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头儿，您来啦。”

茶馆老板娘亲切地将长次郎迎了进来。说是茶馆，其实也不过是村郊一家兼作杂货铺和粗点心铺的歇脚小茶铺，铺里狭小的泥地上放着一条老旧的长凳。老板娘端出烟盘和点心盘，放在长次郎面前。长次郎饮了一杯粗茶。铺前有一棵高大的朴树如地标一般矗立，正好充当遮阳棚。做过些季节性的问候，聊过眼下的秋收后，长次郎终于开口道：

“我说，老板娘。我虽因差事常来这里，但终归不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的，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听说上月十五日晚上，有个叫小夜的好姑娘跌进河里淹死了？”

“那姑娘着实可怜。”老板娘忽然眨了眨眼道，“她是村里有名的标致姑娘，为人老实，还很孝顺。十五夜出门割芒草，就此一去不回，谁知竟成了那样……”

“明明早晨就知道晚上是十五夜，她竟还日落之后才出去割芒草。”长次郎好似嘲讽一般说道，“那姑娘今年几岁？”

“正好是十九岁厄运之年 。”

“十九岁也不是小孩子了，应当不会糊涂到赏过月之后才去割芒草。孝顺也好、老实也罢，十九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加之她又是村里公认的标致姑娘，旁人总不会不闻不问吧？外头都在传小夜姑娘的死另有隐情呢。老板娘，你不知道？”

“头儿，您也听说了？”老板娘盯着对方的脸道。

“毕竟人嘴不把门，到底是不慎落水而死，还是投湖自尽，大家自然心知肚明。高岩寺里好像也说过这些。”

“高岩寺……住持说的？还是银藏？”

“谁说的都无妨。”长次郎仍旧笑道，“老板娘，其实你也知道吧？”

对方是捕吏，而且似乎已经在高岩寺打听出了大致内情，老板娘也就轻易地上了钩，被长次郎轻而易举地打听了出来。据老板娘说，小夜的死因极其不可思议。

小夜与年逾四十的盲眼阿母相依为命，过着苦巴巴的日子。父亲是赤贫农户，且早已过世，今年十四岁的妹妹阿竹则到四余里外的地方做工去了。小夜是个孝女，白天在庄屋茂右卫门家的后厨干活，晚上则回家为左邻右舍做些活计贴补家用，勉强养活了残疾的老母。她姿色出众，在这一带是有名的，因此时常被村里年轻人戏弄或拉扯袖子，但生性老实的小夜连看都不回头看一眼。

后来，意想不到的好运降临到了她身上。她孝顺、貌美的名声传到了邻村，便有家底不错的农户上门议亲，还说可以将她阿母也一起接过去，不会让她吃苦。做媒的正是高岩寺的住持，且这亲事已议妥大半，岂料厄运突然落到了小夜身上。说来着实荒唐，外头竟传出了小夜和小女郎狐十分亲近的谣言。

小夜在庄屋做事，有时会在日暮之后才离开庄屋家。于是便有奇怪的谣言散播开来，说她在归家途中遇上了一个美少年。那美少年不像本地人，打扮得像是住持侍童 。两人会一起前往神社周边森林的深处或人迹罕至的麦田中。那美少年不是小女郎狐就是它的眷属，故而人们谣传小夜与兽类有染。这谣言传到了邻村，议亲之事自然就搁置了。高岩寺的住持知晓后又惊又怒，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极力追查造谣之人，结果未及查明生事者，这桩来之不易的亲事便告吹了。那之后的第三日，也就是十五夜，小夜的尸体便在村郊的河川下游被发现了。

虽大抵能够想象，漂亮姑娘之死一定另有隐情，但长次郎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命运竟也毁于小女郎狐之手。

“原来如此，确实荒唐。”长次郎也叹息道，“不过邻村那家子也未免太轻率了。此事与其他事不同，本该仔细调查鉴别真假，他们却立刻退了亲事。那姑娘实在可怜。想必就是这事逼死了那个容貌姣好的孝女吧。”

