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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墙上的假面

某个冬日,我造访赤坂老人家,老人坐在阳光明媚的院子里看报纸。报纸上刊登着一起罪犯利用书画进行诈骗的大案,涉案地区不仅有东京、横滨,还包括关西 、九州一带,涉案总额达数万元。老人叹息道:

“随着社会日益发展,万事万物的规模也越来越大。这么一想,往昔的歹人真是小喽啰,与如今根本不能比。到底是盗金十两就要掉脑袋的时代,恶人们自然也多是小偷小摸。与此同时,那样的时代也极易催生出一些动歪脑筋的人,因此也不能大意。但有时候,那一点歪脑筋又会成为误会的源泉,等到日后才能参透其中根由。”

元治元年(1864)九月末,晴朗的秋日早晨,四刻(上午十时)刚过,一名男子站在京桥 东仲大街上的伊藤旧货铺前。虽说是旧货铺,里头摆着的并非不值钱的破铜烂铁。伊藤与诸多大名、旗本和大商家有来往,铺上保有众多带有印鉴、鉴定书的昂贵商品。

男子带着一个年轻随从,年纪三十五六,仪表堂堂,看着不像商人,也不像普通武士。若是寺院武士 ,气质未免太过文雅。伊藤铺主孙十郎判断,男子大约是观世、金刚等流派 的能乐艺人。果然,男子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挂着的古旧的生成 面具。那是与般若 相近的面具。他目不转睛地凝望了一阵,接着一脚踏入店内,对一旁的小伙计丰吉开口道:

“我想看看那个面具。”

“是,是。”丰吉连忙起身取下面具。

孙十郎见客人应该有些来头,也起身迎了出来。

“请坐。丰吉,看茶。”

男子拿过面具又看了好一会儿。照他的神色看来,似乎非常中意。五十二三岁的老练商人孙十郎一下便看破了这一点。

“这东西可有年头了。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看着像与出目 有关。”

“不是出目的作品。”男子自言自语般说道,“但应该出自同一时代。价钱几何?”

“价钱多少会高些。一口价,二十五两……”

男子神情未显惊讶。这虽不是越前国大野出目的名作,但如此精巧的面具要价二十五两绝不算高,反而可以说极为便宜。武士有些狐疑,又将面具翻来覆去细看了许久,这才放下面具,饮着小伙计端来的茶说:

“那就二十五两,可以吧?”

“当然。”孙十郎俯首应道。

“不过老板,我眼下只是路过,身上未带那么多钱。我先付三两定金,你看可否?”

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孙十郎立刻答应了。说定之后,男子付了三两定金,孙十郎则写好收据交给男子。临走前,男子再度叮嘱道:

“明天这个时辰我会再来,你可千万别将那面具卖给他人,这不必我多说了吧?”

买卖已成,又收了定金,孙十郎当然不会转卖他人,故而他目送客人离去后,立刻吩咐丰吉将面具取下收好。大约一个时辰后,孙十郎正在后面吃晌午饭,只见小伙计忽然从铺里走了进来。

“有位气度不凡的武士说要见东家您。”

“是哪位?”

“好像是头回来的客人。”

“请他到铺子里坐,上茶。”

孙十郎匆匆吃完饭,来到铺上一看,发现这回的客人身披外褂,下穿裙裤,腰配长短双刀,是个仪表堂堂的二十二三岁武士。他已进铺内,正坐在待客用的火盆前。

“我是铺主孙十郎,让您久等了。”

不等孙十郎打完招呼,武士便迫不及待望着铺子的角落问道:

“恕在下冒昧,昨日还挂在那里的生成面具上哪儿去了?”

“那面具今早成交了。”

武士的脸色立时黯淡了下来。

“啊,太可惜了。敢问买家是谁?”

听孙十郎详细说完原委,年轻武士的脸色愈发晦暗。他极为窘迫地考虑了半晌,最终小声道:

“虽知这近乎强人所难,但可否请您废除与那位买家的商约?”

“这……”孙十郎也为难地抚着额头道,“可是定金都已收了……”

“在下明白,也深知自己的要求十分无理,但您可否想想办法?”

就算对方是武士,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孙十郎无法轻易答应,一直苦着脸。此时,武士又低声道出内情。他如此强人所难,实在是迫不得已。他说,虽不能报上宅邸名,但自己是西国某藩武士,而那生成面具则是今年夏季主公家中晾晒家什时丢失的。此事之所以无法公开调查,是因为那面具是主家先祖直接拜领自权现大人 的,如今不慎丢失,若传入官家耳朵,实在无法交代。因此,主家不敢声张此事,只得挖空心思暗中调查,没想到他竟偶然在铺子里发现了面具。若当时立刻与铺主接洽,那便万事大吉,可惜他当时身负其他差遣,就先走了。这的确是他疏忽大意,如今后悔不迭。由于昨夜归宅太晚,他今早才去向上级汇报,受了好一顿责骂。

