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我的身份与以往不同,想从店里逃出来可不容易。即便如此,我还是在神明宫前搭了轿子过来。”
“你不知我在这里等了多久。我以为自己定是被骗了,都已经做好被骗的准备,做好了打算……”
说这话的是个女子。半七内心窃喜。他躲在苇帘子后头,一字一句地偷听隔壁茶摊里的秘密谈话。
“那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当真只能那样做?”
“我也下过许多功夫,谁知那边来了个‘荒神 老爷’。今夜我认定事情已无转机,才会心一横跑去找你。你也做好心理准备,壮起胆子。”
“若突然失踪,岂不反而遭人怀疑?”男子似乎还在犹豫不决。
“你这样可不行。你这是恋恋不舍。”女子有些焦躁地说,“如今不是遭怀疑,而是已被掀了老底,不能再磨蹭了。莫非你想让脑袋被砍下来挂在铃森刑场上,眺望海面上的白帆?”
“别说了,光听听就心里发毛。事已至此,我自然也无可奈何。那你打算逃到哪里?”
“我有个熟人住在骏府乡下,打算先过去投奔,风头过去之前只能将就吃麦饭 了。你无论如何都不想走?”
“也不是不想,只是要做就做到底。既然决定那样行事,我也得张罗一下路上的盘缠和其他事宜。若光揣着五两十两的草鞋钱就贸然出发,到底是太危险了。”
“五两十两……”女子愕然道,“你!只有这么点钱?我刚刚不都一再叮嘱过你了?骗人,一定是骗人!你带了不止这点钱吧?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不,真的连十两都没有。不然这样成不成?这里有八两多,你拿着这些先走一步,成不成?我先回家一趟,凑够了钱就追上你。我不骗你,一定会去追你!”
“不成,不成!”女子嘲笑似的说道,“想靠这些好听的话蒙混过去,用不到十两的金子打发我?不可能!你被我这样的人看上也算上天注定。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你的!”
“不,我真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光靠这五两十两的确实办不成事啊!不,我没有私藏。你若不信,我全拿出来给你看!”
说话声就此中断,黑暗中传来了似在数钱的窸窣声,谁知下一刻竟突然响起长凳翻倒的声音,接着又传来男子的呻吟声。半七立刻掀开苇帘子冲出去,结果一照面便碰上了女人。女人连滚带爬地奔上大街,半七赤足追了上去。追出两三间距离后,半七抓住女人。女人又抓又咬地挣扎反抗了一阵,最终还是浑身是泥地被按在了泥地上。不用说,她正是阿定。
吉助已在茶摊中被勒死。半七将阿定押至警备所,后者似已认命,乖乖招供了一切。
原来阿定本是板桥 的妓女,是那个石原的松藏的情人。她找了个挥金如土的冤大头为她赎身,然后逃去松藏家。两人恩恩爱爱地处了大半年。接着,由于追缉松藏的风声越来越紧,他便跟女子讲清缘由,准备先离开江户,结果在高轮被室积藤四郎逮捕。掷下草鞋帮助缉凶的伊势屋阿驹也受了赏赐。此事传遍整个江户,阿定悲痛于松藏的不幸,同时也怨恨上了伊势屋的阿驹。捕吏缉凶是职责所在,无可指摘。可正因为外行人阿驹多管闲事,松藏才没能成功逃脱。松藏就戮的那一刻,阿定更坚定了复仇的执念。她偷偷领回男子的尸体,托人悄悄葬在自己的菩提寺,每月忌日定会去祭拜。
既然对方是妓女,阿定想接近对方就只能进入伊势屋,于是曾经也是风尘女子的阿定立刻想到再度成为最下级的妓女住进去。她找人引荐,成为伊势屋的雇工之后,努力招阿驹喜欢,最终与她情同姐妹。阿定还让阿驹给自己看了当初扔到松藏脸上的贵重的夹层草履。制造了足够的机会接近仇敌后,她又开始思考该采取何种手段复仇。妓院毕竟耳目众多,她又隐藏自己的罪行,故而迟迟找不到下手良机,心里焦躁万分。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对她来说非常有利的对象。那个人就是下总屋掌柜吉助。
