陋,故而若遇上离奇古怪的案件,办案差役们光凭律法条文无法判决,那就伤脑筋了。这就是青天老爷和碌碌庸才之间的差异所在。大冈越前守、根岸肥前守 等著名奉行大约便是能合理地裁决此类疑难问题。江户的奉行所都是如此了,更何况诸国的代官所——代官所负责治理散布在诸国的德川家领地,俗称‘天领’,并负责裁定辖区内发生的各类案件——那里无法裁决复杂案件。万一判得不好,日后若遭了责难也很头疼,故而但凡遇上稍微复杂一些的案件,他们便会修书一封,附上自己的看法,写一句‘可否处以某某之刑,还望示下’,然后专门派人送往江户征询意见。对此,江户奉行所会予以答复,所发出的指示文书称为‘御指图书’。这份文书中写明了奉行所对代官所裁决意见的态度,或表示赞同,或建议重审,有时亦会附上奉行所的裁决意见,然后代官所才能根据文书批示做出最终判决。死罪等重刑罚自不必提,即便是流放、笞杖等相对较轻的刑罚,代官所视案件性质亦会一一征询江户的意见。别怪我啰唆,即便是那个时代,裁断某个人的刑罚也绝非易事。
“唉,这开场白说得太长了。总而言之,能让代官所特地修书江户征询意见的案件,都是有一些不同寻常之处的,故而江户奉行所也会留下书面记录,称作‘御仕置例书’,留作日后的判例参考。当然,这类文书只许内部查阅,不容外借。当时有位吟味与力 非常看重我,曾借我翻阅,我便抄下了一些自己认为罕见的案例。对了,其中就有一件叫‘小女郎狐’的怪案,我给你说说吧。照《御仕置例书》里写明的案发日期看,此事发生在宽延元年(1748)九月。那已是距今一百七十余年前,著名的《忠臣藏》净琉璃歌舞伎剧也是在那一年横空出世的,算起来的确是十分遥远的往事。”
由于《御仕置例书》中只记载国名与村名,不像现今这样记载郡名,因此调查起来颇为麻烦不说,有时连村名也与往日不同,导致越发难以断定事发地点。总之按照《御仕置例书》中记载,此事发生在下总国 新石下村。宽延元年九月十三日夜里亥时(晚十时)至破晓期间发生了一桩案子,五名年轻男子当场死亡,二人命悬一线。此案一下惊动了整个村子。
案发地点是庄屋 茂右卫门的看守值屋,这里住着男仆七助。不管到哪儿,看守值屋都是狭小逼仄的,但这栋屋子好歹可以住人。看守人七助便日夜以此为家,白天种地,晚上则守着农田,防止山猪来糟蹋粮食。七助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村里的年轻人就喜欢来值屋玩耍,每晚凑在一起闲话到深夜,听说也会干些损事当作消遣,但主人茂右卫门从不管教,一贯由着他们。
事发当晚,佐兵卫、次郎兵卫、弥五郎、六右卫门、甚太郎、权十等六人来到值屋,借口今日是后赏月日 ,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酒菜,一入夜便开始喝酒玩闹。
“还管什么山猪呀。区区山猪,一听我们吵闹就吓坏了,不敢出来喽!”
说着,以看守人七助为首的七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吵吵闹闹,最终都舒舒服服地醉倒了。虽说是田野中的独栋屋,村民却隔老远就能听见他们的笑闹声,七人一直胡闹到了亥时。然而天亮后,看守值屋的门没有打开。七助平时习惯早起,今早却没能起床,让人甚感奇怪。庄屋家的人来巡视时,发现值屋前门紧闭,而且有刺眼的烟霭自门缝漏出。来者更觉奇怪,将门打开,只见狭窄的值屋里一下涌出大量灰烟,扑面而来,熏得人一时无法睁眼张嘴。屋内本就逼仄,又有七个大男人互相压叠地倒在里面,因此几乎没有下脚之地。来者试图一个个叫醒他们,结果只有甚太郎和权十稍微有些回应,看守人七助、佐兵卫、次郎兵卫、弥五郎、六右卫门五人已断了气,幸存的二人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值屋主人茂右卫门自不必提,其他村民也慌忙赶来救助众人,最终醒过来的依旧只有甚太郎和权十,其他五人已是回天乏术。据苏醒的二人说,他们当时已醉得不省人事,什么都不知道,只在半梦半醒中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然而身体无法动弹。一开始,众人觉得他们或许是食物中毒,深入调查下去,发现炉中好像烧了松叶,灰烬堆得老高,四下还散落着未烧完的绿松叶。众人认为他们是烧火避寒时呛了烟,导致窒息,但幸存的两人坚持说当晚没有焚烧松叶,还说他们记得夜深后关上了挡雨滑门,但并未在炉里焚烧松叶,而且压根儿没往屋内堆放青松枝。
然而,屋中火炉里明明白白地留有燃烧松叶的痕迹,并且看那高高的灰烬堆便能看出当时一定堆积了大量松叶。进一步调查下去,发现炉中不仅有松叶,更有焚烧青辣椒的痕迹。看来是有人趁七名男子不省人事之际潜入值屋,往炉内堆叠青松叶和青辣椒熏呛众人,生生把人折磨死了。江户也好、乡下也好,偶尔都会传出有人为了赶走附身病人的狐妖,残酷地焚烧松叶熏呛病人,最终导致病人死亡的事情,而这回是有人恶意用松叶熏呛七个醉酒男人。这实在太过恐怖,众人面面相觑。
事发现场是看守值屋,因此凶手犯案必然不是为了盗窃。话虽如此,七人又不可能同时得罪某个人。当然,里头或许也有无辜之人受了牵连,遭此飞来横祸。庄屋茂右卫门带头仔细审问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头绪。不久,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说法,大家都开始议论说这是狐妖捣的鬼。
传说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就栖息着一种小女郎狐,引发种种古怪离奇之事。它有时会幻化成美女欺骗往来行人,也能化作美少年或秃头怪物,有时还会幻化出大名出行的盛大列队,更有甚者能幻化出源平屋岛之战 。由于小女郎狐拥有如此神通,当地人都敬畏地称其为“小女郎”,不敢加害于它。大约四五日前,曾有一只小狐狸不慎落入田中为了捕捉山猪而挖的陷阱。看守人七助和当时正巧在场的佐兵卫、次郎兵卫、弥五郎、六右卫门四人发现后,立刻生擒了那只小狐崽,半是好玩地烧起松叶,将它折磨死了。众人便想,那只小狐恐怕是小女郎狐的亲眷,此番便是为了复仇才焚烧松叶熏呛他们,让他们凄惨地死去。证据就是,直接下手虐杀小狐的五人就此殒命,与此事无关的两人则幸免于难。综上考虑,此案是狐妖作祟的说法逐渐占据优势。
仵作大致验过尸后,五人的尸体便被葬入村中的高岩寺。葬仪当天夜里,有人看见有无数狐火 在寺后山丘上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