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也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光取缔自行车和载货马车也没用。”
“是啊。不管怎么说,身病好医,心病难治。除了方才讲的那事外,还曾有过这样的事哩……”
于是,半七老人又讲起了另一个故事。
此事发生在庆应三年(1867)。
芝田町 一位木匠的儿子忽然病死。木匠是住在町中后巷长屋里的由五郎,儿子由松当年六岁。七月三日傍晚,由松忽然脸色一变,随即疼痛难忍。母亲阿花吓了一跳,连忙去喊町中大夫。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许是吃坏了东西,姑且依例进行了治疗。由松手脚痉挛,半个时辰后就咽气了。父亲由五郎从工地回来时,心爱的独子已成一具冰冷的尸骸。
由五郎震惊过度,甚至忘记了流泪。他劈脸就给了妻子一巴掌:
“臭婆娘,我一不在家,你成天就知道找邻居乱嚼舌根,把宝贝儿子都害死了!快把我儿子还来!”
由五郎素来溺爱独子,恨不得每时每刻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如此疼爱的幼子竟在自己外出期间突然死亡,也难怪性急的木匠会一下子认定是妻子疏忽所致,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上去指责。
“你说!丈夫不在,你便害死了孩子,我看你还能有什么借口!你说啊!”
他不顾在场众人制止,又要冲上去殴打妻子。心爱的孩子意外身亡,妻子本来就有些精神错乱,眼下又被丈夫一阵苛责,似乎也一下子气血上头,面色苍白地拨开散落的发丝,跪坐在丈夫面前道:
“我罪该万死,这就给您赔罪。”
话音刚落,她便赤足奔出了家门。在场众人见她神色不对,立刻追了出去,但已晚了一步。大街对面便是高轮海面,转瞬之间,妇人的背影已消失于岸边。
由五郎这才后悔自己太过性急,可惜为时已晚。妇人的尸体被打捞上岸,与儿子的尸体并排躺在狭窄的六叠间内。一下失去妻儿的由五郎也失魂落魄,一声不吭地呆坐着。屋内聚集了八九人,在残暑仍盛的七月夜晚为两位刚过世的逝者守夜。
席间,邻居纸屑商的媳妇开了口。她也刚在四五日前没了七岁的儿子。
“世事难料啊。我家孩子走时,嫂子还忙前忙后帮了我家不少。这才过了几日,她就成这样了……而且连阿由也……唉,也不知是怎么了。我家孩子当时也和阿由一样,忽然脸色大变,不到一个时辰就没了。大夫也说不清病因,难道近来小孩子之间流行恶疾?真是受不了。说到这个,其实有件事,我总觉得过意不去。是这样的,我家孩子有个喷水管,我给了阿由。现在想想真不该那么做,把过世孩子的遗物送给别人着实不妥。只是今早阿由来我家玩,问我:‘婶婶,那个喷水管还在吗?’我说还在家里,然后拿出来给他看。他说能不能送给他,然后就拿回家了。结果,阿由又成了这样……看来绝不能把过世孩子的遗物送给他人。我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纸屑商媳妇十分懊悔自己的疏忽大意。第二天傍晚,这对不幸母子的尸体被送往品川某寺,顺利下葬。由五郎自暴自弃,借酒浇愁,之后便不再上工。
“这事偶然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又是个听了就放在心上的,没法当没听见。”半七老人说,“那木匠儿子和纸屑商儿子若真是病死,那也无可奈何。虽然两家近邻同时办丧并不稀奇,但我还是有些在意,便上报给八丁堀的老爷,着手调查了一番。”
“这么说来,那两个孩子果真是遭了人祸?”我问。
“是啊。实在太可怜了。”