“既然找到了主家贵宝,就该搁下旁事先设法取回面具,你竟糊里糊涂地置之不理,实在过于疏忽。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万一真应了这句老话,那面具恰好在昨日被买走,该当如何?若没带够钱,那就适当付些定金,实在不行就算说出宅邸名也要让铺里送过来,总之要随机应变妥善处理,你直接转头离开像什么话?”上级如此呵斥年轻武士,他也实在无可辩驳。即便如此,他心中仍存侥幸,觉得此事只过了昨今两日,此物又不同于寻常物件,没那么容易卖掉,眼下应当还为时不晚。岂料他上门一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面具竟已先一步被人买走。事已至此,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下百般疏忽,只有切腹谢罪了。”武士苍白的额头上泛起深深皱纹,喃喃叹息道。

孙十郎更加犯难。要说道理,此事自然是眼前这位年轻武士的过失。正如他的上级们所言,如此苦苦搜寻的重宝,一经发现便该不惜一切设法取回。而他却怠慢于此,如今再来懊悔,终究是失策。但失策归失策,若从眼前这位武士的角度去考虑,眼下实在是进退维谷,或许当真不得不切腹谢罪。虽然他不会直接在铺里自决,但孙十郎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往后日子还长的武士被迫切腹。孙十郎心想遇上了麻烦事,同时心里也打起了算盘。

“听闻您遇上了这样的事,我心中实在同情。可方才也说过了,那面具已有人先行定约买走……定金都收了,我若爽约,实在于字号信誉有损。总之,明日买主会过来,到时我先与他商量商量,如何?”

“如此再好不过……”武士恳求道,“若只归还定金,想必买主也不肯轻易答应。万一对方不愿意,付出双倍定金,三倍定金……视交涉情况,即便给十倍定金也负担得起。还请您设法谈成。由于方才与您说过的隐情,我方不惜花费重金。虽想尽量不提宅邸名,可若您无法谈妥,必须由在下见面详谈,那在下也愿意与对方见面。不论如何,此番有劳您了。”

“明白了。鄙人自当尽力。”

武士神色好看了些,从怀中取出五十两金子。

“这些钱先交给您,其余的在下明日再送来。如此,那面具当真能转让给在下吧?”

“我也不能乘人之危讨要高价。我对今早的客人要价一百五十两,给您也就是这个价格。”

“明白了。那么,有劳您了。”

议定商约后,武士便离开了。伊藤铺中虽有两个伙计,但眼下都出门拜访主顾去了。因此,这桩生意只有铺主孙十郎知晓,没有告知他人。

日暮时分,早晨那位客人又来了。

“虽说好明日再来,但我正好有事要去金春新道 ,顺道绕来这里。这是尾款二十二两,请您点收。”

说着,他将钱币整齐地罗列在孙十郎面前。

“关于此事,我想与您商量商量。铺上不便说话,还请您随我上二楼一趟,绝不会耽误您时间的。”

孙十郎硬将一脸费解的客人拉到二楼。眼下正好是晚膳时分,他便让人去附近食铺叫了酒菜回来招待。之后,孙十郎说出面具之事,但客人迟迟不肯答应。他坚持说,若只是兴趣,那让给他人便让给他人,可自己是金春流的能乐艺人,是为了技艺才购买那生成面具,故而有劳掌柜此番商议,但事到如今,自己不可能放手。

客人说得也有道理,孙十郎也感到为难。他一再争辩,但客人并不十分信任他的说辞。什么宅邸重宝遗失,什么武士切腹,客人似乎怀疑这些都是孙十郎为了另觅良客而说的花言巧语,是想以此为借口废约。他要求与那位武士见一面。

见也可以,可孙十郎企图将原本作价二十五两的面具以一百五十两的价格卖给另一方,若让前后两位买家面谈,万一秘密泄露可就不妙了,因此孙十郎尽可能不想让二人对上。他硬向客人敬酒,等对方醉意上涌再费尽口舌说服,最后终于以返还数倍定金的条件成功毁约。

对此结果,孙十郎打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哪知客人不肯以两三倍于三两定金的价钱作为赔款,而声称既然毁约了,就拿出一百两来。见他此言似乎并非醉话,而是认真的,孙十郎也有些手足无措。当然,即便依他所说给一百两赔款,那武士已给了五十两,后续只消以一百五十两的价格卖出面具,孙十郎便能净赚百两。可若卖给眼前这位能乐艺人,自己顶多只能拿二十五两。如此一盘算,孙十郎认为,就算要付超额赔款,也还是毁约获利更多。如此,他心中的趋利心占了上风,愈发耐心地讨价还价之后,终于以七十五两的金额谈下此事。于是,孙十郎将武士给的五十两,能乐艺人付的三两定金,加上自己掏的二十二两金子罗列在对方面前。谁知对方又有异议,说其中有三两本就是他自己付的定金,要求孙十郎撇开这三两后再出七十五两赔款。事到如今,孙十郎也顾不得计较这二两三两的了。他先返还三两定金,又在武士预付的五十两之上另添自己掏的二十五两。对方这才应允,并在酒足饭饱之后满意离去。