“那家子真的太残忍了。”老板娘也鼻酸道，“终究是那姑娘太背运。狐妖的事不知真假。对方到底是小女郎，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不管怎么说，小夜之死令人心酸，老板娘极为同情她的遭遇。接着，她又说出了以下事实。原本想要迎娶小夜的是邻村农户平左卫门家的儿子平太郎。此人坚决否认小女郎狐的谣言，坚持要娶小夜为妻，但父亲平左卫门则有些犹豫。古板的亲戚们也出面反对，说此事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无论如何也不能贸然将有如此不祥传言缠身的女子迎娶进门，不然实在有辱家门，毕竟媳妇的人选又不是只有她一人。在众多亲戚如此的言论下，平太郎无可奈何，只得作罢，但内心并未完全放弃。就在此时，小夜溺水而亡的消息传来。平太郎一心认为小夜之死并非因为割芒草时不慎落水，而是因为亲事告吹。自那之后，他便有些疯疯癫癫的，时而说些拉拉杂杂的话，惹得家里人都很担心。就在两三日前，他还拿着镰刀发疯，说要去杀了小女郎狐，众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住。

“这样啊。”长次郎又叹了口气，“那可真是伤脑筋。祸不单行啊。”

“兴许真是小女郎作祟。”老板娘胆战心惊地说，“不仅如此，头儿您大约也知道，庄屋的看守值屋里一下死了五个人，那事也非同小可。”

老板娘的话音未落，正在铺子前啄食饵料的麻雀忽然受惊，扑腾着飞走了。长次郎不经意抬眼一看，只见一名男子正从大朴树背后偷偷溜走。长次郎扬扬下巴指着男子背影，低声问老板娘：

“那男子是谁？是村里人吗？”

“好像是善吉。”老板娘踮起脚看了看，说道，“是前几日死在看守值屋的佐兵卫的兄长。”

“唔，这样啊。”

长次郎点点头，悄悄走出屋子，再度望向那人的背影。善吉正沉浸在其他思绪中，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从背影猜测，他应该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长次郎这才想起曾听寺中杂役银藏大爷说过，善吉并不相信弟弟的横死是狐妖所为。

“老板娘，没想到不知不觉竟缠着你聊了这许久。你可要小心呀，像你这样的中年妇人，说不定哪天也会被小女郎魅惑哩。”

“呵呵，您可真会说笑。多谢惠顾啦。”

长次郎搁下茶钱，离开了茶馆。由于不认识其他村民，他折回代官官邸，在宫坂家吃了午饭，接着去了附近的邻村。他到附近人家暗中打听了一番平太郎的事，得知他这阵子确实有些疯癫，月初至今已离家出走两三回了。由于怕外人说闲话，平太郎的双亲拼命隐瞒此事。但邻居们都心知肚明——平太郎保准是疯了，想想也是，他那样坚信小夜会成为自己的妻子，小夜一死，他还能若无其事吗？平太郎今年二十岁，平素就是个温和的男人。虽有人认为他只是一时想不开才疯疯癫癫，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这恐怕也是小女郎干的好事。必定是小女郎看中了小夜，平太郎却试图横刀夺爱，娶小夜为妻，小女郎这才作祟杀掉了小夜，而平太郎也被狐妖附身，失了心智，落得那副狼狈模样。

“因发狂而时不时冲出家门的男子……既然他疯了，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了。”长次郎如是暗自思忖，继而悄悄唤出平左卫门家的佃农，又打听出一条线索：主家之子曾在十三日半夜偷溜出家门到村界河边游荡，让人一通好找，最终带了回来。平左卫门家似乎是当地相当大的世族，古色古香的大门内是宽敞的空地，高大的柿子树上挂满了艳色的柿子，看上去确实是富裕之家。长次郎与佃农聊着，时而觑一眼门内，忽然有一年轻男子不知从何处出现，蹦蹦跳跳来到长次郎面前。

“来，跟我来。咱们去消灭小女郎那畜生。”

长次郎立刻反应过来，他就是平太郎。平太郎接着喊道：“不只小女郎，我还要把佐兵卫和六右卫门也杀了。他们是狐妖安插的细作，到处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我媳妇成了狐妖的饵料！”

长次郎笑着注视着平太郎那张苍白的脸。 EethQYeL8d9Qez1AS4L4AaZrqPKN04uqnbhUN3KZNfvZ+aD5fj81I/y86JBUBHQ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