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我去了赤坂。
“天气变暖了许多,差不多到赏花的时候了。”半七老人透过半开的纸格窗,仰望着晴朗的天空说,“说到江户时代赏花时的去处,上野、向岛、飞鸟山 ,这三处是没变的,但御殿山 已经没了。往昔这御殿山非常热闹。这里与上野不同,没有关门时间。三味线也好,其他乐器也好,都可以弹,也可以随意吵闹,故而前一年去了千鸟山的人,今年就会换个方向走,来到御殿山。江户附近的人都蜂拥而出,前来赏花。关于这个还有许多故事,但今天要讲的并不是赏花,咱们还是赶紧进入正题吧。不过,也不是全然与赏花无关。文久二年(1862)三月,御殿山的樱花开得正好,品川的伊势屋……不是那个有名的妖怪伊势屋 。往昔有个以妖怪为招牌的店子,就是妖怪伊势屋,说是店里会出现妖怪,名声传开以后生意兴隆。以前总有这种奇奇怪怪的噱头,但这个故事里的伊势屋不是那个店子。这家伊势屋里排行第二的名妓阿驹有天突然死了。这就是故事的开端。”
阿驹今年二十二岁,正是最赚钱的年纪。她虽五官平平,但因身材苗条,身段妙绝,在伊势屋里也算数一数二的人物。她之所以能有如此名头,并非只靠婀娜的身段,也非因在品川的河童天王祭典 上派发了印有自己名字的手巾,而是因了某个更大的缘由,使她虽身为宿场妓女,却以“品川阿驹”之名闻名全江户。
她能获得如此名声,其实是得益于一桩颇有戏剧性的事件。万延元年(1860)十月,池上本门寺举行会式那天,八丁堀同心室积藤四郎带着两名手下,一大早就去本门寺周围巡查。临近五刻(早上八时),藤四郎路过高轮海边,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俊俏男子坐在路边茶摊里,正脱下麻布里子的草履,换上草鞋。藤四郎不经意间瞧见,立刻扬扬下巴示意手下。
藤四郎看见的那名男子是石原 的松藏,正因凿墙入室偷盗而遭通缉。许是察觉到官府追查日渐严厉,他正打算远走高飞。半道撞见这么个大功劳,藤四郎的手下们欣喜万分,立刻冲过去对着正低头穿鞋的松藏大喊“你被捕了”。松藏一把抛出正欲穿上的那只草鞋干扰视线,接着起身踢翻方才坐着的长凳。与此同时,试图擒住松藏右手的手下忽然“啊”的一声惨叫倒地。原来是松藏抽出藏在怀中的短刀向对方脸侧砍去,因动作极其迅猛,对方有些措手不及。另一个手下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企图抱住松藏持刀的那只手,但立刻被松藏甩开不说,左边眉毛还被斜着划了一刀。
两名手下一人倒地,一人则眉头流血渗入眼睛,无法再缉凶,藤四郎只好自己动手。他抽出怀中捕棍,拂去包在外头的绸巾,嘴里大喊着“束手就擒”,将手中捕棍向对方挥去。松藏矮身一躲,钻过劈头打来的捕棍,冲出了茶摊。他一脚穿着草履,一脚穿着草鞋,飞快往品川宿场逃窜。藤四郎在后追赶。他已是五十余岁的老人家,却如年轻人一般飞奔追进了品川宿场。松藏似乎觉得自己逃脱无望,突然回身砍向紧咬不放的追兵。
两侧商铺的人虽都群起吵闹,但因一方迎面高举短刀,刀刃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所以没人敢贸然靠近。短刀与捕棍在空中相接,交锋两三次后,藤四郎的竹皮屐踩进一家店头泼的水中,脚下一滑,他来不及稳住身形,整个人猝然跪倒在地。松藏瞅准时机,正打算踏进一步时,突然身形一晃,惊愕地呆立不动了——原来有一只沉重的草履突然从头顶二楼飞来,结结实实拍在了他的眼睛上。松藏一停步,就被藤四郎的捕棍狠狠打了腿。之后的事便不必再多说,松藏的命运已然有了定论。