“可恨的家伙。能乐艺人中也有这种游手好闲的无赖败类,真是晦气。”孙十郎暗骂道。

即便如此,这桩买卖依旧不赖。虽然眼下亏了些,但不久便能净赚一百二十五两,孙十郎窃喜自己走了好运,谁知到了第二日,那武士却不见踪影。持续等了两日,三日,四日,那武士依旧杳无音讯。他总不可能已经切腹了。就算真的切腹了,只要知道面具在这家店里,宅邸应该也会派其他人过来收取。孙十郎每天抻着脖子翘首以盼,结果完全没有相关人士上门。难道是忘了铺号?孙十郎再度拿出假面,挂在铺面最显眼的位置,但还是没人被面具吸引而来。过了十天,过了半月,孙十郎再度破口大骂道:

“畜生……我上当了!”

想必前后两个武士是同伙,事先商量好了诓人呢!只因自己贪恋钱财,又同情那名武士的悲叹,这才被白白骗走了二十五两金子。察觉被骗后,孙十郎愤恨得白发根根直立,可已于事无补。尤其此事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独自应对,无法责备任何人。

虽然孙十郎将其归为生意上的苦闷事,一度歇了心思,但终究无法释怀。他又左思右想了几天,最后跑去找了神田半七。

“嗐,犯人很快就查出来了。”半七老人说,“但其中有些误会。先前那名能乐艺人和后头的年轻武士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想,任谁看来,这两人都该是相互勾结。伊藤铺主也是如此认定。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事实大相径庭,所以才稀奇。那名能乐艺人是金春太夫的弟弟,叫繁二郎。此人的确是个难以管教的混子,但毕竟是干那行的,眼光不错。他偶然发现那张面具是个杰作,便打算转手卖进某大名府邸,大赚一笔,没想到那老板竟要爽约。听了各种缘由后,他也无法断然拒绝。可一想到自己的赚钱计划打了水漂,心里还是咽不下气,这才抓着伊藤铺主的把柄,狮子大开口讨要一百两赔款,最终拿了七十五两,但这也不能算是敲诈勒索。至于另一名武士,他也不是假冒的,而的的确确是西国某藩的人,名叫根井浅五郎,也当真是来寻找面具的。然而前面也说了,他年纪轻,犯了错,被上头一顿训斥后立刻来到铺子,结果面具已入他人之手。他先恳求铺主毁约,再回宅邸报告,结果又遭上峰狠狠训斥,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都是他疏忽大意所致,于是浅五郎愈发惶恐。次日,他领了一百五十两前往伊藤。然而他终究年轻,竟然中途改变了主意。他想,即便平安取回面具,凭自己挨了两顿臭骂的作为,这次回去不知还要受什么责罚,或许会领命回国,被赶回藩地去。若因这种缘由回藩国,自己不光无颜面对亲戚,还会遭朋友取笑。左思右想之下,他觉得不如干脆带着这一百五十两远走高飞,于是便没去伊藤,当然也没回宅邸,而是直接隐匿了行踪。虽说他年轻,可他做事太不顾前后,竟主动成为见不得光的人。他本想逃到京都,依靠那边的熟人立身,可终归还是留恋江户,逃到神奈川又折回来,躲在目黑 乡下,最终被捕。”

“如何知道他躲在目黑?”我问。

“他毕竟年轻,内心大约也有几分自暴自弃吧,于是每晚都从目黑去品川厮混,花钱也大手大脚,这才露了马脚。在宅邸里当差的人稍微挥霍金钱,立刻就会被盯上。”

然而,我依旧不解的是,浅五郎逃跑后,为何宅邸搁置了收回面具一事?为何不派其他人去伊藤将面具买回来?对此,老人是如此说明的:

“这事实在可笑。宅邸原本笃信浅五郎的说辞,慌忙想要取回面具。然而浅五郎潜逃后,宅邸也起了疑,于是派了个有眼力的前去谈判。那人去了一看,伊藤铺面果然挂着个美丽的面具。但他仔细一瞧,发现那面具的确是杰作不假,可并非与宅邸有渊源的那张,进去谈判也没用,于是直接走了。这事实在荒谬,只有伊藤一方吃了大亏。”

“这么看来,真正的面具终究不知去向吗?”我又问。

“据说如此。”老人回答,“之后或许在某处找到了吧,但那个时代,一切皆奉行保密主义,不是相关者便不知内情。” 7WkNqlrbVoHVopti34yUKDhvqZ5PJglXS83WDHPM1LxqRiE8kixgKInucZVqSMq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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