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七早早吃完晚饭,立刻造访了末广町的丸井铺上。他们门帘上印的字号是圆圈中间一个“井”字,故而通称丸井 ,其实正式商号是井泽屋。半七认为将调查放到明面上反而难有成效,便叫出掌柜长左卫门小声问道:
“我听说你们昨晚摊上了件大事?”
当铺向来容易扯上作奸犯科的案子,故而丸井的掌柜与半七很是熟悉。
“已经传进您耳朵里了?”掌柜皱眉道。
“嗯,听到了些传言。掌柜的,虽然他们扬言你们泄露风声便要来报复或者放火烧铺子,其实根本不必担心,所以你务必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若你这会子非要隐瞒,日后万一受到牵连,反而对铺子不好。”
“是,是,您说得太对了!”
碍于对方身份,长左卫门似已明白眼下只能乖乖坦白一切,于是无论半七问什么,他都知无不言,但事情原委与阿斋说的别无二致。长左卫门说,虽然两名浪人都蒙了面,辨不清长相,但年纪都在三十上下。至于嗓音,由于两人多少用了些假声,因而不甚明晰,且言语间并未带有明显的地方口音。长左卫门又说,对方带来的确实是洋人头颅,而且除自己之外,还有另外三名年轻伙计和两名学徒在场,大家都见过那洋人头颅,故而应该不会有错。
“我本以为是近来常见的强贷,最初多少有些小瞧他们,谁知他们突然拿出洋人头颅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长左卫门皱着眉低声说道,好似当时情景仍历历在目。
半七默默听着,觉得也打听不出其他信息了,今夜就先与长左卫门道别了。临走前,半七还一再嘱咐,虽然那二人应当不会再来第二次,但万一他们今晚又来,一定要立刻通知自己,绝不可隐瞒。
半七回到家后,只见小卒松吉正等着自己。他报告说,昨晚有两个浪人到深川富冈门前 的当铺近江屋强贷,亮出洋人头颅索要攘夷军费。
“这些家伙真不像话。”半七咂嘴道,“其实我刚为了这事跑了趟末广町。”
“意思是,末广町也出了这样的事?”
“过程一模一样。”
听罢,松吉也咂了砸嘴:
“确实不像话,到处干这些勾当。可是头儿,他们既然提着头颅到处索钱,莫非是真正的攘夷志士?”
“或许吧。”
半七正思考间,松吉从钱夹中小心取出一个小纸包,里头装着一根红色毛发。
“这是我从近江屋门口的泥地上捡来的。”松吉得意扬扬地说,“为了找线索,我睁大眼睛把那里仔细搜寻了一遍,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这么一根头发,大约是清扫铺子时落下的。”
“嗯。”半七在手掌上摊开纸包打量道,“好像是洋人的头发。”
“对,对!应当是那浪人拿出脑袋摆弄时掉了一两根,结果谁也没发觉,今早被学徒们扫出来了。如何,能不能派上用场?”
“不错,这是个大发现。你这回可办了件好差事!昨晚他们是什么时辰闯进深川当铺的?”
“听说是五刻(晚上八时)前后。”
“还刚入夜。看来他们抢完了深川,接着就绕去了末广町。一晚上挣得倒不少。”半七再度咂嘴道,“总之,这东西先收在我这儿。”
“头儿可还有别的吩咐?”
“嗯,得先查了这头发才能知道。你明日午时前后再来一趟。”
打发走松吉后,半七捏着那根头发观察了好一阵。若不先辨清这究竟是真正的洋人头发还是用药剂或画材染的毛发,便无法继续往下查。
次日上午,半七前往八丁堀同心宅邸报告了神田与深川发生的事。当时正值幕末乱世,八丁堀的差役们也无法轻易判断他们是真正的攘夷志士还是伪浪人。众人都赞成半七的意见,决定先鉴别头发真伪,于是将之送至某西洋法医处鉴定,得知那不是用药剂或颜料染成的日本人毛发,也不是兽毛,确实是洋人的头发。
半七最初怀疑可能是假浪人掘墓盗出死者头颅,为其染发或戴上假发,再在头颅面部化妆,将其巧妙地伪装成洋人模样,抱着它四处作案。可既然鉴定结果的确是洋人头发,半七也不得不重新考虑。不过,当时住在江户的洋人非常少,除了公使领事外只有两三名书记官或翻译官。虽然美国、法国、荷兰、普鲁士、沙俄分别在麻布 善福寺、三田 济海寺、伊皿子 长应寺,赤羽接遇所 、三田大中寺设立了公使馆或领事馆,但这些都经过幕府允准,其中人员的姓名也都一清二楚。若其中有人被取了首级,这边应当立即就能知晓。洋人不可能保持沉默。从赫斯肯一案 便能看出,他们一定会向幕府提出严正抗议。而既然他们至今没有动静,显而易见,这头颅的主人并不住在江户。
“莫非是横滨?”
半七提出自己的意见。得到奉行所允准后,半七决定于当月二十一日自江户出发。如此,阿斋非但邀不成兄嫂去赏花,反而要来神田三河町兄长家送行。虽然横滨距离江户只有七里 ,但在当时也算远行。
“阿兄,愿你一路顺风。路上小心。”
背后传来阿斋的声音。半七带着小卒松吉,于清晨六刻半(早上七时)从神田三河町自宅出发。其他小卒则一路送行至高轮。这时节每天都是大晴天,穿着棉衣旅行已有些热了。品川海面上空万里无云,御殿山的晚樱也即将凋零。
“头儿,这时节出远门真舒服。”松吉悠闲地说。
“是啊。若身上没公务就更好了。可惜天不遂人愿哪。也罢,咱们就当是去横滨赏玩的吧。”
“是啊。我也一直想去玩一趟。”
前年(安政六年)六月二日,幕府开横滨港后,紧接着开辟了海岸通、北仲通、本町通、辩天通等道路,还架设了野毛桥。第二年,即万延元年四月,太田屋新田的沼泽地被填平,开设了港崎町游郭,此外又建了外国人商馆,到处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气象。于是,近来游赏横滨已成为一种风气,从江户出发前往横滨进行两日一夜旅行的人也不在少数。
年轻的松吉非常高兴能前往横滨办差,自从出了江户便兴致勃勃。半七去年已去过一次,对横滨大致已有所了解,但心中亦是好奇日新月异的新兴港口都市在这一年间的变化,因而心情愉快地走在暮春的东海道上。
当时,高岛町 一带还未填海,因此两人先抵达神奈川宿,在宫渡口付了十六文钱搭上渡船,来到平野间(现在的平沼)西边,踏上横滨的土地时已是傍晚七刻半(下午五时)左右。两人立刻前往户部奉行所告知自己奉命前来查案,随后去大街上寻找投宿客栈。此时,他们遇上了一名年轻男子。
“这不是三河町的头儿吗?”昏暗天色中,他定睛望着半七,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