草履的主人就是伊势屋的阿驹。她送走夜宿的客人,正在收拾自己房间时,忽听外头在缉凶,便和其他人一起来到二楼面向大街的栏杆处看热闹,谁知正下方正好就是捕棍与短刀对峙的现场。众人屏气俯瞰着楼下的动静,此时缉凶的同心踩水,险些滑倒。阿驹忍不住脱下草履,用力掷向贼人的脸,成功扰乱了那人的视线。如此,通缉犯石原的松藏的双手便被绑上了捕绳。在那个时代,若协助捕吏成功缉凶会受官府表扬,根据功劳大小,甚至能获得奖赏。加之阿驹并非男子,只是一个从事风俗行业的女子,却能当机立断痛击罪犯,为官府立功,一时传为佳话。于是,她受町奉行所传唤,在妓院主人的陪同下到町奉行所领了两贯赏钱。
妓女受官府褒奖的例子可谓极其罕见。加之事件也颇为戏剧化,这更使得阿驹的事迹广泛流传开去。许多年轻人为了平日里的谈资,都想见一见阿驹。有的来找阿驹伺候,有的则只想见一见阿驹,但找别的女人伺候。如此这般,伊势屋的生意一下就兴隆起来。三年后,阿驹二十岁那年冬季,她已被称作伊势屋的福神,常年不是馆中头牌就是位居第二。然而,这个阿驹某日忽然踏上了黄泉路,几乎闹得伊势屋人仰马翻。平素光看热闹不花钱的当地哥儿们也都目瞪口呆。
阿驹是在睡铺上被人勒死的。当时约九刻半(半夜一时),已过了闭店时辰。当晚阿驹有三个客人,睡在主屋的是芝地源助町绸缎庄下总屋的掌柜吉助。他是商家仆役,按例必须在半夜回家。阿驹知晓情况,平时都会在闭店前叫醒他,让他回家,但今晚阿驹有些醉了,吉助也醉了,睡得很熟。他半夜醒来,觉得口渴,便拿了床头的水喝,接着抽了一管烟,忽觉整个二楼鸦雀无声,夜似乎已经深了。吉助惊觉自己睡过头,慌忙起身,发现平时总会叫自己起来的阿驹正睡得不省人事。
“喂,阿驹,快帮我叫轿子。”
说着,他用烟管叩了叩烟盘里的烟灰缸,忽然发现枕边隐约有个小物件的影子。他借着座灯昏暗的灯光仔细一看,发现是只黄色的纸老虎,四条小腿规规矩矩站着,仿佛在凝视阿驹熟睡的脸。吉助纳罕,入夜时好像没见这种玩具,于是伸手拿过纸老虎仔细端详。突然,老虎如同忽然苏醒一般诡异地摇头晃脑起来。阿驹还是没有醒来。原来不知何时,她已全身冰冷,陷入永眠了。意识到阿驹已经死亡的吉助抛开纸老虎跳了起来,颤声喊人。
众人随即赶来,仔细一检查,发现阿驹已被人勒死了。当时因醉酒而呼呼大睡的吉助辩称自己完全不知身旁的阿驹是何时死亡的,然而他与阿驹同屋而眠,断然脱不了干系。众人怀疑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场合也好、事件也罢,这些对于佣工身份的他来说麻烦重重,他似乎也明白自己进退不得的窘境,直至验尸完毕都乖乖滞留在现场。
伊势屋报案后,当地代官伊奈半左卫门派了差役过来。天亮之后,町奉行所的与力也赶到现场。虽然品川由代官管辖,但兹事体大,町奉行所也派人到场,并在他们的见证下按惯例进行了尸检,结果发现阿驹确实是被人勒死的。
她脖子上虽未缠着东西,但众人判断,阿驹应该是被手巾、细绳一类物什绞杀的。睡在主屋的吉助自不必说,两名宿在代迎客室 的客人也被带至高轮的警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