五六日后,由五郎自不必说,纸屑商五兵卫和他的媳妇阿作也在房东的陪同下被传唤到了当月轮值的南町奉行所 。死去的由松从纸屑商媳妇处得来的喷水管也成了证物搁在众人面前。虽然如今已很少见,但在当时那些夏天的玩具里,最受孩子欢迎的就是水炮和喷水管。喷水管是烟杆那样的竹管,中间会用两三个方木块来让管道拐弯。玩的时候,将一端插进提桶或洗手盆里,水就会沿着竹管流到另一头喷出。但光喷水不好玩,所以末端还安了个陶土青蛙,水就从青蛙嘴里喷出来。这玩具的精巧之处在于,从蛙口喷出的水柱可以射得老高。孩子们都喜欢这种喷水管,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喷水管竟能被拿到奉行所的白洲 上,成为严厉审讯的源头。
官差先问纸屑商夫妇这喷水管的来历,丈夫五兵卫战战兢兢地说:
“其实这喷水管不是买的,而是别人送的。”
“谁送的?老实交代!”负责审问的与力追问道。
“芝地露月町的山城屋送的。”
所谓的山城屋是当地有名的刀铺。上月底,五兵卫如常出门做生意,来到山城屋后门。熟识的婢女卖了废纸后拿出青蛙喷水管,让他带给自家孩子。五兵卫高高兴兴收下,拿回家给了儿子,结果第二天儿子就急病骤亡。之后,这喷水管又给了木匠家的孩子,那孩子也在当天猝死。
查明以上事实后,相关众人都暂且获释,只是受到严令,绝不可声张喷水管之事。此后十来日风平浪静,待到盂兰盆节一过,山城屋老板娘阿菊和侍女阿笑便被传唤到了奉行所。由于此二人一直未被放回,世间开始传出各种风声。九月中旬,审判下达。婢女阿笑流放孤岛,老板娘阿菊则处死罪。
霎时间,各种流言四起,但真相其实是这样的。阿菊因是继室,平素视今年八岁的嗣子为眼中钉。她就像世间常有的那些恶毒继母一般,想要除掉嗣子,于是买了青蛙喷水管玩具。玩具一端插入水中后,流入的水一般不会自然而然从另一头涌出,通常要用嘴把水吸出来。也就是说,一开始需要人嘴贴青蛙嘴,将水吸出。之后,水就能自然喷出了。正因如此,玩喷水管的孩子必须吸一次蛙口。如果水流不畅,可能还需要吸两三次。说到这里,后续应当不必细说了。阿菊在那陶蛙上涂了毒药。
但是,阿菊还是有些迟疑是否真要将它交给嗣子。最终,她对这可怕的阴谋心生畏惧,决意终止实施,只是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玩具,便吩咐婢女阿笑悄悄将它丢进芝浦海中。当然,若阿笑乖乖听命,将玩具扔进海里便无事,可她不知其中秘密,嫌特意跑去海边丢弃太麻烦,便随意给了凑巧过来的纸屑商五兵卫,结果害他儿子吸了蛙嘴死亡,接着又是由五郎的儿子,造成了一个喷水管玩具杀死两个孩子的惨案。
虽说是半途终止,但阿菊到底企图毒杀继子,理应获罪,更何况还祸及纸屑商之子和木匠妻儿,按照那个时代的律法,处以普通死罪已算轻的了。阿笑虽说不知情,但正因她违背主命将喷水管送给他人才招致如今的结果,故而也无法免于重罚。
奉行所的记录只留下这些事实,并不知晓阿菊的致命毒药从何处得来。若阿菊供出了卖药之人,那人自然也该受刑,但判决书上只记载了阿菊和阿笑,并未有其他相关者。故而,此案只说是误服毒药,至于是何种毒药,如今已不可考。
“其实当时已经查明提供毒药的大夫是谁了。”半七老人在此说明道,“但那厮动作很快,一听说山城屋的老板娘和侍女遭奉行所传唤便连夜逃走,不知去向了。之后幕府垮台,江户成了东京,案子自然也不了了之。真是个好运的家伙。”
“这么说,那个喷水管是您报告的?”
“守夜那晚,纸屑商媳妇不经意提起喷水管玩具,我以此为线索,揪出了这么一桩大案。我以前同你说过笔铺女儿的事吧?那事就发生在此事一个月后。相似之事,世上数不胜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