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两人还未起床,三五郎就来了上州屋。
“来得也太早了吧?横滨人真是不得了。”半七起身道。
“许久没见头儿您了,若一见面就挨您的骂可不好受,所以我昨晚赶紧跑去打听出来了。”三五郎自豪地说,“胜藏直至本月初都还在横滨游荡,但听说小半个月前回江户了。”
半七心里算了算日子,接着问三五郎胜藏在江户是否有亲友。三五郎回答胜藏在江户深川有个朋友叫寅吉,如今似乎是去投靠他了。
“叫寅吉的多得是,你可知他是干什么的?”
“确实。我只打听出那人叫寅吉,没人知道他是哪一行的,真头疼。”三五郎挠挠鬓角说。
“他既然和罗伊德一起成天混在岩龟楼,想必也在那儿有相熟的女人吧?”半七问。
“有,有。有个叫小秀的女人,听说胜藏那厮迷她迷得紧。不如我现在就去岩龟查查那女的?兴许她知道胜藏的去处。”
“不,慢着。不能打草惊蛇。”半七阻止道,“既然如此,也不用调查女人了。胜藏兴许还会回来。贸然出手若被察觉可就前功尽弃了。大白天的咱们明目张胆地闯进去可不行。总之先耐心等待天黑,再装成客人进去看看吧。”
“这样好。都到这一步了,没必要着急。”松吉也说。
“咱们今天就好好逛一逛横滨,等天黑了再办正事。”
三人在附近大致逛了一遍,傍晚时分回来了。
“接下来怎么说?直接过去?”充当向导的三五郎问,“可以不急着去岩龟。这里光参观也是让进的,不如先游览一番,再见机行事,如何?”
“也好。都到了这里,东道主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半七笑道。
游郭大门内栽种着柳树和樱树,嫩绿的影子在各家明亮的灯火下随风摆动。白花似被各家喧闹的弦歌追赶,纷乱飘散。三人在树木的青影中穿梭,沐浴着纷扬白花前行。虽还只是傍晚,但游郭里已挤满了游人和观客,摩肩接踵。
“比樱花盛开时节的吉原还热闹。”半七说。
这时,三五郎忽然扯扯他的衣袖,悄声道:
“啊,那边。那人就是罗伊德。”
半七闻言,仔细一瞧,发现大柳树下站着个洋人。他身形瘦削,穿着华丽的竖条纹洋服,帽檐压低,手持一细拐杖。眼下虽不能做什么,但既然幸运地在此撞见了罗伊德,半七自然免不了盯梢。他向三五郎和松吉使了个眼色,离开了有些拥挤的人群。三人站在樱树后,窥伺着年轻洋人的一举一动。
“那边就是岩龟。”三五郎又说明道。
罗伊德一直站在岩龟楼外两三间处,好像在等人。不久,两名男子从岩龟门口出来,后头又跟出来一个拉客茶馆的女侍。罗伊德见状,大步走出柳荫,瘦削的身躯拦在二人面前,挡住二人的去路。几个人站在原地小声说了些什么,接着两名男子与茶馆女侍道别,跟着罗伊德一起走了。
“其中一人是胜藏。”三五郎说。
半七闻言,点了点头。他低声与三五郎和松吉说了几句,尾随洋人和两名男子而去。游郭内此时游人如织,一个晃神就容易跟丢目标。好在里头有个高个子的洋人,胜藏他们才没能逃离半七等人的视线。出了游郭大门,道路渐渐昏暗。在轿行、酒家的幢幢灯影之下走了一段,出了填拓地界之后便是更加幽暗的田埂路。四下已有青蛙早早鸣叫了起来。
走在前面的三人一直在小声交谈,不久声音愈来愈响,罗伊德用零散的词组说:
“日本人,说谎,我不忍受。”
“什么说谎?方才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听不懂?”
“听不懂,听不懂。你说的,都是谎话。”罗伊德激动地说,“那个东西,我很重要。请快归还!”
“说什么归还,你不也知道那东西眼下不在这儿?”