吉助是阿驹的熟客,自然与阿定也很亲密。不仅亲密,阿定那经年累月的成熟风姿也惹得吉助心猿意马。趁阿驹去其他房间伺候时,他也时不时会与阿定开些大胆的玩笑。心怀鬼胎的阿定最终从了他,开始固定在宿场内某个小食铺的里侧二楼与他幽会。这是因为她平时就在考虑,若不找个客人笼络进自己阵营,想要达成目的恐怕有诸多不便。出于这样的考虑,阿定就为自己找了个同伙,而且这同伙在三月十二夜里也过来寻欢了,松藏被捕那天刚好也是十二日。于是,阿定最后下定决心在当晚动手,在酒席上拼命向吉助和阿驹劝酒。
等到整个二楼大抵陷入沉睡的时刻,阿定趁机偷溜进阿驹的房间,爬到正睡得昏天暗地的仇人枕边,用房内现有的细绳用力勒死阿驹。这时,睡在身旁的吉助醒了。吉助大吃一惊,正想惊呼时,阿定制止了他,然后哭着求他不要声张。由于对方不是旁人而是阿定,懦弱的吉助也感到为难。他一来觉得棘手,二来又心下恐惧。阿定边哭边恐吓他,若他将事情张扬出去,自己一定会凭一张巧嘴将他拉下马,让他也与自己同罪。吉助已是头昏眼花,最终只能听从阿定的指示。阿定从衣柜抽屉中取出方绸巾包裹的那双草履,一只通过栅格窗丢进海里,一只则隐在袖子里带走。过了一阵子,吉助颤声叫人。
如此,复仇的目的也达成了。虽做了种种措施掩盖罪迹,阿定心中的不安却不肯轻易散去。当投入海中的那只草鞋被半七发现时,她为了佯装无辜,故意出面证明那是阿驹之物,但她依旧无法安心,于是绞尽脑汁,又怂恿与阿驹关系相对较差的阿浪。阿定利用阿浪平素苦于身体孱弱这一点,成功唆使她出奔,引导众人怀疑凶手是阿浪,企图以此隐瞒真相了结此案,但这小把戏也以失败告终。半七似乎仍旧怀疑她,心里有鬼的阿定也再待不下去了。
想逃离江户就需要盘缠,加之担忧吉助日后会乱说话,阿定便让吉助筹措盘缠,准备带他一起逃走。她去下总屋偷偷叫出吉助,约好今夜在高轮相会,谁知吉助带的钱并没有阿定想象中的多。然而,阿定始终不放心将唯一知晓秘密的吉助留在江户,于是冷不丁用自己的手巾缠上对方脖颈,再度用当初对付阿驹的手段收拾了他。
“你既已报了情人的仇,为何不乖乖自首?”
奉行所如此审问时,阿定流着泪回答:“若我不在了,这世上就没人祭拜松藏了。”
为情人报仇……这种案件在当时是极受大众怜悯的,视情况甚至可能无罪释放。然而她是罪人的情人,怨恨他人本就是颠倒黑白。加之她还杀了曾帮助奉行所办案的伊势屋阿驹,更对吉助下了手。如此一来,她罪孽深重,游街之后被枭首示众了。
“以前偶尔也有报复告密之人的事例,但仅限于恶徒同伙之间,鲜有对协助缉凶的外行人施加报复之事。”半七老人说,“而且凶手还是个女人,这才令众人惊诧。说到这里,你应该大致明白了。我一开始就盯上了阿定。石墙下捡到的阿驹的草履,从草履带的弯曲状态和鞋底的磨损痕迹立刻就能判断它是穿在右脚上的。而阿驹抛至松藏脸上的是左脚的草履。因此,最要紧的左脚草履不见踪影,唯有右脚草履被抛弃,这着实有些奇怪。若真只是恰好没被潮水冲走,那自然没什么,否则就是扔草履的人与这草履有什么关系……换句话说,我当时突然想到,会不会是某个与松藏有关系的人报复阿驹后,只丢下右脚草履,而把左脚草履带走了。”
“那纸老虎是怎么回事?”我问。
“至于放在阿驹枕边的纸老虎,我猜它应该也与松藏有关,于是吩咐小卒多吉去调查奉行所的判决书,得知石原的松藏是天保元年(1830),也就是庚寅虎年生人。虎年生人与纸老虎,确实有联系。如此一来,我便断定,此案应该是某个与松藏有某种牵扯之人杀了阿驹,并用纸老虎代替松藏的牌位放在了阿驹枕边。集齐这两个物证后,我们便开始专心追查与松藏有关之人。现场没有凶徒从外部闯入的痕迹。因此,到底是当晚的客人干的,还是店里人干的,这点非常难以判断。后来听说阿驹与自己身边的下级妓女阿定特别要好,反而更令我怀疑。还有一条线索:松藏就刑之后进入伊势屋的只有阿定一人。我便一步一步深入追查她的来历,最终就如前面所说,逮捕了她本人。存放在伊势屋佛龛中的纸老虎果真是阿定偷的。据说她打算等风头过去了,就悄悄将它埋进松藏墓里。即将行刑之时,奉行所问她有何遗愿。阿定将那只小老虎挂在纸制念珠一端,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骑马游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