如此争论几回后,胜藏推开罗伊德想要离开。罗伊德追上去把他拉了回来。洋人和两个日本人就这么在狭窄的田埂路上打了起来。半七见状,对两个手下说:
“别管洋人,你们去把胜藏和另一个人抓过来。”
三五郎和松吉立刻冲上去,不由分说按住了两个日本人。罗伊德吓了一跳,一溜烟逃了。
案件就此解决。
拎着洋人头颅勒索攘夷军费的两个浪人正是胜藏和他的友人寅吉。游手好闲的胜藏在江户混不下去,流窜到横滨,被汤姆逊商馆雇为伙计。他诓骗不熟悉日本的外国人,捞了些钱充盈钱袋,转头就去港崎町的游郭里鬼混,在岩龟楼的妓女小秀面前摆阔,不自量力地挥金如土。可他到底只是个伙计,无法长期维持如此奢侈的挥霍,于是便盘算着哄骗年轻掌柜罗伊德成为自己的酒肉朋友。当然,他只负责介绍引导,一切开支都由罗伊德负担。
罗伊德看上的是一名老实的年轻女子,叫夕颜。年轻的他被这个日本女子迷得神魂颠倒,自去年夏季起几乎每晚都来。如此,商馆给的工钱自不必说,连从祖国带来的钱都一分不剩地全花在了港崎町,甚至还欠了同在横滨的同国人不少钱,至今无法还上。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忘怀那位日本姑娘,心中苦恼之际,就开始打起了一些邪门歪道的算盘。
此次案件,不知究竟是他提议的,还是胜藏想的主意,但胜藏声称是罗伊德的提案。不管怎样,总之是两人秘密商议之后,企图施行近来屡次发生的伪攘夷浪人强贷之事。然而,世人大抵已知晓其中冒牌货众多,仅靠言语威吓恐怕起不了作用。于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正的攘夷志士,也为了恫吓对方,他们想出了携带洋人头颅的法子。当然,真正的头颅难以入手,但他们恰好有个合适的道具。罗伊德从故乡带来了一个巨大的蜡像,是上半身胸像,大小与真人一样,也有长长的头发。那蜡像雕刻得无比精巧,胜藏平素就感叹它宛若真人。此番恰好可以利用这一点,于是罗伊德砍下了蜡像的头,并在脖子切口和脸颊上涂抹了大量红色糨糊。
后来,当胜藏带着处理过的洋人头颅准备行事时,竟觉得单独一人不太好办,但又不能带罗伊德去,于是就去江户叫来了朋友寅吉。寅吉住在深川,是个走街串巷修理锅子、锁头的修补匠,惯爱赌博,也会闯空门。胜藏觉得他是做这种事的好手,便悄悄与他商量。寅吉觉得有趣,当即答应了。于是,他们打扮成蒙面浪人,自去年夏季开始在横滨勒索了二十多户人家,总共抢得一千五百余两金子,与罗伊德三人平分了。汤姆逊商馆对此自然不知情,只是由于胜藏品行不佳,又察觉他就是罗伊德的酒肉朋友,最终在二月底将他辞退。
胜藏对此并不惊讶,只是随着自己做下的歹事愈来愈多,奉行所的追查也日渐严厉。他怀疑自己被商馆辞退可能也是奉行所从旁提醒。于是,胜藏与寅吉商议,决定在四月初暂且离开横滨。也即是在那时,他们未经罗伊德同意,擅自带走了敛财工具蜡像。他们觉得江户应该还不晓得这种新鲜玩意,便带着蜡像头颅去神田和深川征收所谓的“军费”,结果一晚上便顺利敛得二百五十两金子。两人立刻去了吉原,却觉得没劲。胜藏说还是神奈川好,寅吉也有同感。于是,无法忘怀神奈川游郭的两人明知危险,却还是回到了港崎町,结果在岩龟楼里遇上了罗伊德。
罗伊德一见他们,立即催逼他们归还蜡像。他们推说东西不在身边,但罗伊德不肯罢休。胜藏说,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争执,万一让人听到,大家一块儿玩儿完,建议出去说。于是,罗伊德先一步来到大街上等待,胜藏和寅吉也跟着出来。三人一起走出游郭,沿着昏暗的道路边走边说。胜藏想再借用蜡像几日,到时连同两三百两金子一并归还。罗伊德不信,说擅自拿走他人物品之人不可能履行约定。然而罗伊德也是同伙,屁股也不干净,因此胜藏并不把他当回事。最终,三人起了内讧。他们完全不知自己身后已有黑影尾随。
胜藏和寅吉被半七拘捕后,招供了一切。他们起初抵死不认,但当半七说起“舶来品人偶头颅”一词,他们胆战心惊,终于乖乖吐露了所有秘密。
对此,半七老人这样对我说:
“之前说了,洋人头颅无法轻易入手。他们若真的砍了人家的头,事情非同小可,奉行所早该知道了。可若是假头颅,头发又是疑点:那根红头发不属于日本人,不是兽毛,当然也不是玉米须。我这才偶然想到,会不会是舶来品人偶。上一年我去横滨时,曾有人给我看过非常精巧的舶来品人偶。在江户遇上案子时,我就想这事源头应该是横滨,赶过去一看果然如此。胜藏和寅吉原本嘴硬狡辩,但我只说了一句‘你们用来敛财的舶来品人偶是哪儿来的?跟罗伊德那儿借的?’,他们便立即面色苍白、全身颤抖,老老实实招了一切。两人被判死罪。至于罗伊德,他是外国人,我们无法随意抓捕。但听说他知道两名同伙被捕后,就拿手枪自杀了。蜡像头颅在深川寅吉家的地板下找到了。我们唤来丸井和近江屋的老板辨认,他们说正是此物,不会有错。有人提议将它保存起来供日后参考,但最终还是砸碎销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